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看着的小路子,心中有些震动,在今夜,他看到了一个很不一样的谢昀,或者说,在俞乔面前很不一样的他,会温柔地说话,会发自内心地微笑,这般顺从,这般听话,几乎让人以为那不是他。
    但又或许,这才是他呢?剥开寂寞和冰冷,谢昀许就是这样的呢?
    山风依旧在吹,吹得他们衣袖鼓荡,又不知多久,谢昀终于放开了俞乔,他的手在俞乔的脸上轻轻碰了碰,“阿乔走吧。”
    再不舍,他也知道俞乔此时该走了。其实她能来,能出现在这里,已经是一个莫大的惊喜了。谢昀在笑,最后那点不适的勉强也没有了。
    俞乔凝视他片刻,确定他已经恢复了正常,这才起身,对他轻轻点头,衣袖翻飞,隐于夜色,很快就消失在悬崖底下。
    “小路子……”谢昀唤着,目光却还停留在俞乔最后消失的地方。
    “奴才摔晕了,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小路子猛打一个激灵,连忙道。
    谢昀奇怪地扫了他一眼,“如实说。”
    “啊?”小路子长大嘴巴,不明所以。
    “有人救了你我,不是吗?”谢昀说着,轻轻摩挲起了衣袖,似在回味方才那一抱,“否则凭你我,怎么能逃出虎口。”
    他腿废,小路子不会武功……怎么逃?
    小路子还算机灵,眼珠子转了转,立刻就明白谢昀的意思了。
    他便是如实说了,天色漆黑,他也不知道俞乔的模样,甚至连姓名知道的也不全,但却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可以躲过一劫。
    俞乔离开,再不过一刻钟,安静的四野,突然就喧嚣起来,漫山的火把,萦绕夜空的呼喊。
    “八皇子!”
    “殿下!”
    “……”
    全宜阳城的人都该知道,他这个残废皇子“丢”了吧。
    “殿下,我们……”小路子看向谢昀,他想问他们是不是需要应了一声,但看谢昀那略带嘲讽的神色,他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哎,也是他太笨,有人设计了他们,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这个崖底,完全根本不需要他费这一口嗓子的。
    小路子向四周摸了摸,摸到一根树杈,还有几个石子儿,又重新回到谢昀身边,然后又谄媚地送于谢昀面前,“您要用吗?”
    趁着黑灯瞎火,能报仇,就报仇!他不敢,但谢昀绝对敢啊!
    谢昀将几颗石子儿握在手心,再不过片刻,陈铭为首,寻他来的禁卫军就蜂拥进了悬崖底下。急切之极,是想来瞧见些什么?
    一排排火把将这片不算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他们最先看到那五个被俞乔拍死,惨不忍睹的尸首,然后才看到不远处小土坳上,坐着的谢昀,和站着的小路子。
    “八殿下,可无碍?”陈铭的目光扫着谢昀,看他衣着无恙,半点灰头土脸都没有,这才略略将心收回肚子里。
    谢昀出了任何差错,找到幕后黑手还好,找不到,他第一个被楚皇迁怒。
    “陛下已经折返,在山下等您,”陈铭说着,一招手,就有禁卫军抬一个木椅过来。
    “小路子,扶我坐上去,”谢昀冷静而淡漠的目光,让陈铭多了些莫名的敬畏,他清楚这次真有人捅了马蜂窝了。
    谢昀即便此刻安然无恙,但那些设计他的人,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会狠狠报复,还是光明正大地报复!
    不仅他们在找机会设计谢昀,谢昀也在等由头,好好收拾他们一顿,只是,便是他也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么恶心人的方法。
    陈铭想要了解事情的经过,却也不敢找谢昀问话,出了崖底不久,小路子就被陈铭带走了。
    这个崖底在天平山的侧面,靠近山底,距离上山大道只有两刻钟的路程,但因每年上山的游客众多,愣是被踩出了许多绵延偏僻的小路。
    但这也不是禁卫军需要用半个时辰才找到这里,找到谢昀的理由。
    楚皇的确是生气了,准确地说,是非常生气!俞乔会思索禁卫军的防御漏洞,关乎他安危的楚皇如何不想!
