老皇帝撑着最后一口气,将皇位传于九王爷之后便驾崩了。
    九王爷带着禁军入宫,昭阳宫已化为一片灰土。虽然三王爷的人救出了不少官眷,可依然有不少女眷葬身火海,九王爷的正妻大荣妃便是其中之一。小荣妃虽然性命无碍,但是一夜惊魂,被吓得次日便早产了。
    这一胎生下的便是嘉怡公主。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不仅由于早产自小身子便虚弱,她还从腹中带出了先天的不足之症。
    嘉怡公主天生头骨畸形,且生得三瓣兔唇。整个汴梁城的人都知道嘉怡公主一年四季无论寒暑都戴着纱帽,不肯将容貌示之于人。
    一个女人,若是生得丑陋,这辈子势必要过得比旁人坎坷许多,哪怕她是公主也不能例外。
    荣皇后与皇帝虽然因为可怜嘉怡公主而对其颇多照拂,可天家父母之爱难免有缺憾之处。眼瞧着嘉怡公主的妹妹一个个都许配了人家,只有身为长女的嘉怡公主迟迟说不上亲事,嘉怡公主一介弱质少女,暗中也是为此哭过了无数回的。
    一直到了嘉怡公主十六岁这年的上元节,嘉怡公主在宫女的陪伴下在禁中的灯市里赏灯,因为当夜穿的裙子太长而绊了一跤,险些连纱帽也摔落之际忽然被人扶了一把。
    嘉怡公主透过纱幕抬头瞧了一眼,只觉魂飞魄散,眼前的少年郎君清雅俊美,唇边的笑可亲可近,叫人看了一眼便醉了。
    嘉怡公主芳心初动,自此陷了进去。差人打听了那少年郎君的来历后才知道这少年郎君也算是名门之后,姓蒋名缜,乃是开国功臣辅国将军的后世子孙。
    嘉怡公主虽然爱慕蒋缜,但她自知自己容貌丑陋,配不上对方,因此只敢将这份爱意埋在心中。
    也许是上天垂怜她,半年之后查获的一起贪墨案竟然牵涉到了蒋缜的父亲。
    当今圣上龙颜震怒,本是要将一干主犯都处死的。那蒋缜救父心切,四处求助无门,后来也不知从哪听说了嘉怡公主对他的心意,便病急乱投医,求到她头上,希望她能在皇帝面前帮忙求情。
    心中恋慕的少年郎来求自己,嘉怡公主怎么可能不答应?
    她求到母亲跟前,希望母亲荣皇后能替蒋缜的父亲求情。荣皇后却因此起了别的心思,她单独召见了蒋缜,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保住你父亲的性命可以,但你要娶嘉怡公主。
    她也知道自己的女儿与他确实不堪匹配,便道,成婚之后,你可以纳妾,只要莫在我儿跟前招摇便可。
    自己的终身幸福与父亲的性命孰轻孰重?
    蒋缜思考了一盏茶的功夫,最终咬牙答应了。
    婚后的生活于他而言自然谈不上是幸福的,但若是不看嘉怡公主的脸,只与她谈词说赋,聊聊乐理,日子也是怡然的。嘉怡公主似乎非常了解他的心思,两人成婚小半年,蒋缜从未见过她的样子。
    然而荣皇后一直在给蒋缜施压,希望二人至少能拥有一个子嗣,这样哪怕蒋缜不喜欢嘉怡公主,嘉怡公主以后的人生也不至太过伤心寂寥。
    蒋缜被逼迫不过,只好勉强为之。
    那一天前半夜红烛高烧,嘉怡公主头覆面纱,穿着微露香肩的薄纱裙站在昏暗的灯影里,身形窈窕,若不是素有无盐之名,他几乎要以为对面站着的应当是个极美的少女。
    可千不该万不该,两人亲近之时,他失手扯落了嘉怡公主的面纱。
    那一夜公主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道,只有守夜的宫女看到蒋缜忽然冲出屋外,扶着院中的一棵花树呕吐不已。
    公主慢慢地从屋里走到门口,她又带上了纱帽,夜风起时,将一身素纱吹得紧紧裹在她身上,显出底下娉婷纤弱的身形,在夜色中恍若一抹幽魂。
    三日后,嘉怡公主便做主给蒋缜纳了一房美妾。
    蒋缜难免心中有愧,初时并不接近那美妾,嘉怡公主便将两人灌醉了送做一处,成就了一番好事。
    那妾生得美,性子又温柔可人,于琴棋书画一途也略知一二。蒋缜是个初尝情/事的少年郎,很快便陷了进去。他虽不敢在嘉怡公主眼下和那美妾表现得太过亲近,可闺房秘乐,情义缠绵,眉眼间的缱绻又怎么瞒得过有心人的眼?
