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尘懂了。
    这里若是凶徒第一次勒昏聂双的现场,那行凶时,聂双必然挣扎,挣扎中脚一定会猛烈蹬踹从而在地面留下痕迹,另外凶徒若是背着聂双返回房间,那无话可说,但只要他采取了背以外的办法,无论是直接拖拽,还是用了推车之类的工具,都必然在地面上留下痕迹。
    思及此,定尘二话不说,也加入搜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春谨然的心情也从急切变成暴躁,又从暴躁变成不可置信,最后,终于死了心。
    “什么都没有。”定尘知道他不喜欢这个结果,但人总要面对现实。
    “或许他将痕迹清理干净了……”春谨然不死人。
    定尘叹口气:“那他为何不把自己的脚印一并清理掉?”
    春谨然哑口无言。
    承认自己推断错误比在推断中感受被害者的绝望,还要让人心情灰暗。
    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你的不愿面对,而就此消失。
    “第一次行凶的地点……不是这里。”春谨然终是开口,声音有些疲惫,好像一直绷着的弦忽然断了,再接不回。
    定尘淡淡看着他:“那又如何?”
    春谨然皱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在这里,便在别处,可能是附近,也可能就在她自己的房中,但有什么关系呢。”定尘的声音像舒缓流动的河水,一如他的法号,让这世间飞扬的尘嚣回归安定之所,“我们知道了凶徒是她的熟人,很可能在杀她之前还约她在这里见了面,我们知道凶徒脚印的大小,我们手上还有两枚被害之人亲笔书写的纸笺,其中一枚上还是感慨情深缘浅的送别词。你觉得走了一条死路,我却觉得眼前有好多通路。”
    “明日破晓还捉不到凶手,我就会死。”春谨然说。
    定尘摇头:“不会。若夏侯正南执意指你为凶手,你认下便是,然后当场忏悔,剃度出家。前尘往事皆浮云,恩怨情仇尽消散,世上少一位少侠,寺中多一个和尚,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
    “听起来好像不赖,可这山庄里放眼望去只有你们寒山派一家寺院,圆真大师会同意收我?”
    “上天有好生之德,师父当然也必须有。”
    “那出家之后还可以还俗吗?”
    “佛缘有起时,自也有终了,人心不可逆,一如天意不可违。”
    “怎么感觉正着反着你都能找着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佛法果然博大精深……”
    远在东苑的圆真大师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长江后浪算计了,此时的他正在专心研读从寺院藏经阁里带出的《落梅峰杂记》。
    这是百年前寒山派第一任掌门慧德大师所写,记录了他在寒山寺后面的落梅峰上闭关时的感悟和体验。闭关持续了一年,其间除了大弟子也就是后来的第三任掌门可以在有紧急事件时入峰通报,其余人等,慧德大师一概不见。但,朱方鹤是个例外。根据记载,他是在慧德大师闭关十个月后来的,在落梅峰上住了两个月,之后离开,慧德大师也结束了闭关。再然后没多久,朱方鹤便在睡梦中逝去,年仅五十,无痛无灾。世人皆道一代霸主死得离奇,但寒山寺的历任掌门都知道,这事与自家老祖脱不了干系。
    《落梅峰杂记》里,关于这两个月的记录很详细,却又很普通,都是谈经,煮茶,打坐,偶尔话话家常,平淡到乏味,可圆真大师就觉得这其中有玄机,若能参透,那么不光能解开朱方鹤的死,或许,还能寻到赤玉的蛛丝马迹。
    赤玉,传说中藏着朱方鹤的武功和财富,百年来,无数江湖客魂牵梦萦的东西。
    “早饭没吃,午饭不吃,这晚饭还不吃,怎么着,绝食才能抓到凶手?”白浪本来是想过来关心一下破案的进展,却不料一眼就看见了桌上原封未动的晚饭,气便不打一处来。
    春谨然知道友人的生气里其实更多的是担心,但:“我真的吃不下。放心,我这身强体健的,饿几顿没事儿。”
    白浪叹口气:“还是没有头绪吗?”
