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秋与暮夏识相地留在外面。
    进了东次间,楚晴打眼一望,哂笑了下,果然,今儿都来得早。
    文老夫人坐在大炕正中,穿件秋香色的褙子,额前笼一条同样颜色缀着玳瑁的额帕,满面笑容。旁边穿着玫瑰紫云肩褙子的文氏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显然是在凑老夫人的趣。世子夫人明氏也含了笑,轻轻捶打着文氏肩头。
    挨着炕边一字排开三把花梨木的太师椅,头一把坐着二姑娘楚晚,楚晚是文氏所出,今年十三岁,长相随了文氏,小鼻子小嘴巴小眼睛,看着倒是清秀,美中不足肤色有些偏黄,似是营养不足般。第二把椅子上坐了四姑娘楚暖,楚暖十二岁,生得比楚晚娇俏了许多,尤其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任是无情也动人。
    见到楚晴进来,原本“呵呵”笑着的文老夫人笑意就淡了几分。
    ☆、第2章 见鬼
    楚晴假装没注意,落落大方地屋内众人行了礼,甜甜笑着问文老夫人:“刚进屋就听到祖母的笑声了,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喜事?”
    眼眸清澈明净,满含着孺慕之情,腮边两只梨涡时深时浅,可爱又乖巧,让人的心不由就软了两分。
    “在商量你祖父寿筵请哪家戏班子,”文老夫人默一默,仍是开了口,“听说你院里的丫头在针线房好一顿折腾,又是哭又是闹的,都说奴才关系着主子的颜面,要是传出去……这种不听话的奴才实在该好生管教,你年纪小要是管不住她们,就让你二伯母给你做主。”
    竟是恶人先告状了。
    不问缘由,先斥责自己不管束下人。
    要真的任由二房院折腾,倚水阁岂不就成了四处漏风的筛子了?
    楚晴暗吸口气,眼角瞥见旁边得意洋洋等着看好戏的楚晚,强压住心里的不忿,诚诚恳恳地说:“没好好约束下人,惊扰了祖母,是孙女的不是,孙女恳请祖母责罚。”
    清澈明净的眼眸里尽是愧疚,完全没有为自己分辩或者推卸责任。
    文老夫人脸色缓了缓,刚要开口,楚晴已先一步跪了下去,“还有件事,也请祖母责罚……昨儿祖母赏赐的流光缎,不慎丢了……孙女知道这料子难得,也知道祖母赏赐下来是要在祖父寿辰那天穿的,惊吓之余慌了手脚,才吩咐下人到针线房去找。本来一匹布料当不得什么,可那是祖母的一片慈心……”
    顿了下,似在隐忍着什么,半晌抬起头,续道:“孙女愧对祖母,自愿禁足十日,抄写孝经为祖母祈福。”
    眼眶里泪水打着转转,却忍着不落下来,那神情教人又怜又爱。
    文老夫人对事情的真相约莫也有点数儿,虽然觉得楚晚做事不地道,可她正值说亲的年纪,卫国公做寿那天来做客的世家多,她想打扮得出众一点完全可以理解。而楚晴年纪尚小,让姐姐块布料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闹腾得沸沸扬扬的。要是传到国公耳朵里,不免又埋怨她有失公允。
    可看见楚晴言辞恳切,又只字未提楚晚,倒是真心觉得这个幺孙女受了委屈,不免狠狠地瞪了肇事的楚晚一眼,对楚晴柔声道:“好孩子,快起来,祖母不怪你。”
    楚晚被老夫人这一瞪,只当是祖母责备她,立刻想起早跟文氏商量好的措辞,尖叫着站起来,“昨儿五妹妹不是把流光缎跟我换了,难不成又得了一匹?”
    本来事情到此就能了结,老夫人安抚一下楚晴和个稀泥也就过去了,不成想楚晚又跳出来。文氏急得连连朝楚晚使眼色,可楚晚只顾着质问楚晴,根本没往自个儿娘亲那边瞧。
    楚晴倒是瞧个真切,睁大双目,茫然地问:“跟二姐姐换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往花园走的路上,说起做什么样式的衣服,五妹妹说流光缎单做褙子不好看,得配了同样质地的裙子才好,主动把你那匹流光缎与我的明霞缎换了。四妹妹也在的,是不是,四妹妹?”
    楚暖不意会牵扯到自己头上,目光闪了闪,嗫嚅道:“我离得远,没听清。”
    这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儿,教她怎么回答?答是,不免违背自己的良心,又得罪楚晴,可答没有这回事,自己少不得要被文氏搓磨,只能含糊其辞两不相帮。
    就知道她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楚晚轻蔑地斜她一眼,提议道:“当时喜鹊就在我身边,要不叫喜鹊进来问一问?”
    喜鹊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自然听她的话。
    楚晴冷笑,神情却愈加懵懂,片刻才恍然大悟般叫:“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说咱俩每人一匹流光缎,一匹布足能裁三件褙子,倒不如合起来三个人各做一身,到时候一并出来,既显了国公府的气派与体面,也能显出咱们姐妹的和睦友爱来……四姐姐,这话你该听见了吧?”
