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急,且等着看,”周成瑾止住他,“这姑娘我见过,最会装模做样,说不定在耍什么花招。”
    罗掌柜回过身再瞧向窗外,只见井边已没了人,也不知是真跳了井还是藏到了别处。
    而一身短打扮的随从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
    院子只这么大,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没见到人,随从不甘心地跺跺脚,阔步走向厨房后门,飞起一脚把门踹开径自闯了进去。
    周成瑾猛拍一下扶手,“这狗~娘养的,也不看看谁的地盘?”霍地站起身,招呼寻欢作乐两个小厮,“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寻欢与作乐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平常跟着周成瑾没少胡闹,情知这位爷是大长公主跟万岁爷的心肝宝贝,就是捅破天都不怕,立时豪迈地答应声,欢快地跟在了周成瑾后头。
    罗掌柜体态胖,穿得又多,小跑着跟上去,适才一身汗没散尽,又出了一身。
    周成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院,瞥了眼井台,脚步滞了下,忽地一乐,暗道:“那丫头小小年纪一肚子心眼子,难怪不长个头儿。”
    厨房后门先前被随从踹开,倒省了周成瑾动脚。
    他站在门口往里一看,随从正扼住厨子的脖子问话,“……亲眼看到跑进了这个院子,一个小丫头能跑到哪儿去?告诉你,窝藏逃奴是重罪,轻则剐刑重则受死。”
    厨子憋得脸通红,想说话却开不了口,眼珠子一翻晕了过去。
    随从扔开他转向旁边打下手的小童。
    小童不过十岁出头,吓得浑身哆嗦,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条理却还清楚着,“爷,实在是没,没瞧见……掌柜交待过,厨房是重地,等闲人不得入内……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随从怒喝声,“小兔崽子,敢骂爷是苍蝇?”伸手便是一巴掌。
    “啪啪啪”,第一声是巴掌声,另外两声却是寻欢与作乐摔了两只陶瓷罐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投向后门口。
    周成瑾吆喝声,“大半天了,爷叫的菜还不上,敢情是都不想活了?”伸手又摔了只瓷碗。
    周成瑾是四海酒楼东家这事,满京都知道的也不超过五个。
    厨房里的人只管着做菜,往前头走动得少,更没人认识他,不过看他一身打扮,又看着两个小厮满脸嚣张,便知道是位不好惹的主儿。不由都暗暗叫苦,今儿怎么这么倒霉,前头这瘟神还没走,后头又来了位夜叉。
    罗掌柜呼哧带喘地也赶到了,他是个老油子,听声儿就知道了周成瑾的意图,先点头哈腰地冲周成瑾赔笑,“厨房油烟重,别熏着大爷,爷先上去喝着茶,菜马上就得。”说罢挺直腰杆,脸色立刻拉了起来,“都杵这儿干什么,没看到周家大爷等着用膳?都麻利儿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厨房里的人不认识周成瑾,却都认得罗掌柜,适才捱了巴掌的小童便捂着腮帮子道:“大伙儿正忙活着,这位爷踹了门进来说找个私自出逃的丫鬟,吴师傅说了声没见着,就被打得晕过去了。”
    厨子被掐得一口气没上来所以晕倒了,可头碰到地面又疼得悠悠醒转了,此时听小童这般说,半是真半是假地又合上了眼。
    周成瑾是京都一霸,随从自然也认识他,适才的戾气顿散,笑着解释道:“二爷书房伺候的丫头,昨儿摔了砚台被二爷教训两句,谁知丫头气性大竟敢逃了出来……”
    周成瑾仿佛这才看到旁边五大三粗的随从,也不听他解释,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打!”
    话音刚落,寻欢与作乐一人抄起擀面棍,另一人拿了把菜刀冲着随从就打。
    随从还没反应过来见菜刀已到了面前,躲闪不及,脸颊被刀锋划了条口子,而胳膊则结结实实地捱了一棍子。
    眼见着又一刀砍来,他不敢还手,只闪躲着求饶,“奴才实在不知道大爷在这儿用饭,就是借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耽搁大爷,大爷看在我家二爷面上饶奴才一命。”
    这番话说完,身上又捱了好几下,好在菜刀都躲过了,只是擀面棍揍的,并无大碍。
    周成瑾看他受了些皮肉之苦,便送了口,怒喝一声,“滚!”
