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晴估摸着座次应该是按公侯伯顺次排的,万晋王朝开国敕封了四公十二侯二十四伯,后来有贬有擢,四公仍在,十二侯多了两个,伯爵却少了六个,而在京都的不足半数,其中有些府邸并无适龄儿女,也没法出席。
    算起来功勋之家也只有十几家,其余便是新兴的权贵。
    只愣这一会儿,人差不多已到齐,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的,一眼望过去珠光宝气衣香鬓影。
    不知是人多还是屋内火盆放得多,楚晴只觉得浑身燥热,更加上花香、熏香还有浓郁的脂粉香气,熏得她脑子快炸了,额角也沁出细密的薄汗。
    正要掏帕子擦拭一下,忽听殿外传来太监高亢的声音,“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一众人齐齐站了起来,楚晴猝不及防,帕子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慌里慌张地随着站起来,刚站好又连忙跪下,小声跟着呼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就听得男子沉稳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平身!”
    众人站起来,等着顺德皇帝与谢贵妃及皇子公主们各自就坐,才顺次坐下。
    顺德皇帝年近五十,头发已有些斑白,脸色红润双目有神,看上去极为健硕,穿一袭明黄色的龙袍,便是微微笑着,也让人心生敬畏。谢贵妃应该是四十出头,但保养得极好,像是三十左右岁似的,皮肤白净,微笑的时候腮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看着有种与年龄不太相称的童稚,可一双凤眼却深邃犀利,尤其半眯起来的时候有种逼人的气势。
    顺德皇帝简短地寒暄几句,宫女们已趁这个工夫飞快地端了饭菜上来。
    头一轮上了十二道菜,四道冷盘六道热菜,外加两个蒸碗。杯碟虽多,菜量着实太少,一道宫廷酱黄瓜,寸许长的黄瓜条只摆了八根,上面撒了把炒熟的芝麻粒儿。
    尝着味道却很好,有股酱菜独有的香味,但并不咸,既爽口又下饭。
    三个人各夹了两根黄瓜条,这碟子就差不多空了。其余也是,就只有两三口的量,再多却是不能了。
    被饭菜的热气熏着,楚晴又出了一头汗,想起适才掉在地上的帕子来。
    宫宴都是席地而坐,棉毯上放着锦缎坐垫。这一坐下去,裙摆便铺了半边,将腿脚尽都遮住了,还有那条帕子。
    众人都坐着用饭,楚晴自不好突兀地站起来,只得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到裙摆里摸索,可连着换了几个姿势都没摸到。
    越是找不到,汗流得越多。
    楚晴暗自叫苦,又不好扯了袖子擦脸,只能再摸索。
    明氏察觉到她的异样,探询地看了她一眼。
    楚晴低声回答:“帕子掉在地上找不到了。”
    明氏看着她一张小脸红扑扑汗涔涔的,遂掏出自己的帕子给了她。
    拭去脑门的汗,楚晴觉得稍微清爽了些,正好宫女们撤去面前的碟子上了第二轮菜。
    仍是十二道,比刚才的要实成得多,有鱼有虾有鸡翅有鸭掌,还有一碟烧蹄膀。为了方便入口,厨房将骨头尽数剔掉,只留了油汪汪的肉筋在里头。
    楚晴暗自咽了口唾沫。
    明氏知道她爱吃这口,一筷子也没动,楚晚对蹄膀不感兴趣,只尝了一块,便将碟子往楚晴面前移了移,“味道不错。”
    当着一众高门贵胄,楚晴自然不能像在倚水阁那样动手,便执了筷子优雅地夹了一块。
    一口下去,果然鲜香软糯,好吃到恨不得连舌头也咬掉。
    不大工夫,盛蹄膀的碟子便见了底儿。
    楚晴心满意足地抬头,隔着疏朗的梅枝瞧见对面坐着的六皇子萧文宜正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
    看楚晴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萧文宜掩饰般低头喝了口茶,随即想到什么,立刻又抬起来,手指轻轻指了指地面。
    楚晴瞪大眼睛,迷茫地摇了摇头。
    萧文宜再指指地面,见楚晴仍不明白,掏出自己的帕子抖了抖。
    楚晴恍然,微欠了身看过去,果然自己那条绣着肥胖大青虫的帕子落在了案几前头。便微微一笑,以示感谢。
