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舒正是岳廷唯一的学生。
    夜怀信也笑了,他本就不缺胆色和才智,只是有些担心这事在朝中传开会对夜家造成不良影响,夜怀央这番鼓励算是给他吃了定心丸了。
    “好,那我明日就去岳府投帖!”
    言罢,他自行回房准备去了,出门时恰好撞到月牙,只道是谢芸来访,眼下正在凉亭等候,夜怀央闻言挑了挑眉梢,也没换衣服,就一身便装出去见她了。
    来到凉亭,周围花团锦簇,一抹浅碧映入眼帘,似岸堤杨柳,动静皆宜。
    “芸姐,久等了。”
    夜怀央浅声打着招呼,没有过多的客套也没有虚伪的寒暄,谢芸仿佛很适从这样的相处模式,神色自然地起身致礼:“是我不请自来,叨扰妹妹了。”
    “哪里的话,姐姐请坐。”
    两人先后落座于圆几两边,中间隔着一臂宽的距离,夜怀央亲自执壶沏茶,缕缕白烟从中冒出,卷若云团,将散未散之际她抬眼看了下谢芸,眉尖似青瓷茶盏里的嫩芽,前一刻还高耸着棱角,下一刻就舒展在一汪绿水里,快得让人无法察觉。
    这谢芸自打上次跟她请教了养宠之事以后就再无动静,今儿个突然上门,来的还是她的私人府邸,想必是另有目的,她也懒得挑破,且秉着耐心看看谢芸到底想干什么。
    “听说今年的试题难倒了不少才华横溢的士子呢,怀信能顺利通过闱试,真为他高兴。”
    “他不过运气好罢了。”夜怀央淡淡一笑,虽说得轻巧,眼底那抹自豪却不曾掩饰。
    谢芸微笑道:“运气亦是实力的一部分,况且我哥哥在协助封大人理卷时曾见到了怀信的策论,观点独到,条理清晰,颇受公卿赏识,又怎能以运气盖言之?”
    此次科举参加人数众多,吏部上下忙得昏天暗地,她兄长谢邈是吏部尚书的学生,遂也在协理之列。
    “他平时吊儿郎当,想必姐姐有所耳闻,既已中举,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若将来有幸在朝为官,不说能匡扶社稷,只要能磨一磨他这放肆的性子便是好的。”
    边上的月牙听到这句话差点没笑出声。
    整天听到王爷怒斥小姐放肆,八少爷与之相比可算是小巫见大巫了,现在她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这种话,实在是好笑。
    “若有个老师悉心教导,想是不成问题的,不知怀信的帖子投到谁门下了?”
    夜怀央微微一叹,似有些头疼,“他尚未想好,大哥不在家中,我也拿不定主意。”
    谢芸见状便提议道:“以我陋见,御史大夫顾咏乃是不错的人选,纵然脾气火爆了些,但为官清廉且刚正不阿,怀信若能投到他门下,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此话一出,倒真教夜怀央愣了好久。
    她故意那样说就是想看看谢芸想说什么,若是替谢氏公卿抛下橄榄枝,那目的就不言而明了,可她居然让她选择顾咏,此人乃是世家出身,学富五车,做起事来完全不顾门第派别之争,在御史台二十年不知弹劾了多少犯事官员,软硬不吃,也算是硬骨头一个,若不是夜怀信一心向往岳廷,他倒算是世家阵营中难得的可选之人。
    由此看来,谢芸这番建议倒显得颇为真诚。
    “姐姐所言甚是,回头我便说与怀信听,让他好好考虑一下。”
    谢芸颔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笺放在桌上,然后慢慢推到夜怀央面前,“家父曾与顾大人是至交好友,若怀信有意,不妨以此作帖,顾大人收到自会明意,还望妹妹切莫推辞,就当是我的小小心意吧。”
    夜怀央垂眸盯了半晌,忽而一笑,旋即让月牙捧来锦盒收好,并对谢芸道谢:“如此就多谢姐姐了。”
    谢芸浅笑,眉睫轻扬,绽出几许柔和的光芒,似邻家长姐那般温雅。
    之后两人又聊了许久,提到家中宠物,谢芸来了兴趣,夜怀央便邀她到后院去看澜澜,她欣然前往,哪知眼前看到的一幕颇让她吃惊。
    澜澜正在捣乱,确切地来说是给澜王府捣乱。
    自从上次爬过墙以后它就爱上了这个运动,虽然澜王府的墙壁砌高了,可几个月以来它也长高不少,所以爬起来毫无难度,现在正扒在墙头用屁股对着夜怀央和谢芸,眼看着扭啊扭的又要翻进王府的院子里了。
    “澜澜,下来!”
    夜怀央一声轻斥,它立刻回过头来,身子却没往回缩,反而举起爪子冲她们摇了摇,谢芸凝目细看,轻微地抽了口凉气。
    它手上还抓着一条蛇!