    随从再不敢耽搁,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周成瑾“哼”一声出了厨房。
    罗掌柜扫一眼众人,喝道:“赶紧的,前头客人都等着上菜,别误了事。”正说着,脚底踩到尖锐之物,结结实实地硌了下,低头一看是块碎瓷,抬脚踢到旁边,一撩袍襟也走出去,顺势将后门关了个严实。
    周成瑾走出厨房就慢下了步子,眼睛瞟着井绳一个劲儿发笑,心里却在捉摸:孙月庭这杂碎整天卖弄风雅,却装着一肚子坏水,这事不能就这么完,少不得得给他添点堵。还有卫国公那老东西,不是两不相帮吗,总得逼他表个态。
    寻思罢,出声嘀咕道:“忠勤伯府什么时候缺人使唤了,为个伺候笔墨的丫头闹到这里来……肯定是孙老二的心头好舍不下了,回头得告诉太子表哥,有了心上人也不作声。”顿了顿,扬声指使寻欢,“沾了满手油腻,去打点水,爷洗个手。”
    楚晴两手握住井绳悬空吊着,听到纷乱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既期待又害怕,盼望的是问秋她们赶紧找来好把自己拉上去,怕得是那个吓人的随从先找到自己。
    提心吊胆地等了这些时候,忽然听到外面的嘀咕声,心下一动,原来那俊朗的公子是忠勤伯府的人。狠狠地咬了唇,这笔帐不能不算。随即又生起无限的恐慌,听话音,那人跟孙老二非常熟稔,会不会真把自己当成丫鬟交出去?
    正忐忑不安地时候,忽觉头顶一暗,井口出现男子俊美无畴的面容,还有那身让人过目难忘的绯色衣衫。
    楚晴黯然地闭了下眼,落到孙老二手里固然不堪,可跟这位周家大爷有了瓜葛也不是什么好事。
    周成瑾的风流韵事,在京都可是出了名的,就连国公府内宅的丫鬟婆子都听说过。他虽是小妾所生,但是是沐恩伯的长子,自小聪明伶俐,加上相貌跟其祖父周镇极为相似,故而深得大长公主喜爱。
    大长公主在朝事上深明大义果敢刚勇,但对上自个的孙子,却只是个慈祥可亲的祖母,除了宠就是惯。
    周成瑾被骄纵着长大,学了满身纨绔习气,不是流连青楼就是章台走马。
    京都最有名的青楼百媚阁曾经有位名伶叫绿萼,弹得一手好琴,深受士子追捧。绿萼本是卖艺不卖身,可百媚阁的老鸨见钱眼开,又碍于周成瑾的身份,便将绿萼给了他。
    周成瑾在绿萼房里连着两天没出门,第三天老鸨发现绿萼光着身子死在床上。
    狎玩妓子倒罢了,他连公爵家的姑娘都不放过。
    前年镇国公府宴客,内宅办花会,外院办文会,周成瑾也去凑热闹。可不知怎地就在二门里与郑家姑娘搂抱在一处被人看了个正着。
    俗话说“一床锦被遮尽丑”,堂堂国公府的姑娘给周成瑾做个正室绰绰有余,两家结为亲家,丑事变喜事岂不皆大欢喜?周成瑾却不同意,郑家无奈主动放低身份要求作妾,周成瑾仍是不依。
    郑家姑娘没办法,绞了头发到家庙当姑子去了,而周成瑾照样吃喝玩乐斗鸡遛狗,毫不自在。
    可亲事却不顺畅,但凡有心的人家谁舍得让女儿嫁过去受苦。
    周成瑾并不在意,据说他曾放话,只要看中了谁,再没有不成的。
    这话大伙儿都相信,到时候万岁爷一道赐婚圣旨下来,哪个敢抗旨不成?
    为名声而计,楚晴是再不敢与这位爷有半丝关系的,可事与愿违,偏偏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他。
    周成瑾笑吟吟地朝下看,果然是个聪明的,许是怕手吃不住劲儿,将井绳在腰间缠了一圈后又握在手里,两脚抵在井壁上,露出小巧精致的墨绿色绣鞋。
    明明姿态很是狼狈,脸色也有些苍白,一双眼眸仍是清亮亮的,满含着警惕。
    小小的丫头怎么会这样镇定?
    周成瑾坏心顿起,扬了声喊,“井里有水鬼啊,不对,是个人,快叫孙二爷来,看是不是他家丫头?”
    ☆、第30章 发现
    果然他是这样的心思。
    楚晴绝望地阖了下眼,只这一走神,手松了力,身子便往下坠,楚晴慌忙抓紧绳子。井壁生了青苔原本就滑,又冻了层薄冰,楚晴一慌神,抵着井壁的双脚竟然滑脱,原本横着的身子直竖竖地吊着,两脚晃晃悠悠地,离水面不过一尺有余,看着甚是惊险。
    周成瑾吓了一跳,几乎要伸手拉绳子,又觉得心有不甘。
    这丫头最能装,头一次见到她是在闻香轩门口,跳着脚去够梅花,笑起来咧着嘴肆无忌惮,一看就是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第二次见她却是在宁安院门口,装扮得跟个小媳妇般低眉顺目,请安问好也细声细气的,要不是见到她头先的样子,还真以为是个温柔知礼的。
    楚晟在国公府过得不如意,对一众兄弟姊妹都淡漠疏离,唯独提到这个五妹妹时,眼里多了温情。
    五姑娘在府里处境也不好,怎可能有心思对别人好?