    春谨然摇头。其实线索有,就像定尘说的,哪哪都是通路,可他就是找不到入口。约聂双的和杀聂双的是一个人吗?若是,这人是谁?若不是,这俩人又分别是谁?被扯走的纸笺同她的死有什么关系?凶手既然有充足的时间布置现场,甚至扯走了纸笺的一半,为何不将纸笺全部拿走?
    白浪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见他又陷入思索,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天边的云彩着了火,春谨然站在窗口眺望,觉得脑袋里也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五内俱焚,抓心挠肝,却又束手无策,只能任它为所欲为。
    申时已过,距离破晓,还有六个时辰。
    “春大哥。”身后忽然传来女子的轻声呼唤。
    春谨然回头,只见林巧星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就在那儿低头摆弄手指头,眉宇间似有纠结之色,与之前一脚踹起尘土飞扬的玄妙女侠判若两人。
    “你来找我,是有事想说吗?”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着的,但面对林巧星的迟疑犹豫,他必须这样问,而且还得温柔,如此才能让小姑娘真正开口。
    果然,林巧星很快点头,小声道:“嗯。”
    “那就别站在门口了,”春谨然笑着招呼,“先进来喝口茶。”
    林巧星闻言又向前迈了两步。
    呼,胜利在望。春谨然一边在心里道,一边努力摆出更温暖的笑脸:“刚泡的上好……”
    “谁还有心情喝茶!”小姑娘忽然爆发,然后用力拍打自己脸蛋儿,啪啪的,“林巧星,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再瞻前顾后!”自言自语完,她转身砰地关上房门,然后又大踏步走到春谨然身边,啪地关上窗户,一时间万籁俱静,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
    春谨然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那个,林姑娘,有话好好说,你师姐的事情我一直尽心尽力在查,真的……”
    “我当然知道,”林巧星打断他,“所以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和你说。”
    春谨然从没向此刻站得这么笔直端正:“在下洗耳恭听。”
    “你要保证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
    “我发誓!”就刚才抽耳光那架势,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啊!
    林巧星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一字一句道:“我师姐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春谨然眼睛都亮了:“是谁?”
    林巧星摇头:“师姐不肯讲。她只和我说那人什么都好,简直就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完美男子。”
    “那你师姐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人的?”
    “不知道,她是半年期跟我讲的,那时好像已经喜欢很久了。那阵子师姐很开心,也很烦恼,因为她想和那人在一起,就必须离开玄妙派,但师父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后来师姐忽然又不开心了,特别的不开心,好几次我还见过她偷偷流泪,我问她原因,她怎么都不肯讲,总说我还小,不懂。不过后来师姐就不哭了,心情好像也平静了,再没提过离开的事情。”
    春谨然不解:“既然已经过去,你为何会觉得她的死与此事有关?”
    林巧星抬起泛着巴掌印的脸蛋儿:“因为昨天晚上,我又听见师姐哭了。”
    第54章 夏侯山庄(十五)
    “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到新地方就睡不踏实,昨天也是,来回来去地翻身,结果从床上掉到了地上。这一摔,我就醒了,然后就听见走廊有脚步声,我偷偷打开门缝,看见师姐穿着白天的衣裳,好像是才从外面回来。接着没多久,师姐就开始哭,哭声很小,很闷,感觉像是用手捂着或者被子蒙着似的。我想她肯定是不愿被人发现才这样做的,所以虽然很想过去,还是忍住了。没多久哭声渐渐消失,我以为她哭痛快了就好了,便没多想,又睡了……”林巧星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起来,“早知道我就该过去的!我过去她就不会被人害死了!都是我的错!”
