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金蟾心下一颤,倒不是对这个鲜少露面的二少爷有什么浓厚的感情,他们这样做杂活儿的下人,连做贵人脚下泥巴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贵人们的死活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了,他们这样的人关心的只有三餐温饱,只要有地方住,不至于露宿街头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大到谁做皇帝老子,小到国公府谁来掌权,这都无碍于他们的日子,只要国公府还在,没被圣上抄了家,他们就能安稳的过日子。可是,金蟾却忽然想起那个少年苍白的脸色,虽然只偷偷看了一眼,但那个孩子冷漠的眼神却令她印象深刻,就在那个时候,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孤独,一样寂寞,一样对未来没有期待。
    与己相似的人遭逢困境,总是容易生出兔死狐悲的情绪,金蟾叹了一口气。
    云就见她这副惋惜的样子不由得笑了,“难得啊,除了关心你那猫,你也能对别人上心啊。”
    金蟾是个什么脾气,灶屋所有的奴仆都看的透透的,于她而言,只要死不了,什么都没关系,扣工钱没关系,被冤枉也没关系,她就是个任人搓揉的面团,习惯了承受一切,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能像现在这样和他说这么多话,还是为了打听那只猫。
    金蟾道,“你别咒二少爷。”
    云就乐了,“没咒啊,我也希望他活着啊,他死了,长公主不得哭死吗,谁不知道长公主最疼他,长公主是主子,主子高兴,咱们下人日子也好过,主子不高兴,咱们都得战战兢兢的,我当然希望主子心情好啊,当时不能够啊,二少爷自己不想活着啊,你看他平时那样,多遭罪啊。”
    遭罪就不活了吗,金蟾几乎是彻夜未眠,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云就那句话,第二天天一亮,她便找人告了假。
    阿善绷着脸,“有事?你能有什么事?”阿善举目无亲的,平日干活儿也兢兢业业,从来都没和她请过假,现在是要干什么去,别是有男人了吧,不过,这些都不在阿善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告诉你啊,出去一趟,扣半个月工钱,你自己掂量着办。”
    金蟾面色波澜不惊的,“哦,行。”
    转身出了门,回房从枕头底下拿了几个铜板,握在手里就出了门。
    云就追上来,“诶,你干嘛去。”
    很少看到这女人出门。
    金蟾想到昨晚和云就打听了半天府里的事,真是劳动人家了,于是,便把手里的四个铜板分了两个给云就,“这个月没有积蓄了。”她攒的工钱都用来贿赂厨子给小白猫分鱼吃了,“这个月发了工钱,一块给你。”
    云就心想,这女人真不知道想什么,把两个铜板塞回金蟾手里,“得了吧,你这个月工钱还有多少啊?”他就是听说阿善扣了金蟾半个月工钱才追出来的,有什么事是扣半个月工钱都要去办的啊,他挺好奇的,但是现在看见金蟾的脸,又觉得,对这女人来说,扣一个月工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算了,不管你了,你早点回来,要不以阿善的脾气,你回来晚了她还得扣你钱。”
    金蟾撇撇嘴,为难地说,“应该不会太早回来。”
    “你要去哪啊?”
    金蟾道,“想去慈寿寺,给二少爷祈福。”
    云就一下子愣住了,反应过来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云就给金蟾叫了一辆车,他平时负责采买食材,认识不少拉货的人,办这点事简直易如反掌,“这驴车不出城,只给你送到城门口,你自己小心着点啊。”
    金蟾千谢万谢,还承诺发了工钱一定得给云就辛苦费。
    云就颇为无奈,对金蟾招招手,目送着金蟾坐着脏兮兮的驴车离去。
    虽然是简陋的用来拉稻草的驴车,但怎么也比人的脚程快,不到正午,金蟾就出了城,到了城郊的慈寿寺。
    她很少出府走动,一路上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前方,只顾着早日到达目的地。
    慈寿寺建在半山腰上,金蟾身子羸弱,爬了好半天才到了目的地,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踏入佛殿,对着正中那尊三米高的金佛跪下来。
    她闭上眼,双手合十:
    一愿二少爷平安无碍。
    二愿她的小白猫安然无恙。
    三愿……
    她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出,她还有什么愿望。
    却在这时,听到了耳边传来的抽泣声。
    金蟾不经意转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发现身边的女人有些面熟,复又看了一眼。
    那不是……
    “表小姐?”