    夜怀央看谢芸好像被吓到了,遂轻笑道:“姐姐莫怕,澜澜不会把蛇往这边扔的。”
    谢芸担忧地说:“即便如此,那蛇被它甩得晕头转向,万一张口咬它怎么办?”
    “放心吧,你别看澜澜显得笨重,动起来可灵活了,那蛇咬不到它的。”夜怀央十分有把握,但见谢芸还是忧心忡忡便缓声解释道,“当初这院子买得匆忙,也没检查就在后院给它搭了个窝,谁知隔几天就掏出一个蛇洞来,它抓着蛇到处乱甩,玩得不亦乐乎,说来也怪,那群蛇竟都怕了它,渐渐的都逃走了,今天难得又被它逮住一条,这会儿无论怎么训它恐怕都是停不下来的。”
    “可它现在往澜王府扔了……”
    夜怀央一愣,顺着谢芸的指尖望去,那条蛇就像回旋镖一样在空中翻滚了几圈,然后落进了澜王府,紧跟着那边传来一声尖叫,始作俑者浑然不觉,还使劲拍着檐上的砖瓦,似乎颇为兴奋。
    “澜澜,还不快给我下来!”
    夜怀央板起脸,仿佛是真生气了,澜澜回头瞅了她一眼,开始慢吞吞地沿着墙壁往下滑,似乎还带着点不情愿,谢芸见了笑得双肩直抖,方才那一点害怕全不见了。
    “妹妹,这宠物你是怎么驯养的?可真是……”
    她话还没说完,墙那头忽然有人尖声喝道:“大胆!隔壁住的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纵宠行凶,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夜怀央尚未说话,又响起一个爽朗的男声:“怎么,澜澜又往这边扔东西了?”
    谢芸闻声猛地一僵,素来沉静如水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痕,露出许多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夜怀央本来懒得理会,过去抱了澜澜就要走,谁知一回头发现谢芸失了魂似地杵在那,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道光,快得来不及捕捉。
    “夜姑娘,你家熊猫可是越来越调皮了,天天往这边爬,干脆放到王府来养得了。”
    两人回神,一个忙着掩饰自己的失态,一个懒洋洋地冲隔壁回道:“陆大夫这么关注澜澜,难不成是改行当兽医了?”
    “兽医有何不好?至少动物懂得分辨谁对它好,人可就不一定了,前几天刚治好一个受箭伤的,转脸就不认人了。”
    夜怀央听出来陆珩是在嘲讽她,也不生气,只轻哼道:“陆大夫如此好口才,当什么大夫都是浪费,该去说书才对。”说罢,她把澜澜放进窝里,拉起谢芸就往回走,“走吧姐姐,让你看笑话了。”
    行至长廊,澜王府那边再无声音,周围也没有仆人打扰,谢芸与夜怀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尽管容色如常,夜怀央还是看出了那一丝丝心不在焉。
    临走时,夜怀央送谢芸出府,谢芸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妹妹与澜王府的人很熟?”
    夜怀央笑了笑,满不在意地答道:“怎么会,王爷岂是我高攀得上的?我不过是跟那个陆大夫打过几次交道罢了。”
    谢芸握着车把的手紧了一瞬,却再没说什么,只向她点头告辞,她注目相送,直到马车驶离视线,唇边才勾起一抹兴味之色。
    这出戏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第24章 游湖(上)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恍然间,王都已暑气蒸腾。
    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可不少,白行之被判了斩立决,白习之病退归家,就连身怀龙裔的白芷萱也未能逃脱牵连,被贬作贵人屈居于濯心苑,境况凄凉,世人皆言白家大势已去。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夜家,夜怀信在殿试上一路高歌猛进,名列三甲,顺利进入中书省任职,并正式拜岳廷为师,此举无疑为世家寒门之间的对立局面画上了微妙的一笔,往后破冰皆从今日始,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楚国在夏令时素来盛行龙舟赛,今年也不例外,皇帝花费数百万银两在洹湖上修建了一座观景台,名为游龙水廊,半截立于湖岸半截悬于水面,铜金镀檐,琉璃作窗,远望而去犹如长龙卧江,甚是恢弘大气,建好之后空置了整个冬天,如今总算要派上用场了。
    夏至这天,皇帝携后妃、百官及其家眷来此观看赛龙舟,岸边马车肩舆停了一线,水廊上却仍显空荡,可见占地之广。女眷们钟爱悬空的那一侧,可尽览湖光山色,遂三三两两地聚成在扶栏边,稍微走近,燕语莺声便传进了耳朵,甚是欢畅。
    有热闹自然也有冷清,游廊尾端的房间里,裴元舒正孤身一人安静地站在那儿赏景。
    湖面上旌旗蔽空,龙舟并行,无数裸着上身的壮汉擂鼓呐喊,声势浩大,眼看开赛在即,他的目光却一直在这游龙水廊上打转,不时伴有嗟叹。
    偌大一座观景台,徜徉数里,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只为了赏这一年一度的龙舟赛,当真是劳民伤财!
