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荀久挑着扶言之下巴的那只手逐渐转到他的额头上,手心氤氲出一层浅浅光晕,慢慢渗入扶言之的脑袋。
    片刻之后,扶言之那几处模糊的回忆,全都明亮了起来。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八岁那年在北海冰川带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古怪女人出来,她给他赐名,送他额饰作为礼物,说这东西能保佑他,还告诉他,这世上唯一能帮助他复仇的人是凤息,但复仇之后,得由凤息来当女王。
    自始至终,他都没能见到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更记不住她的样子。
    他唯一能记得的,便是她眉心那一簇鲜红色的火焰,炽烈如血。
    原来,当初一路帮助她的人是北海老祖!
    可是,北海老祖怎么会和荀久长得一模一样?
    失神地摇摇头,扶言之嘴里低喃,“不,不可能,荀久明明是凤息转世,你不是北海老祖。”
    “那你认为,我是凤息?”荀久嘴角噙着嘲弄的笑,眼波流动,余光瞥了一眼那边的扶笙,见他安然无恙,她心中松了一口气。
    这一句,堪比惊雷,直直击中扶言之,他双眸中的血色原来越浓烈,盯着荀久看了好半晌。
    荀久不惧怕他这双眼睛,回望着他。
    “凤息……”扶言之在这一刻感觉到心痛,他痛苦地挣扎了一下,重新看向荀久的时候,面上满是恨意,“你把凤息藏哪儿了?”
    荀久眼神轻蔑,“扶言之,你还有脸问?凤息不是被你永远关在幻境里了吗?”
    仿若被千斤重物狠狠碾压过心脏,扶言之感觉到那个地方痛得滴血,他狠狠一拳砸向旁边的大树,手腕上的银丝被这么一牵扯,更加嵌入皮肉几分,鲜血顷刻流出,诡异无比。
    荀久冷眼瞧着这一幕。
    好久之后,扶言之才缓和过来,全身的戾气比之前暴涨了十倍不止,他绷直了身子,仰天怒吼,吼声震天,碎石乱飞,湖水颤动,大地现出裂缝。
    扶笙险些被震飞,他意识到不对劲,意图过来保护荀久,荀久见状,赶紧道:“阿笙,你不用管我,自己找个地方避一避,我今夜便收了这孽障!”
    这一声“阿笙”,仿若来自九天的空灵之音,顷刻驱散了扶笙心底的阴霾和伤痛。
    是久久,真的是她回来了。
    扶笙面上一阵狂喜,迅速伸手摘了遮掩的布条,得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女子身影,他终于放下心来。
    不管她是谁,不管她从前有过怎样的身份,这一世,她只是他的久久,是他一生唯一的妻子,这就够了!
    慢慢行至廊檐下,扶笙一边调理内息,一边监察着荀久这边的动静。
    扶言之的怒吼声过后,血眸凝光,狠狠射向荀久,神情暴怒,杀气和冷漠乍现,“是你,是你告诉我凤息能助我,是你告诉我要扶凤息做女王,这一切的悲剧,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你,凤息不会死!你这个魔鬼,我要杀了你!”
    嗜血的杀意侵袭了全身,扶言之聚起全部力道,狠狠将束缚自己的银丝震断。
    这一刻,他的气势如同滚滚江河,狂烈翻卷,草木连根拔起,房顶被掀翻。
    似乎不取荀久性命他绝不罢休。
    顷刻腾空而起,扶言之周身都被一团黑色云雾包裹,转瞬凌空直下,似千军万马猛烈奔腾,大地剧颤,空间被扭曲。
    “遭了!”正在调理内息的扶笙一下子睁开眼睛,大喊一声,“久久小心!”
    扶言之竟然想同归于尽!
    只可惜空间被扭曲了,扶笙到不了荀久身边。
    荀久冷笑一声,飞身往后面退了几步,迅速盘腿坐在地上,口中不断念着法诀,在扶言之的狂霸气势即将波及到她周身的时候猛然睁开眼,几个空翻跃上虚空,缓缓对着已经到达地面的扶言之印出自己的掌印。
    白皙小巧的手掌,在法力的作用下,掌印迅速放大,遮天蔽月,将扶言之完全包裹在掌印中。
    扶言之周身的黑色云雾被迫散开来,他他艰难抬头,就见那个巨大的掌印向自己罩下来,这要是真打中了他,必定是九重宫毁,青山尽灭,而他,也会成为众多齑粉中的一小粒。
    惊恐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掌印,扶言之无可奈何之下挣脱了郁银宸的肉体,魔性离开肉体,立即变成一团黑乎乎的雾气。
    他四处逃窜,由黑雾聚成的那一团不断撞击着被掌印结成的结界,意图撞破结界冲出去。
    荀久没想到扶言之会在情急之下脱离了郁银宸的肉体。
    这一掌下去,郁银宸的肉体肯定会化为灰烬。
    原本一掌能收了扶言之,可现在不能了。
    荀久咬咬牙,慢慢收回掌印,轻身飘落下来。
    结界破开,扶言之大喜,一溜烟便消失在夜色深处。
    圆月破云而出,黑雾散尽,狂风停歇,周遭陡然平静下来。
    蹲在昏迷不醒的郁银宸跟前,荀久蹙紧了眉头,伸出手掌扣住他的手腕,不断有温和的灵气传输进去。
    原本已经停止跳动的脉搏渐渐恢复。
    但郁银宸双眼紧闭,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刚才那一战颇为消耗体力,荀久累得直接坐在地上。
    扶笙以最快的速度跑过来,站在她一丈开外便不动了。
    荀久抬起头,见他眼眶湿润,她心头一堵。
    之前在幻境,找到传送门出口的时候,她一只脚还没踏出来,传送门便陡然间消失不见了,周围地动山摇。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再也出不来,再也见不到他。
    也是那一刻,荀久才严重意识到自己早已将他当成了灵魂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他蹙眉,他展颜,他轻睨她的模样,不用画笔也能清晰地在脑海里自动描绘出来。