    周成瑾看过装模做样的内宅女子太多,真不相信一塘烂泥中能生出嫩藕来,铁了心要揭开她的假象,免得楚晟被欺骗利用。
    眼下见楚晴明显是慌了神,却仍勉强维持着镇静,周成瑾决定看看她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难不成死到临头还不显真相?
    周成瑾好整以暇地等着,罗掌柜却不忍心了,瞧这姑娘脸色白得吓人,两只手冻得青紫,万一抓不住掉到水里,这可是寒冬腊月啊。
    急忙回身去摇辘轳,刚一使力,楚晴又往下秃噜两寸,罗掌柜猜到楚晴怕是已脱力,不敢用力太过,缓着劲儿一寸寸慢慢地将楚晴往上拉。
    周成瑾见状,一颗心忽地提了起来,双眼紧紧盯着楚晴,大气儿不敢出。看着楚晴已触手可及,正要伸手去拉,暮夏跟问秋寻了过来。
    眼瞅到那件熟悉的青碧色袄子,暮夏“啊”一声尖叫,撒开脚丫子冲到井台子跟前,一把攥住了楚晴胳膊。
    问秋紧跟着过来,合力将楚晴拉出井台。
    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开,楚晴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散尽了,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暮夏“哇”地扑过去哭喊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没事,”楚晴急喘几口粗气,“就是没力气,歇会儿便好。”
    问秋将斗篷给楚晴披上,半蹲在地上,“我背姑娘。”
    楚晴摇摇头,“不用,我能走。”扶着暮夏的手臂站起来,朝罗掌柜端端正正地行个礼,“多谢老伯出手相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说罢,紧了紧斗篷,对问秋道:“那人走了没有?要是没走,还得寻个法儿避开才行。”
    问秋答道:“应该走了,刚才看到那个随从脸上带着伤,像是被谁揍了。”
    楚晴松口气,又问:“嬷嬷怎样了,伤得厉不厉害?咱们快过去看看。”
    至始至终就没有搭理周成瑾,连一眼都没有扫过,就像眼前根本没这个人。
    问秋与暮夏一边一个搀扶着楚晴往外走,忽地暮夏惊呼一声,“姑娘手出血了。”
    楚晴淡淡地说:“皮外伤,没事儿。”
    周成瑾闻言,将视线投向盘在井台上的井绳,上面隐隐有暗红的血迹。
    抓了那么久,想必蹭破了皮。
    一时又将目光投向那道矮小的身影,心里有点儿失落有点儿难受,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就是很不得劲儿。
    不由抬腿踢了辘轳一脚。
    辘轳转动,连带着井绳复又垂在井中。
    寻欢恍然,拉着作乐嚷道:“我说爷怎么知道那姑娘藏在井里,刚才井绳绷得紧紧的,现在松松垮垮的。”
    作乐甩开他的手,两眼朝天,“丢人现眼,竟然才看出来,我早就知道了。”
    ***
    四海酒楼的厅堂空荡荡的,一个客人都没有。适才被撞到的桌椅已经重新摆正,打破的杯碟等物也收拾利落了。
    徐嬷嬷坐在椅子上,春喜正给她揉腰捏背。
    听到脚步声,徐嬷嬷回过头见是楚晴,连忙起身,却是一声低呼,复又坐了下去。
    楚晴快步上前,红了眼圈问道:“嬷嬷伤了哪里,重不重?”
    “不重,就是扭了下,郎中给了几贴膏药让回去贴。”徐嬷嬷拿起桌上的纸包,打开来果然是五贴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春喜道:“是店里请的郎中,那伙计断了根肋骨……嬷嬷没提刚才的事儿,只说是搬桌子不小心扭伤了腰,郎中把过脉给开了膏药,每天一贴连贴五天,又说上了年纪的人不能再干这种力有不逮的伙计,让好好休养一阵子。”
    刚说完,另有伙计端了只大青花汤碗过来,打量几人一眼,对着问秋道:“掌柜吩咐熬得姜汤,请姑娘喝两口去去寒气,”又取出只瓷瓶,“是玉肤霜,对外伤有奇效,而且不留疤。”
    瓶子很精致,光滑的瓶身画着美人扑蝶的图样,不像是个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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