    春谨然用袖口轻轻帮她擦眼泪:“和你没关系,真正该死的是害她的人。”
    “这人到底是谁?”林巧星恨恨地问。
    春谨然看着窗口,夕阳的余晖从那洒进来,给室内蒙上一层赤色:“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林巧星提供的信息不只让整个事件的方向更清晰,也让之前困扰春谨然的“第一次勒人地点”彻底明确。按照林巧星的说法,她是在四更天刚过时,听见看见的这些,因为聂双哭的时候,外面正好传来打更声。四更天刚过,那就是寅时左右,距离裴宵衣听见脚步和交谈声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此时聂双还活着,那就说明荒废小院里只发生了让她“伤心”的事情,而真正让她“丧命”的事情,全发生在她的房间里,就在林巧星重新睡去以后。
    虽然林巧星说她没有听见第二个人的声音,但春谨然知道,房间里一定有第二个人!
    春谨然回到桌案面前,重新坐下,摊开来一张白纸将全部已知的时间点和相应事件统统列了上去,很快,那一夜的脉络清晰出现在眼前。
    近丑时,聂双外出赴约,被刚刚告别杭明俊的他看见。
    丑时刚过,聂双经过裴宵衣房外,抵达小院,脚步声和交谈声都被裴宵衣听见。此时已经把人跟丢的他,还在密林里鬼打墙。
    寅时,聂双回到自己房间,哭。
    辰时,聂双的尸体被婢女发现。
    “这是什么?”
    一抹人影挡住了眼前的光,春谨然抬起头,原来是定尘。
    “吃过了?”春谨然问。
    定尘点点头,然后看了眼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淡淡道:“一粥一饭皆不易,不该浪费。”
    春谨然二话不说,立即放下笔拿过碗,开始狼吞虎咽。
    定尘一看他这样就知道:“原来是有眉目了。”笑着说完,他拿起那张墨迹还没有完全干透的纸,细细端详起来。
    没一会儿,已经凉了的饭菜便被春少侠一扫光。
    定尘见他吃完了,才问:“这上面的时间和事情都是确凿的?”
    春谨然用力点头:“板上钉钉。”
    定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不止这些吧,你是不是已经把整个过程推断得差不多了?”
    春谨然真想给他一个拥抱:“知我者,大师也!”
    定尘笑着摇摇头,坐到了他的旁边:“小僧洗耳恭听。”
    “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春谨然不再藏着掖着,将自己的推断和盘托出,“聂双在半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喜欢上了一个男子,二人度过了一些甜蜜时光,聂双甚至想为他离开玄妙派,但后来二人之间出现了问题,或许是对方变心,世俗压力,也可能是其他,总之这段感情逝去,聂双虽伤心,却也无能为力。不料在夏侯山庄,二人重逢,聂双应该是想挽回对方,但对方可能并不愿意,出于某种原因,二人约在这处荒废小院见面详谈,却并没有谈出结果,而急于摆脱聂双的男子跟她返回了房间,回房后聂双开始哭泣,男人可能做出了一下假意的安抚或者承诺,然后趁着聂双毫无防备之时,下了杀手。”
    定尘眉头轻蹙:“既然这段感情已经逝去过一次,凶徒为何不忍过这几日,待彼此分开,它自然会随着时间逝去第二次。”
    春谨然耸耸肩:“或许是有什么状况逼得凶徒不得不杀人。”
    定尘:“比如?”
    春谨然忽地愣住,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缓缓看向定尘。后者也反应过来,以同样的表情回看他。四目相对中,二人异口同声——
    “成亲!”
    帮夏侯庄主查案只是容易死,而指控夏侯庄主儿子杀人那就是必死无疑啊!
    好在,现下只是凭空推测,并没有什么直接证据。
    于是一小僧,一俗人,关起门窗,就性命攸关的严峻问题展开密谈——
    “确凿吗?”
    “只是猜测。”
    “证据呢?”
    “毛都没有。”
    “鞋印呢?”
    “一样的估计全山庄能找出百十来个。”
    “有没有可能是别人?”
    “完全有。”
    “也对,山庄这么多宾客,背后有多少故事我们一无所知,夏……他只是恰好成了出头鸟,最容易被想到而已。”
    “所以啊,眼下是万事俱备,只差凶徒。”春谨然叹口气,无力地瘫到桌案上,“总不能把所有人挨个盘问一遍吧,而且就算问,咋说啊,你是不是和聂双有私情?傻子才会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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