    身后门扉发出吱呀的响声,他寻思是岳廷到了,再也忍不住胸中愤慨,转身脱口而出:“老师,您看这金丝屏风东珠灯,红木案几仕女图,哪一样拿出去都够西北旱灾之地的百姓过上几个月了,简直穷侈极奢,学生实在是……”
    话至一半他猛地住了嘴,面皮瞬间涨红,还带着一丝慌乱。
    “实在是怎样?”
    楚惊澜负手踱步而入,凛如风,徐如林,端地不怒自威,裴元舒呆若木鸡,直到关门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微、微臣不知王爷驾到,言行无状,冒犯之处还、还请王爷恕罪!”
    “起来吧。”楚惊澜自他身边走过,踏上露台眺望着波澜壮阔的湖面,“刚才说话不是挺利索的?怎么见了本王就结巴成这样?”
    裴元舒满头大汗地爬起来,听了后半句话差点又跪下去。
    “……微臣只是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怕本王去御前告你一状,说你诋毁圣上?”楚惊澜侧首瞟了他一眼,他瞬间僵直了身体,像根棍子似地杵了半天,尔后才缓缓出声。
    “微臣并非此意,只是去年西北灾情严重,当地官员又只会敷衍塞责,许多百姓至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微臣一想到这就……就忍不住……”
    他没有说完,眼底却没了最初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惜。
    楚惊澜没有计较他的不敬,一言问到了关键之处:“裴卿为何独对此事如此介怀?”
    裴元舒垂低了头,面容似沉进了阴霾之中,半天才回答道:“微臣年幼时家乡曾遭遇蝗灾,千顷良田尽成焦原,饿殍遍野,哀鸿四起,微臣的父母及长姐就是在那时饿死的,故微臣深知灾民之疾苦,只是天不从人愿,微臣参奏了许多次皆被驳回,未能帮上一点点忙,实在有愧于心。”
    “裴卿近来可有参奏过?”楚惊澜冷不丁地问道。
    “没有,微臣最近……”裴元舒再度梗住,总不能说他最近被夜怀央要挟着干着干那,没时间管别的吧?可要他骗人也实在有些为难,就在他抓耳挠腮地想着措辞之时,楚惊澜又说话了。
    “今时岂同往日?”
    裴元舒愣了愣,脸庞陡然亮了起来。
    对啊!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这次他替御史台揽了个大功劳,虽说官职未曾变动,但皇帝及长史都是看在眼里的,御史台亦重获重视,料门下省的人再也不敢随随便便把他的折子驳回来了,拨款赈灾或许有望了!
    他立时垂首敛袖,朝楚惊澜长长一揖,感激道:“多谢王爷指点!”
    “免了罢,西北官宦尸位素餐已久,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本王也只是想看看他们能落个什么下场。”
    裴元舒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接话,想了半天,再次朝楚惊澜行了个礼,动作之大让唐擎风都不免侧目。
    “王爷,恕微臣先行告退。”
    说罢,他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房间,顺着水廊外的台阶一路疾行,中间还差点摔一跤,万幸平安到达岸上,唐擎风望着他那浑似屁股着火的模样,莫名被戳中了笑穴。
    “王爷,您说岳大人怎么收了这么个笨学生?”
    “他仅凭夜怀灵一句话就判断出是夜怀央设的局,还暗中说服御史台长史替他呈上白行之的罪证,谈何愚笨?只是心性耿直,尚不习惯以权势谋取利益罢了。”
    唐擎风了然地点了点头,道:“或许也与岳大人平日不谈政事有关,不知道夜怀信入了他门下,将来是否也会像裴元舒这样?”
    楚惊澜冷哼一声,再度回身望向湖面,比赛已经开始,数十支龙舟如离弦之箭般射向了交错的水道中,鼓声震天,红绸迎风招展,一片热火朝天之象。
    唐擎风见他不出声,自顾自地说道:“有夜姑娘这样的姐姐,弟弟想必差不到哪去,说来刚才上来的时候夜姑娘装得可真像,就像完全不认识王爷似的……咦?那不就是她?”
    楚惊澜微一侧眸,夜怀央果然就在三层楼之下的拐角处。
    游龙水廊因是按照龙形修建,所以有一边的两只龙爪是突出在水面上的,尽头还修了个小斜坡,直通湖中,近可喂鱼戏水,远可乘凉观澜,格外别致,夜怀央就站在上面,像是在与人说话。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屋檐下站着的另一个人会是白芷萱。
    “贵人这般模样,倒教我不知该恭喜还是惋惜了。”
    夜怀央翘着粉唇看向白芷萱,只见她一身粉黛宫装,腹部微微隆起,珠钗满鬓,妆容精致,一如既往的美艳绝伦,只是面色有些憔悴,不知是因为家中遭逢变故还是怀孕所致。
    “夜怀央,本宫当真是小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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