    在陈铭将事情禀告之后,他的脸黑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了。
    便是平时能在楚皇身边,软语卖乖的齐凰儿都噤声了,目光微微下垂,不敢对视这样似乎随时能怒而杀人的楚皇。
    “陈铭,给朕彻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有出这等恶毒的主意,来害他的儿子……他的手一扫,身侧一位禁军的佩剑就被他拔起,甩到陈铭面前。
    “查不到幕后凶手,你们就提头来见!”
    “是!”陈铭拾起那把被楚皇甩落的剑,没有任何反驳,带着一对禁卫军离去。
    “舅……舅舅,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昀表哥?”齐凰儿注意着楚皇的表情,顿了又顿,才将一直没出口的话,说出来了。
    楚皇的目光扫了齐凰儿身上,终于有了些缓和,“先回到别宫再说。”
    齐凰儿许是好心,但谢昀不定还能受得起她的刺激,女童,就也是个女的。
    “哦,那……凰儿就先退下了,”齐凰儿对楚皇笑了笑,然后才转身离去。也是,直接跑到谢昀面前说,她给他帮了忙……这样太丢份儿了。她不说,别人肯定会帮她说的。
    齐凰儿心思落定,转过身去,下了楚皇的御撵。
    随她身影消失,楚皇眼中的那点缓和就一同消失,他坐回他的位子,目光扫到应森身上,似和他说话,又似自言自语,“都长大了啊。”
    便是只有十岁的齐凰儿也长大了,不再没心没肺,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和小心机。
    这样看来倒似只有谢昀没怎么变,高兴还是高兴,生气也还是生气。
    “是啊,栖凰郡主越来越懂事了,”
    应森虚笑应着,他怎么感觉楚皇看似在感慨,但对他这些晚辈的成长,并无多少高兴呢。
    齐凰儿出了楚皇的御撵,还没回众公主的撵车上,嘉荣长公主身边的一位嬷嬷就来请她过去了。
    齐凰儿塌了塌肩膀,到底还是随那位嬷嬷去见嘉荣长公主了。
    “凰儿……”嘉荣长公主的声音有些冷肃,这种冷肃不及楚皇的十分之一,却有几分神似,但楚皇显少用这种表情对她,嘉荣长公主却很经常。
    曾经十岁的她可能还会畏惧,但现在……她更多时候是怀念和珍惜。
    她希望她母亲能永远保持这份骄傲和霸道,相应的,俞乔就绝不能有任何崛起的机会!有些人,不论行事对错,他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母亲,可有事?”齐凰儿坐到嘉荣长公主身侧,亲密地挽住了她的手,嘉荣长公主的神色可见地缓和了下来,但依旧没有放过齐凰儿的打算。
    “谢昀如何,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能仗着你舅舅宠你,你就……多管闲事。”
    对着齐凰儿,嘉荣长公主没有改变措辞,谢昀的生死荣辱,在她看来,就是闲事,还是沾了腥味儿的闲事,在她看来,齐凰儿或者嘉荣长公主府都不该参与进去。
    但今日齐凰儿做了什么?她御马而走,跑到前面将楚皇的车驾拦停了下来。
    这可不是帮了谢昀那么简单,连带着是得罪了很多看不得谢昀好的人了。
    便是有嘉荣长公主府在,他们不敢对齐凰儿如何,但她这般莽撞下去,总会有惹下她也收拾不了的大祸的时候。
    “母亲,您怎么能这么说……”齐凰儿诧异地看着嘉荣长公主,然后又愣怔几许时刻,她才恍然,这辈子和上辈子,有所不同,很大很大的不同。
    上辈子,谢昀或有坠马,却没有一“病”十年,或许以前名声有过不好,但自她懂事以来,他就是京城温柔佳公子的第一人,他在朝野中的位置,丝毫不亚于谢晖和谢晔,甚至和嘉荣长公主府的关系也很不错,对她更是有求必应,有些时候,甚至比楚皇还要宠她。
    若非他和俞乔交恶,又在北境出了意外,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此生除了想要挽救嘉荣长公主府,就还想改变谢昀的命运,至少不要英年早逝。
    至于江山博弈……没有了俞乔搅风搅雨,一定会是那个人的。
    他那样的人,怎么能被一个不被她父亲承认的弃子,压在头顶呢。
    “我说错了吗?”嘉荣长公主不知齐凰儿千回百转的心思,她眸光凌厉,语气更是毫不掩饰地轻蔑,“只要他是个残废,未来的楚皇是谁,都不可能会是他。”
    “他醒得太晚了!凰儿,不准你和他有任何牵扯,”谢昀注定失败,注定悲剧,她又怎么能让她的女儿,和这样的失败者牵扯上呢。
    齐凰儿目光怔怔,低语呢喃,无法反驳,“十年,十年啊……”
    她怎么继续反驳嘉荣长公主的话,十年的差距,再加上如今的半残之身,他真的还有翻盘的可能吗?