    女人看过来,脸上还挂着欲落未落的泪珠子,疑惑的看着金蟾。
    金蟾转过身,给女人郑重行了个礼,“老奴在英国公府做事,见过表小姐几次……”
    说到英国公府,女人的身子一震,慌乱的抹了把脸上的泪,有些狼狈的站起身来,背过脸,吸吸鼻子,佯装一副淡定的模样,“嗯,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金蟾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这位表小姐出嫁前是国公府的常客。
    她是平宁长公主的侄女,也是当今桂亲王的嫡出的女儿,闺名一个“蓉”字,所以大家国公府的人习惯称她一声“表小姐”或“蓉姑娘”。
    桂亲王膝下并无嫡子,就在孟蓉八岁的那一年,桂亲王因病去世,桂亲王妃因为伤心过度,半年后也去世了,桂亲王的爵位便由庶子承袭。
    平宁长公主最疼这个侄女,生怕孟蓉在桂亲王府举目无亲受委屈,便常常把孟蓉接过来小住,孟蓉长到十三岁,长公主还亲自为孟蓉择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金陵第一书香名门骆家的长子骆少棋。
    可谁知,孟蓉嫁过去一个月,那骆少棋便染上疾病,死了。
    打那时起,贵圈便有谣言,说是孟蓉克夫,小时候克死了父母,长大后又克死了夫婿。
    谣言四起,纵是长公主这样的身份也压不住了,骆家或多或少也听到了些风声,对孟蓉也有些微词,只是碍于孟蓉的身份不敢明着刁难,但长公主心里也明白,孟蓉在骆家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定为公婆所不喜,所以还想着把孟蓉接走,可孟蓉却说什么不肯离开骆家,长公主的暴脾气,嫌这孟蓉不知好歹,两方这半年来竟然疏远了。
    按理说,孟蓉一声令下,金蟾断然没有不听的道理,可是看孟蓉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金蟾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离开。
    到底是何事让蓉姑娘如此伤心?莫不是在婆家受了刁难?
    ☆、第15章
    让金蟾倍感诧异的是,今日孟蓉是独自一人来到这慈寿寺的。
    按理说,像是孟蓉这样的身份,身边怎么说至少也要跟着一两个照应的人,怎么能让她形单影只呢,莫不是骆家真的不把孟蓉放在眼里,所以连个使唤丫鬟和小厮都不配给她?
    两人拜了佛,进了香,孟蓉依然情绪低落,金蟾便提出要送孟蓉回去,孟蓉眼神闪烁,再三推辞,最后甚至对金蟾冷下脸来,金蟾没了法子,只好怯怯的离开了。
    金蟾走后,孟蓉悄悄的绕到佛堂后,穿过一片茂密的小竹林,林间小径一直延伸到一处破旧的小木屋,这一路,孟蓉都走的静悄悄,一步三回头,生怕被人跟踪了去。
    好不容易来到了事先约好的目的地,她擦擦额角的汗,轻轻推开小木屋半掩着的门。
    东篱站在窗前,窗子外面是茂密的山林,虽然已经入了秋,可是枝芽依然是赏心悦目的绿,因为这里草木繁盛,空气也格外清新,空山无人,是个修养的好去处。
    东篱审视够了窗外,又将视线收回,重新打量这间木屋,木屋摆设简单,家具陈旧,处处流露出一种质朴的气息,和国公府自然是没法比,但是二少爷向来是喜好风雅之人,恐怕越是这般简单,反而会更投二少爷的意,到时候,派个人将这小木屋重新修整一番,装点出门面来,说不定长公主一高兴,倒还真能从了三弘大师的提议——同意让少爷在慈寿寺静养。
    想着想着,东篱愈发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正在这时,小木屋的门开了,东篱的思绪也被打断,他转过头,果然是她来了。
    “蓉姑娘啊。”
    虽然孟蓉身份不俗,然而东篱对她却算不上恭敬。
    东篱这小子脾气直,且还记仇,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早上的情景。
    他双手捧着少爷的心血交付到孟蓉的手上,孟蓉却看也不看,别过脸,冷冷的说:“你回去告诉表哥,我们骆家什么都不缺,更别说一副小小的佛像图了,表哥还是顾念好他自己的身子,可别为蓉儿累坏了身子。”
    现在想想,孟蓉那副决绝的神情,还是气的东篱牙根痒痒。
    可是如今,孟蓉却像是变了一个人,那天的冷漠不在,有的只是一张哀伤的脸,她忧愁的望着东篱,眼里有了水意。
    东篱被这目光看的浑身不自在,语气虽然还是不耐烦,但好歹也软了下来,“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我只想知道表哥好不好……”
    “你!”东篱气不过,“你还知道管二少爷的死活啊,骆少奶奶,你不是说了,要和二少爷恩断义绝吗?”