    萧文宜回之微笑,又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宫女。
    五皇子萧文宬抬手拍了萧文宜一下,悄声道:“指手画脚地干什么,大哥跟二哥都看着呢。”
    萧文宜探身一看,见太子正朝楚晴那边望去,不由暗悔,刚才应该直接吩咐宫女捡起来,何必格外生事。太子大哥平素端方守矩,希望他别因此对楚晴产生坏印象才好。
    楚晴也察觉到有审视的目光朝自己看来,忙端正了身子低眉顺眼地坐好。
    不多时,有宫女趁着上来续茶,将帕子捡起来还给了楚晴。
    楚晴悄声道谢,宫女低低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是太子吩咐的。”
    楚晴疑惑地看向左边第一张案几,正对上两道温和的视线。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萧文宣,果然与外边传说的一样,面容清俊,气度儒雅,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之感。
    相较之下,旁边的二皇子萧文安目光则犀利得多,面容刚毅神情冷淡,一丝笑容也没有,令人望而生畏。
    只这么偷眼一瞧,萧文安已察觉到,迅速地回视过来,见是楚晴,唇角勉强扯出个笑容来。
    这人反应也太快了些,楚晴吓得心猛跳了几拍,再不敢胡乱打量他人。
    宫女很快地换上第三轮菜,却是四碟瓜果,四品饽饽,一小盆汤还有一盆四色元宵。
    宫女小声介绍,“白色的是芝麻馅儿,米色的是花生馅儿,绿色的是核桃仁,紫色的是玫瑰馅儿。”
    楚晴每样尝了一只,好吃归于好吃,就是太甜了些。
    再不多时,宫女将案几上的杯碟全都撤下,另摆了两碟子点心,茶水也重新换过。
    楚晴明白,晚宴就算结束了,接下来应该是表演才艺的时间。
    谢贵妃笑盈盈地说:“本宫一早就听说各位姑娘的才名,只是无缘赏鉴,幸得陛下圣明给本宫这个机会。”抬手拔下头上镶着红宝石的六尾赤金凤钗,示意宫女端来只托盘,放在上面,“本宫也不白劳动姑娘,这支凤钗乃陛下当年所赠,勉强算作彩头。”侧了头,娇俏地看着顺德皇帝,“陛下不表示表示?”
    顺德皇帝打趣道:“贵妃不是说了,这凤钗本也是朕的东西,怎地又来搜刮朕?”
    “陛下给了臣妾,那就是臣妾的了,”谢贵妃嗔一声,目光落在顺德皇帝龙袍旁的玉佩上,“臣妾觉得这块玉倒还好,不如就这个吧。”俯身,亲自动手去解。
    顺德皇帝不以为忤,反而“呵呵”笑道:“这千年暖玉自然是好东西,如此拔得头筹的闺秀,朕就把暖玉赏给她,位居第二的,贵妃的凤钗也非凡品。”
    议定彩头,有女官笑着开口,“既然陛下跟贵妃娘娘赐下无价之宝,就为这彩头,各位姑娘也不能藏着掖着,有什么本事尽管施展出来……既是比赛,少不得选出个魁首榜眼来,等姑娘们尽数展示完毕,各府的少爷如果中意哪项才艺,就折一枝梅花放到那位姑娘面前,梅花多者为胜。为示公平,姑娘们就不参加评比了。”
    说罢环顾一下四周,见无人有异议,又笑着看向安国公府的案几,“两位谢姑娘先来?”
    谢依苹与谢依芹低声商量几句,谢依芹站起来吩咐宫女呈上笔墨,稍沉吟,提笔蘸墨运笔如飞,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已然完成。
    两名宫女上前举着宣纸展示给众人。
    是首咏灯的七言律诗,虽无令人惊艳的好句,但对仗也算工整,一笔字写得尤其好,是临的魏碑。魏碑雄强古朴,很少有女子临习。
    谢依芹能写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可也只是不错而已。
    楚晴暗自叹服,相较谢依芹,自己的字确实不够看的,而且心里也明白,谢家此举,显然并无意将女儿嫁到皇家去。
    也是,谢家与二皇子和四皇子已经是捆绑在一起了,完全没有必要再联姻,倒不如结交几位重臣,还可以给二皇子增加点筹码。
    正思量着,就听女官笑道:“接下来该轮到几位楚姑娘了。”
    话音刚落,楚曈与楚暖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楚曈刚要说话,楚暖已然笑吟吟地开口,“三姐姐是要抚琴的,不知可有现成的琴?”
    女官问道:“这里备着蕉叶、春雷、啸月还有独幽与太古遗音,不知楚三姑娘习惯哪种?”