    三个月后,蒋缜与一些世家子弟出城游猎,数日后归公主府,那美妾竟落入花园池中溺死了,死时腹中已有一月身孕。
    嘉怡公主便又为蒋缜纳了一房妾室,可每每一等这妾室有身孕后,便会突然暴毙。在第三个妾室身亡之后,蒋缜便与嘉怡公主大吵了一架,从此不再踏进公主府一步,终日只在外头借酒浇愁。
    前几日丁元修偶然间遇到他,看到他这副落魄样子,想起两人昔年在京□□同游乐的情景,心中不免对他有些同情,因此连着几日都去寻他一道喝酒听曲,把汴梁城里的各大酒楼都喝遍了以后,丁元修听人说最近从临安来了一艘花船,虽然出入的王公贵族不多,但船上的清倌人别有一番野趣。
    丁元修心思蠢动,他虽并不真是那等好/淫/乐的纨绔子弟,却有看美人的癖好,于是昨夜便拉上蒋缜一道上了那艘花船。
    上了船后他便拉着一个来自岭南的小娘上到三楼敞阁,一边欣赏两岸的汴河灯火,一边听她唱南音去了。等他听到楼下吵闹,下去一瞧,便瞧见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死相真是他平生所未见的凄惨。
    丁元修虽与蒋缜自小认识,但是在他记忆里,蒋缜这人一直是面和心倔的性子。无论他心里再如何瞧不上谁,面上一定是和和气气的。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和谁结仇?丁元修捧着茶盏想了一阵,能想到的只有嘉怡公主了。
    蒋缜生平无仇人,怨偶倒是有一个。
    只是这话他可不敢说。因此他只好将两人这几日相处的情形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只盼得对面这位少卿大人能自己琢磨出什么线索来。
    重钧越听他说,眉头便皱得越紧。其实今早验尸时仵作便说蒋缜乃是自杀无疑了。然而他天生的直觉一直在告诉他实情绝非这么简单。嘉怡公主那边收到消息后也反常地到现在都未有任何动静,更是令他起了疑心。
    丁元修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直说得口干舌燥,将整壶茶都喝光了,最后还画蛇添足地说道:“我师娘说蒋驸马死的时候身上有种特别的熏香。”
    重钧又追问了两句,丁元修便倒豆子般把在师父师娘跟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重钧见他再交代下去恐怕就要开始胡编乱造了,赶紧把他送出了大理寺。
    丁元修刚踏出大理寺的大门,便有一蓝衣长随从墙根处跑过来,恭声道:“小郎君,侍郎大人让我们来接你回去。”
    丁元修一个哆嗦,焦急地往街上望了两眼,师父师娘还没来,他要是真这么回去,一顿家法准是逃不了的。
    谁回去谁傻。
    丁元修朝街上招了招手,兴奋地喊了一声:“爹!”
    那几个孔武有力的长随立刻转过身,躬身行礼,行过礼后抬头一瞧,根本没有侍郎大人的影儿,再转身,嚯,小郎君果然跑了。
    丁元修的纨绔之名岂是白担的,无论是汴梁城的主道大街还是猫儿小巷,他都清楚得跟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般,七拐八弯,很快便将那几个长随甩脱了。
    他哼着小曲,极为得意地绕到飞虹桥下,从腰间抽出一把烫金折扇,刷地展开,招招摇摇,又是一个风流俊俏的公子哥儿。
    正迈着那风流步呢,桥下的柳树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站住。”
    丁元修闻声望去,看了一眼,浑身的骨头都酥了。站在桥下的女子一身粉衣,秾艳得好似一朵带露牡丹。
    她朝自己步步逼来。
    “你是不是见过一个叫荨娘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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