    楚暖心头便是一喜。
    流光缎是江南织造司新出的料子,头一批只织出来十几匹,尽数贡到宫里。谢贵妃得了六匹,自己留下两匹,其余赏给娘家安国公府与卫国公府各两匹。
    昨天她也是一眼就看中了那两匹流光缎,但她是庶女,怎么也轮不到她头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楚晚与楚晴各拿了一匹。
    如今有机会能裁这么一身衣裳,她心里是抓心挠肺地痒,可仍不敢应,只懦懦地低着头。
    文老夫人闻言却有几分意动。
    国公爷六十寿诞,来贺寿的世家必定不少,她特地嘱咐孙女们务必穿着宫里赏赐的布料,一来是讨好贵妃娘娘,二来就是在宾客面前显摆自己家的体面。
    如果三个孙女都穿着流光缎,岂不又彰显出她的大度与公平来?要知道并非每个公侯世家都能善待庶女,让她们跟嫡女一般用度。
    再者,楚暖只比楚晚小半岁,也该在众人面前露个脸儿,若能借此机会结门好亲,对国公府只有益处没有害处。
    不过数息工夫,文老夫人脑子已转了几转,眉眼间又露出慈祥的笑来,“你们几个和睦,祖母心里也高兴,就依晴丫头所说,这两匹流光缎给你们每人裁一身,玫瑰紫的褙子配着玫红色裙子,最亮眼不过……翡翠,你去针线房跑一趟,让她们紧着姑娘们的衣裳先做,务必要做得精细。”
    楚晚大急,想阻拦却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楚家人相貌好,姑娘们生得也都不错,个个称得上是美人,楚晚单拿出来也算中上之姿,可在几个姐妹中间却完全不够看的。
    平常她就凭借着衣饰打扮增色,所以这次说什么也想昧下楚晴的流光缎来为自己添彩,可老夫人这么一说,三个人穿同样的衣料,岂不就单单显出她貌丑来?
    文氏看到女儿的样子,岂不知她心中所想,悄悄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笑道:“娘说得对,到时候咱家这三朵花齐刷刷地站出来保准让他们看傻眼……针线房这几日事情多,少不得让她们多辛苦辛苦。”既然辛苦,难免顾此失彼,届时四丫头跟五丫头的衣服没做齐整也是情理之中。
    楚晴闻言笑道:“既是如此,我的衣服就不在那边裁了,回头让徐嬷嬷缝也是一样……翡翠姐姐稍等,让问秋跟姐姐一同过去,把我的布料单剪出来。”
    楚暖眸光闪了闪,也笑着开口,“我也不麻烦针线房了,反正这阵子都没什么事儿,就自己学着裁一裁。麻烦翡翠姐姐顺便让她们把我的布料也剪出来。”
    翡翠见文老夫人点头,笑着答应了。
    楚晴就看到世子夫人明氏唇角微翘,露出浅淡的笑容。
    此时国公爷并几个儿孙陆续到了宁安院,众人便起身往饭厅去。
    卫国公楚恪有四儿一女,其中长子楚溥现在宁夏任总兵,三子楚沨外放在文登当县令,而四子楚澍则外出游学去了。
    眼下留在国公府的只有二子楚渐,以及几个孙子辈的少爷。
    因没有外人,男桌跟女桌间便未架屏风,一家人团团圆圆地用了饭。
    饭罢,说了几句家常话,各自告辞。少爷们住在外院,姑娘们的住处则是在花园里。
    楚晚心里憋着气,文氏少不得开解几句,两人便往二房院去。楚暖得了好料子心里窃喜,这喜悦又不能在楚晚跟文氏面前显出来,只苦苦压抑着快步回了秋爽院。
    楚晴渐渐地与明氏走在一处。
    明氏见她笑意盈盈,步履轻快,悄悄道一声,“你这个小促狭鬼。”
    楚晴撇一下嘴,脸上显出少见的任性,置气般道:“她比我大,却次次都要我让她,这次我不想让,以后也不再让。”
    明氏笑着捏捏她的手,“她平常太骄纵了,也该长个记性……本想沾便宜,反而折了匹料子,难保不会找你麻烦。”
    楚晴亲密地靠在明氏肩头,“多谢伯娘提醒,我可不怕她,以前是不想惹事。”
    “你这个鬼机灵,”明氏伸手点一下楚晴额头,“你不用针线房,要不我送到外头做,衣锦阁跟真彩楼的手艺都不错。”
    楚晴想一下,也不客气,“那就麻烦伯娘了。”回身让问秋把衣料给了明氏的丫鬟石榴,又悄悄对明氏道:“其实要不回布料我另外也有准备,反正不会让她们如愿。”
    明氏轻笑,“总算长大了,不过可得记着,在府里争闹不算什么,千万别闹到外面损了国公府的面子……这府里还是老夫人说了算,以后你的亲事少不得要着落在她身上。”
    楚晴乖巧地点头,“我会好好巴结老夫人。”
    明氏失笑,眼看着快走到大房院门口,止住脚步,将楚晴斗篷的带子紧了紧,又嘱咐问秋:“好生看着路,走路时扶着点儿……夜里莫让姑娘动针线,书也不许多看,别伤了眼。”
    问秋一一应着,“夫人放心,奴婢晓得,万不会纵了姑娘。”
    明氏这才笑着进了门。
    正值十五,圆月高悬,清辉如水银般淌泄在地面上,泛起银白色的光茫。风却是更急了,吹动着树枝簌簌作响,有枯叶无声息地飘落,正落在暮夏肩头,暮夏不防备,“嗷”一声跳起来,把楚晴与问秋吓了一跳。
    问秋气得骂:“你这蹄子发什么羊角风,看惊吓了姑娘。”
    暮夏可怜兮兮地道:“明儿还是让半夏提灯吧,我看着地上树枝影子害怕,张牙舞爪的,跟鬼似的。”
    问秋听她说得骇人,心里也发毛,身子不自主地往楚晴身上靠。
    往花园去的路上树木本就多,加上月光极好,被风吹动的枝杈影子越发狰狞。
    楚晴也有些怕,却仍强作平静地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怕什么?”