    独幽是灵机式琴,琴声幽静,太古遗音是师旷式琴,琴声飘渺,啸月则是落霞式琴,琴声柔婉最适合她弹奏的曲子的意境。
    楚曈欠身客气地说:“可否麻烦姐姐取啸月来?”
    “三姑娘不必多礼,”女官笑着回头吩咐宫女一声。
    宫女很快地取了琴和琴凳来。
    楚曈坐在琴前,轻拨琴弦试了试音,接着微阖了双目,十指飞舞,清脆的琴声如山涧泉水般汀淙流出,轻快悠扬。
    不过一瞬,泉水已汇进湖里,由跳动转为沉静,由轻快转为幽怨,接着湖面雾气氤氲,有素衣女子撑着纸伞袅娜行过……
    岂不正是《小江南》?
    明氏身子一震,险些惊叫出声,那天楚溥说得清楚,他已经让楚曈换了曲子,可为什么还是这首?
    在座众人都知道《小江南》,自然也明白其中的意味。
    谢贵妃眉眼飞扬,斜睨着顺德皇帝,面上娇羞无限。
    太子神情变得凝肃,而二皇子脸上却浮起浅淡的微笑,三皇子如以往一样沉默,可眼底越发地阴沉,四皇子自顾自地喝茶好像没有听到,五皇子则摇头晃脑极为沉醉的样子,手指还合着节拍无声地敲打着几面。
    在这种场合弹奏这支曲子,无疑是在向众人表明楚家的态度,楚曈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明氏气得发抖,藏在案几底下的双手紧紧攥成一团,生怕忍不住冲过去扇楚曈一个嘴巴子。
    楚晴察觉到明氏的失态,悄悄伸手搭在了明氏手上……
    ☆、第56章
    琴声停,楚曈袅袅起身,躬身一揖。
    二皇子萧文安拊掌赞道:“好一曲小江南,缠绵婉约,使我等如同置身西子湖畔灵隐山脚,好!好!”
    “能入殿下之耳,奴家不胜惶恐。”楚曈脸上挂着盈盈浅笑,娉娉婷婷地走回座位,经过楚晴她们面前的案几时,笑容更深了些。
    楚暖特地起身迎出半步,水汪汪的杏仁眼眸光流转,声音柔媚悦耳,“三姐姐的琴艺越发精进了,”拉起楚曈的手,摆出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并肩坐下。
    楚晚最瞧不惯楚暖的惺惺作态,凑在楚晴耳边道:“你就不应该告诉她怎么裁那样的衣裳领子,待会儿她肯定说是自己想的样子……就像祖父生辰时,那个面塑根本不是她做的,而是灯市口一家专门做磕花饽饽铺子里面的白案师傅做的。”
    “你怎么知道?”楚晴奇道。
    楚晚撇撇嘴,“我敢剪她的裙子自然是捏着她的把柄了。她跟你一样最会装,说是做这种点心那种糕饼,次次都是张姨娘动手做的,她最多就是装了装盒子。”
    楚晴暗叹,先前只以为楚晚是骄纵没有心眼儿的,却不想人家根本凡事心里都有数,开口解释道:“这次赏灯,祖母对你们几个可是抱着很大希望,她跟我要样子,我要是瞒着,祖母岂不厌烦了我?我又不像你,事事有二伯母替你操心,如果祖母再不管我,我倚仗谁去?”
    楚晚愣了下,想起这些年楚晴在府里过得着实不易,垂了眸,“你以后别惹着我别气着我,我自也会替你撑腰。”
    楚晴气道:“我什么时候主动招惹过你,哪次不是你先找事?”
    楚晚“切”一声,侧过头,端起茶盅浅浅地喝了口,不再搭理楚晴。
    接下来陆续又有十几位姑娘展示才艺,有的左右手分别用不同字体写字,有的呈上精美的绣品,有弹琴的,有作画的,还有换了舞衣展示舞姿的。
    她们的技艺都很出色。
    不可否认,敢在皇帝面前亮相之人,的确有值得炫耀的地方。
    方静也是弹琴,没用楚曈刚才弹奏的啸月,而是用了太古遗音。琴声醇和,若九霄环佩,带着你如同置身巍峨之高山,一览众山小,又如身处滔滔之江畔,听惊涛拍岸。
    是取自庄子篇名的古曲《秋水》
    楚晴是真没想到,方静琴艺会这么高,而且单就选曲而言,《秋水》空净醇澈志向高远,曲意更胜过楚曈的《小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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