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请自入,一侧身便从门缝中挤了进来,正好挡住门口的光线,屋子里显得更黑了。
    瘸三看出二人并非本地人氏,显得有些局促,嗫嚅着问:「二位是……?」
    中年汉子目光锐利如锥,上下打量他一眼,拱一拱手,说:「敢问先生可否就是青阳城里最好的铁匠大师傅瘸三叔?」来者一口京腔,话说得极是恭敬,但神色间却颇为倨傲。
    瘸三听出二人来自京城天子脚下,心中微微一惊,脸上却不动神色,拱手回礼道:「『最好』二字实不敢当,在下就是瘸三。不知二位有何见教?」
    中年汉子使个眼色,年轻汉子立即转身把门板嵌上。最后一丝光线被挡在门外,屋里顿时黑糊糊一团。
    瘸三犹豫一下,还是点了一盏油灯。
    中年汉子看看瘸三,没有说话,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油灯下。
    瘸三一看,只怕足有十来两重,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问「二位到底有何贵干?」
    中年汉子走近两步,放低声音道:「瘸三叔,实不相瞒,我们想请你打一把火铳。这十两银子是定金,事成之日,再付您白银十两,以充酬资。」
    瘸三脸色一变,左腿一踮,退了一步道:「先生说笑了,我大清律明文规定严禁偷买、私造火器,违者当斩。再说瘸三只是一个普通铁匠,平日里修理农具钉换马掌还行,要说打造火铳,那可不会。」
    中年汉子心有不甘,斜着眼睛瞧着他说:「您要是觉得价钱不合适,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在下叔侄二人乃猎户出身,吃饭的家伙前些日子在大山里遗失了,闻说青阳城里有位大师傅可以造铳,所以冒昧前来相求。请您放心,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下绝不会向外泄漏半句。」
    瘸三摇头道:「在下真的不会造枪,而且据在下所知,青阳城里也没有会制造火器的同行,先生可能听错了吧。」
    那年轻人从后面冲上来,把脸一沉,道:「你可别敬酒不吃,吃……」中年汉子咳嗽一声,年轻人似有所悟,硬生生把后面半句话咽了回去。
    中年汉子极是失望,朝瘸三抱抱拳道:「既然如此,看来是在下道听途说,消息有误,还请见谅。」朝年轻人使个眼色,两人揭开门板,出门而去。
    瘸三一抬头,看见那锭银子还放在小桌上,急忙拿了,追出门喊道:「二位先生慢走,你们的银子忘了拿走。」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道:「区区银两,就请瘸三叔收下,算是作个见面礼吧。待在下叔侄二人打听确实了,改日再来拜访。」大笑声中,扬长而去。
    瘸三手里捏着银锭,看着二人身影在苍茫暮色中渐渐远去,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之兆。
    在隐隐不安中过了一月有余,不见那叔侄二人再度回来,瘸三这才略略松口气。
    这一日,是个雨天,瓢泼大雨铺天盖地,从早间一直下到中午,仍没有要停歇的迹象。瘸三吃罢午饭,铺子里没什么生意,便坐在门口,用废纸卷了烟叶,一边抽着,一边望着外面的雨景,目光有些呆滞,思绪却不知飘飞到了何处。一卷叶子烟还没抽完,就听门外大雨中一阵脚步声响,一名衣衫褴褛满身泥水的乞丐跌跌撞撞奔了进来。
    瘸三不知发生何事,急忙站起身。那乞丐却「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抱住他双腿,虚弱而哽咽地喊了一声「瘸三叔」,人就往侧边一倒,晕了过去。
    瘸三吃了一惊,抱起乞丐,只觉他浑身冰凉,也不知在冷雨中淋了多久。用手抹干他脸上的泥水,一看之下惊呼道:「这、这不是小栓吗?」
    小栓是何许人也,与瘸三有何牵连?这事说来话长。
    瘸三原名曾三锤,本是广西桂平人,家中世代打铁为生,当年曾追随天王洪秀全一起在金田起事。
    天国建都南京后,他因祖传铁匠技艺出色,深受天王赏识,被擢升为典炮衙典衙,主管督造枪炮火器等。凡经他督造的炮铳火器,质量好,性能优良,用于实战,不但打得准,射程远,杀伤力大,威力惊人,而且少有故障,更无炸膛哑火。故在太平军中有「枪王炮祖」之称。
    太平天国十四年,南京失守,天王因吃百草充饥发病逝世,瘸三与忠王李秀成一起被俘。清廷工部铁器营中有一个枪炮厂,久闻瘸三威名,便让湘军将其单独押送到京师刑部大牢,许以高官厚禄,千般诱降,万般威逼,欲使其为己所用。瘸三不为所动,几被折磨至死。
    有一位药材商人姓齐名胜天,本是湖北武昌人氏,当时正在京中洽购药材,听罢瘸三事迹,感其忠烈,花了些银两买通狱卒,打通关节,将其救出,秘密带出京城,安置在武昌家中养伤。半年之后,瘸三伤愈,却因久戴脚镣,伤及筋骨,左脚落下终身残疾。
    为追寻太平天国幼天王洪天贵福,也为了不致连累恩公一家,他更名瘸三,毅然拜别齐胜天,独自一人离开武昌城,四处奔走,一面躲避清廷追捕,一面打听幼天王下落。