    只有他,能让她的一颗心像被千丝万缕的线缠起来。
    牵引着线头的人,是他。
    她交付给他一辈子的嗔痴喜怒,他还给她一生一世的无上宠溺。
    在他面前,她哭过三次,两次因为心疼他的肩头重担,一次因为愧对郁银宸。
    这一瞬,那个让她即便是在幻境里天天看着他也患上相思病的男人就站在眼前,她还是想哭,不为心疼,不为愧对谁,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宣泄重逢的情绪。
    “阿笙,我回来了。”
    这几个字,她如同咬了铅锤,说得沉重而缓慢。
    扶笙站着不动。
    这几日,他用尽了毕生的相思,没有一刻不在想她,守在传送门前的每一个时光流逝,都充斥着他蚀骨的思念。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如此离不开她,片刻也不能。
    之前还沉浸在传送门关闭,她永远消失的巨大悲痛中,如今陡然得见她归来,他说不清楚心底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只是觉得老天开眼。
    前世出生便被父母抛弃下了血咒,长大因为母亲早年做下的孽,报应到了他身上,那一世为人,以上天的报复而告终。
    这一世,幼年不幸,先魏王的非人折磨让他连做梦都是充满血腥和恐惧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生而为人便是老天同他开的一个玩笑,故而,他不信命。
    直到遇到她。
    荀久,寻久。
    她是他所有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悲惨人生中寻找已久的救赎。
    她会顽皮,会嗔,会怒,偶尔也会发小脾气。
    正是由于这些丰富多彩的情绪组合,让她仿若天外来客,毫无防备地闯入他的世界,打乱他沉寂多年犹如死水的心湖。
    之前在传送门前,阮绵绵说他残忍,宁愿抛下骨血至亲也要入幻境去找荀久,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倘若这世上没有了她,他就再也不是他。
    哀莫大于心死。
    若是让他活在一个没有荀久的世界,他宁愿神魂俱灭。
    他一生的孤寂,要赠予老天,换她笑颜如花,永世无忧。
    荀久慢慢站起身来,澄澈的双眸与扶笙相对。
    触及到她眸光,他才真真实实感受到,她真的回来了!
    纵然装束和容颜略有变化,但那双眼睛,充满了温柔和蚀骨思念,周围万事万物不在其内、只能承载着他一个人的那双眼,却是如何都骗不了他。
    挪动脚步,荀久身躯沉重,连眨眼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下一秒,他就消失不见了,唯恐自己仍旧处于幻境,而此时此刻,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美梦罢了。
    似乎再等不及她的缓慢,扶笙大步向前,狠狠将她抱进怀里。
    荀久模糊了双眼。
    她用法术劈开幻境的时候,曾设想过无数重逢画面,也设想过自己再见到他会说些什么话,但此时此刻,竟是相顾无语凝噎,刻骨思念化为一个紧紧的拥抱。
    大口呼吸着他身上的冷竹香,她眼中泪水抑制不住,簌簌往下落。
    抱着她的手臂一再收紧,扶笙的声音低哑干涩,“久久,我在等你回家。”
    有此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让荀久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环抱着他,她清楚地感受到他在短短数日之内清瘦了许多。
    心底划过一抹疼痛,荀久紧紧贴在他怀里,破涕为笑,“我一直都在找回家的路,因为我知道,在这里,有一个傻子在傻傻等着我,他肯定没好好吃饭,也没好好睡觉,更没有照顾好自己,我若是不来,他就会一直傻下去。”
    扶笙低低一笑。
    五百年的磨难,终换来今日的最后重逢,他便是当一回傻子又何妨?
    低下头,他轻轻含住了荀久的唇瓣。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荀久猝不及防。
    他的唇,不像从前那般温软柔润,而是干涩粗粝,每次辗转,都好像有细小的芒刺在刺着她柔软的唇瓣。
    然而,正是这种刺痛,一遍一遍地提醒着荀久,她终于从幻境中出来,终于再见到他了。
    扶笙扣紧了他的后脑勺,狂烈如风的吻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再不管身下黑鸟伏尸,血腥蔓延,更不管这里是神圣庄严的九重宫,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浅浅回应。
    扶笙呼吸陡然间粗重起来,搂在她腰间的手顷刻仿佛点了火,滚烫得连她穿着衣服都能感受得到。
    他的吻落在她耳垂,大掌朝着胸前衣襟探去的时候,荀久蓦然恢复几分神智,赶紧挣扎了一下,“阿笙,这里不行!”
    郁银宸可还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呢!
    她这么一说,扶笙也回过神来,他没有去过多关注郁银宸的状况如何,而是打横将荀久抱起来,朝着客居方向走去,半途吩咐了白衣小童将郁银宸带回阁楼好生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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