    而且,她其实早该有所觉悟,这一辈子,和上一辈子,有很大很大的差别,她除了比别人多了几十年经历,明白俞乔是个巨大的威胁,就似乎……没有其他优势了。
    她突然感觉到内心一阵发虚的空茫,一种命运脱离掌控的空茫。
    嘉荣长公主看齐凰儿愣怔的模样,心里也有些懊恼,她毕竟才十一岁呢,“凰儿,你还小,所以不懂。但母亲说这些,无不是为了你好。”
    齐凰儿愣愣点头,继续依偎着嘉荣长公主,但到底听进去多少,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嘉荣长公主曾经就说过无数为她好的话,但她和她,都还是那样了。
    俞乔从崖底离开,并没有马上远离天平山,她隐在暗中,看着那些火把进入了谢昀所在的崖底,她才转身离去。
    或许,王伯的担忧没有错,她确实对谢昀太过关注,太好了些。
    人一旦有了情感羁绊,就会不可控制地多了胆怯,多了忧虑。
    齐恪成……他或许就是这样觉得,他来到楚国,就也斩断了他与过去的所有联系,无论那里的人,对他是爱是恨。这种单方面的斩断,太野蛮,也太残忍!
    但她不是他,也不会成为他!
    她在努力强大,以后也会拉着谢昀一起,这样就不会有谁是谁负累之说了。
    这并不容易,但没有试,没有努力,没有拼一拼,就让她放弃,这就不是她,不是他阿公教导出来的阿乔了。
    天平山在宜阳城外,此时城门已关,也只有楚皇那一行才能进得去。她没有企图混入,也没有找山村夜宿,她徒步走了两里多路,才在一棵树下,找到了之前就留下的马儿。
    骑上马儿,她就直接离开宜阳地界,回返楚京。
    她执意称友去会陈公秦公萧公,并非不知天高地厚,自恋到,觉得他们教不了她,学无止境,有机会博采众长,她当然愿意学。
    但拜师又不同,师徒之间不仅仅是学识传授,还有信念的传承,这是机遇,也是一份她目前还承受不起的责任。
    她此行就是为了造势,她要引起楚皇的注意,但同时也需要适可而止。
    此时离去,就是适可而止。
    楚皇求才,她求伯乐,他在挑人,她一样在试探他。
    说到底,其实还是她太弱,若是她实力足够,她尽可以直接站到楚皇身前,毛遂自荐。
    根本不需要她这般千回百转,这般辗转地将楚皇对她的好奇,一点一点勾起,不需要给自己弄这样一个神秘而无聊的虚名。
    如俞乔所想,她的确引起了楚皇的注意,他求才若渴,或者说,五国之内,所有的决策者都是如此。一个谋才,一个将才在这乱世能发挥的作用,太大太大了。
    五国之间的博弈,可不仅仅是表面上国力,战力之争。
    这种无形的交锋,兵不血刃,却一样凶恶之极。
    宜阳城百姓,如今有三件热议的事情,第一自然是楚皇到宜阳春祭之事,第二就是俞乔一张残棋图,一曲赛仙乐,一双非凡眼,在宜阳文人圈里,引起的震动,这第三,是谢昀遇刺是从天而降,救人水火的白衣侠客。
    小路子的嘴皮够利索,绘声绘色一说,俞乔一木头一下拍死一人的场景,如在眼前。再加上陈铭加大程度调查时,满城张榜寻过俞乔踪迹,自是满城皆知了。
    再经过种种脑补的加工,小路子口中还是清俊文雅的少侠,就已经变成虎背熊腰,力大无穷的江湖侠客。
    要不怎么能用一个木头一下子,就将五个人成人生生给拍成肉泥呢!
    这杀伤力,这凶残,真的难和小路子口中清俊文雅相搭啊。
    这第三件事,至此歪楼,原来还满城寻找,各种揣测,现在看到个体格高大的,都得先怵一怵,会不会突然背后挨一棍子,成肉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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