    当走到湘鄂边界时,他得到消息说幼主已在江西被俘身亡,太平军余部侍王李世贤、康王汪海洋等也先后败亡。太平天国连最后一丝星星之火也被曾国藩残酷扑灭。瘸三心灰意懒之下,便在青阳城隐姓埋名隐居下来,重操祖业,做起了铁匠。
    风声过后,他也曾托人捎信给省城恩人齐胜天,告知近况,并再三表示谢意。而这小栓,则是齐胜天的独子。瘸三在齐家养伤时,他还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整天偷了家中护院武师的刀剑出去吓唬别的小孩。而今三年时间过去,他虽长成了个大小伙,但相貌却无甚变化,瘸三还是一眼将他认出。
    小栓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却不知怎么会沦落至此?瘸三赶紧给小栓换上干衣,灌了姜汤,一摸胸口,已有一丝暖意,这才把他放到床上,捂上被子。
    守到半夜,小栓咳嗽两声,终于醒转。一问之下,才知齐家竟出了大事。
    原来清廷近来拟在南京组建金陵制造局,专造枪炮弹药等,万事俱备,唯缺懂行的人才,忽又想起当年太平军中制造火器的专家曾三锤来,重新搜寻,侦知曾三锤当日为武昌齐胜天所救,便责成湖北巡抚石广超找齐家要人。
    时过境迁,已无对证,齐胜天自然矢口否认,巡抚衙门的人也没法办,事情本已不了了之。但齐家有一位护院武师姓杜名飞虎,已在齐家服务多年,还是教齐小栓习武的师父,却贪图赏金官位,偷偷跑到巡抚衙门告密说三年之前齐胜天确实救过曾三锤,现在二人还有书信来往。
    这可不得了,巡抚衙门立即逮捕齐胜天全家,逼他说出曾三锤的下落。齐胜天也是一条硬汉,宁死不招,最后受尽折磨,咬舌自尽。其妻伤心不过,撞墙而死。小栓因游历在外,幸免于难,回家之时,却也遭到通缉。
    父亲临死之前托一忠心老仆转告小栓,叫他去青阳城衣铺街找瘸三。于是他才一路乞讨,来到青阳城。
    瘸三听说齐胜天一家为自己所连累,惨遭毒手,心如刀绞,肝胆欲裂,惭愧不堪,悔恨难当,望着武昌城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叫声「恩公」,以头抢地,痛不欲生。
    齐小栓扑下床来,喊声「瘸三叔」,叔侄二人抱头痛哭。
    天明时分,瘸三渐渐止住悲声,开始为齐小栓的处境担心起来,问他今后将如何打算。
    齐小栓擦干眼泪,咬牙切齿地说:「杀父之仇,亡家之恨,不能不报。」他打算先暂避风头,再想办法去找杜飞虎这个狗贼报仇雪恨。
    瘸三叹口气说:「外面风声正紧,也只好如此。你先在我这儿住下,不要轻易露面,无论有什么事情,都由我来出面应付。」就这样,齐小栓就在瘸三这间小小的铁匠铺里悄悄住了下来。
    青阳城离省城武昌并不太远,城中常有省城官差出没。齐小栓深居简出,轻易不敢出门。
    瘸三回想起一个月前那两名操着京腔的外地顾客,再想想齐家惨案,料想清廷已经注意上了自己,就更是小心谨慎,平日里只打制一些铁器农具等,连有人请他打制刀剑兵器,也不敢接了。这样小心翼翼地又过了一月有余,倒也平安无事。
    齐小栓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精神振作了许多,但他眼睛里燃烧的仇恨的火焰却越来越旺盛,也越来越吓人。有时候瘸三真担心他会一个人偷偷跑回武昌闹出什么事来,那杜飞虎本就是有名的武林高手,齐小栓虽然也会些武功,却终究是他教出来的徒弟,若贸然找上门去报仇,岂不是鸡蛋碰石头、送羊入虎口?
    恩公如今只剩下这点骨肉,临终前叫他来找自己,想来是叫自己对他多加看顾。小栓若再出点什么意外,他就太对不住恩公了。至于报仇之事,倒也不急于一时,还是从长计议为好。有了这种想法,他就把齐小栓看管得更紧了。
    齐小栓也看出了瘸三的心思,一日晚饭过后,突然跪在了瘸三面前。
    瘸三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他道:「小栓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好好说。」
    齐小栓神情坚决,抱住瘸三的腿说:「不,瘸三叔,我想求您一件事,您要是不答应,我就跪在您面前不起来。」
    瘸三见拉他不起,只好问:「有什么事,你尽管跟瘸三叔说。」
    齐小栓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说:「瘸三叔,这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父母报仇的事,可是杜飞虎那厮武功实在太高,侄儿这几手不中用的功夫还是他教的,而且现如今他因告密有功,已在湖北巡抚石广超手下当了一名守备,住在高宅大院里,身边还有不少守卫,侄儿想要凭自己双手之力去杀他,实难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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