    孟蓉听了这话,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哭,哭的东篱心烦意乱的。
    东篱心道,你在我面前哭什么,我又不是二少爷,但是面上却只能说,“二少爷没事了,你别哭了。”
    听东篱松了口,孟蓉这才抬起眼,目光楚楚的望着东篱,“我……我还能去看看表哥么?”
    “还看啊?你要气死二少爷啊?”东篱真搞不懂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你不是想要改嫁了吗,既然选好了人家,就饶了我们二少爷吧,虽然你们的事没人知道,但……也避避嫌吧,我们二少爷清贵一生,可不和有夫之妇有染。”
    “东篱,你听我解释。”东篱的话句句诛心,每一句话都扎在孟蓉心上,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放下,但是直到听说了祁瑜病危的消息,她才算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她决心放下顾虑,和祁瑜袒露实情,可是她的身份不好去见祁瑜,只好将东篱约出来,不管怎么说,有些话她一定要说了。“我这里有封信,你替我交给表哥好不好?”
    东篱翻了个白眼,“你又想在信里写什么羞辱我们少爷的话了?我告诉你,这次别指望我帮你,你有本事就去找长公主说,把你对我们少爷做的一切都告诉长公主,看看长公主会不会允许你见我们少爷。”
    “不是的,这封信不是你想的那样……”
    “得了吧,我们家少爷一摊上你就没好事,我佛慈悲,你不是信佛吗,你就行行好,千万和我们少爷划清界线。”说着,东篱总算想起来什么,从身后的桌子上拿起一个长长的红木盒子,“这个,少爷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了,他答应的事一定做到,但是,很多事他不会做第二遍。”
    “表哥……”孟蓉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红木盒子,她猜的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东篱道,“好了,两不亏欠了啊,以后别叫我出来了。”
    东篱转身就要走,孟蓉忽然拽住东篱的袖子,“他……醒了?”
    东篱道,“醒了啊。”
    孟蓉嘴唇动了动,“他……他知道今天我约你出来么?”
    东篱无奈,“知道,少爷什么都知道,而且,你也不想想,我的活儿就是紧跟着少爷,如果不是少爷有吩咐,我根本不能擅自离开少爷半步。”
    孟蓉苦笑了一下,紧紧抱着红木盒子,暗自摇摇头,“好。”
    说着,她失魂落魄的往外走。
    东篱望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口气。
    再一转头,却看见孟蓉托付他交给祁瑜的信依然在桌子上安然放着,东篱有些为难,最后还是把那信塞入了怀中。
    回了国公府,祁瑜正倚着看书,见东篱回来了,他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视线又落回他捧着的书上。
    东篱走到床边,看见床头小几上的药碗空了,小心翼翼问,“二少爷,你喝完药了?”
    祁瑜“嗯”了一声。
    “喝了?”
    “你不是看见了么。”
    东篱“哦”了一声,又问,“喝了,不是倒了,对吧少爷?”
    祁瑜放下书,面无表情的看着东篱。
    东篱嘿嘿赔笑,“少爷,我这不是担心你不好好吃药么?”
    祁瑜懒得理他,捧着手里的书又看起来。
    东篱如坐针毡的,等了好半天,终于受不了了,伸过头问祁瑜,“少爷啊,你什么都不问我?”
    “问什么?”祁瑜漫不经心说。
    东篱按捺不住了,“你不问问表姑娘和我说什么了?”
    祁瑜依然满不在乎的模样,“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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