    话音刚落,前头松树底下突然出现个黑影,直直朝她们走来……
    ☆、第3章 玉佩
    “啊!”暮夏将手里的风灯一扔,撒腿就要跑,可想到楚晴,立刻张开手臂,将楚晴护在身后,战战兢兢地喝问:“谁?”
    “是我,”声音很熟悉。
    接着,那人走出松树的黑影显在月光下,紧实的圆髻,慈祥的眼神,稍显肥胖的身材——不正是徐嬷嬷?
    暮夏叫一声,“嬷嬷,黑灯瞎火地,躲在树荫底下干什么,人吓人吓死人!”
    “好端端的什么生啊死的?”徐嬷嬷“呸”两声,俯身捡起地上的风灯,解释道:“才刚觉得鞋里像是进了沙子,靠在树旁倒了倒,不曾想惊吓了姑娘。”
    楚晴正要回答,突然觉得裙角微动,似乎有道黑影擦过她的身体,倏忽钻进了旁边树林里,吓得她毛骨悚然,可定睛瞧过去,除去树影婆娑,什么都没有。
    楚晴恍了会神,问道:“嬷嬷怎么过来了,我们往宁安院去的时候还没见嬷嬷回来。”
    “姑娘刚走就回了,听春喜说起针线房的事情,怕姑娘吃了亏,又觉得往常这个时辰早该用完饭了,放心不下就过来迎一迎。”徐嬷嬷伸手摸下楚晴的斗篷,又摸了把楚晴的手,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凉?”转身对问秋道:“这斗篷有点薄了,回去把那件灰鼠皮的找出来,夜里风冷,免得姑娘受寒。”
    问秋连忙答应。
    楚晴两手交握,搓去掌心的汗,迟疑着问:“你们刚才看没看到个黑影?就是嬷嬷捡风灯的空当儿。”
    问秋疑惑地问:“什么黑影,我倒是没注意。”
    “我也没看见,”暮夏老实地回答,“我只顾着担心风灯摔坏了没有。”
    许是自己瞧错了。
    都怪暮夏一惊一乍的,害得她也跟着紧张。
    楚晴自嘲地笑笑,只是心头总觉得不安生,似乎有什么无法掌控的事情要发生一般,那感觉就像她中午做的梦,令人惶恐。
    再走不多远便到了倚水阁,春喜替楚晴解了斗篷,半夏则绞了帕子,双手递到楚晴面前,“姑娘擦把脸。”
    帕子用热水绞过,温热柔软。
    楚晴擦过脸,再喝一杯热热的羊奶,浑身的寒气立时驱散了个干净,心也安稳了许多。
    徐嬷嬷则给楚晴散了发髻,拿把桃木梳子,从头到尾细细地梳,“大夫说语秋的娘已经没法子了,好的话能熬到明年开春,要是不好,也就这两三个月的事儿……语秋后天回来,我跟外院石头说了,一大早就赶着马车去接人。”
    楚晴“嗯”一声,“顺带让石头捎十两银子过去,语秋这次回来,再出去尽孝怕是不能了……”
    奴才毕竟是奴才,楚晴给了语秋半个月的假回家侍疾,这已经是恩待了,倘或再想出去,不说别的,文氏那边怕要动心思。说不定会借此撵了语秋,另行派了大丫鬟过来。
    徐嬷嬷在府里这么些年,自是明白其中关节,便道:“语秋的嫂子也是想到这点才催着语秋回来。”当然也是为了每月一两银子的月钱。
    一两银子对寒门小户来说,可不是小数。
    楚晴又问:“嬷嬷怎地回来这么晚,还以为要宿一晚,明儿再回。”
    “哪能?要是留宿总得让人送个信儿回来,”徐嬷嬷笑笑,指尖飞舞,极快地将楚晴如瀑长发结成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我进城时候还挺早,走到一条胡同时有人迎亲,那家怕路堵误了时辰,把整条路的都清了,不让马车经过,只好绕到二条胡同,不巧又遇到两人动手打架,随从小厮还有旁边看热闹的,把二条胡同围的水泄不通,只能绕了个大圈从罗圈胡同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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