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
    钟离妩转回厅堂的时候,麒麟、小虎跟了进去。
    季萱、伍洪文面如土色,眼神里充斥着怨毒、绝望。
    “决定了没有?”钟离妩从容落座,转而吩咐麒麟,“备好东西。”
    麒麟扬了扬手里的白玉小药瓶,恭声道:“大小姐放心,已经备下。”
    到了这一刻,季萱与伍洪文如何能不明白,钟离妩过来之前,便已做好了两手准备。
    “我与夫人……”伍洪文艰难地开口,“回南楚。”
    钟离妩牵了牵唇,“这多好。”
    她看向季萱,缓声道:“既然如此,说说你回去之后的事宜。
    “你若是如以前一样,做孀居之人,我每年给你三千二百两银子,会有人按时给你送去——三千两是我和我的家族给你的,酬谢你的养育之恩;二百两是兰绮给你的,她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的确救过她,但你养育她有目的,是要让她当你手里的工具。有所图的恩情,且是意图摆布她的一生,在我看来,这不叫恩情。
    “你若是想要恢复真实的身份,不管能否如愿,我都与你再无瓜葛,不会给你银钱保你衣食无忧。原因很简单,我笃定你与外人提起我的时候,绝不会有一句好话。你害得我在南楚人眼中始终低人一等,这也罢了。日后你一面诋毁我,一面花着我给你的银子,凭什么?
    “你能拿到手的,只有兰绮给你的二百两。
    “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论你作何选择,是何种身份,人前人后都不准诋毁兰绮。若是胡说八道,你拿不到分文,并且,我会断了你所有的财路,让你身败名裂。
    “若是不信,你就试试。”
    季萱整个人似是入定一般,僵坐在那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钟离妩。
    随着钟离妩的言语声声落地,伍洪文不自主地转移了注意力,面上现出惊讶、疑惑。她是这般在意季兰绮的名声,为此放了狠话,而明明笃定季萱会百般诋毁自己,她的应对方式只是不再给对方银钱。
    在这些事情上,在她心里,最重要的不是自己。
    怎么会有这种人?
    不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
    钟离妩瞥了伍洪文一眼,语气不掺杂任何情绪:“至于你,好自为之。只管放心,回到南楚之后,她不管是怎样的处境,都不会再认识你——你没帮她将春秋大梦做成真,她不找你要回银子已是难得。
    “再有,管好你的嘴,你没见过我和兰绮。有生之年,我得空会回去转转,要是听闻你与外人说起我们,我会杀了你。”
    女子嘴碎些是随处可见,男子要是嘴欠,实在是多余活着。
    伍洪文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起一个人的生死,不由得心生寒意。
    这时候,季萱的情绪完全崩溃,先是不出声地泪如雨下,随后则是失声痛哭。
    钟离妩用食指挠了挠眉毛,“我急着回客栈,告诉我还有谁是仇家。”
    季萱继续痛哭。
    钟离妩站起身来,举步往外走。
    “你、站住!”季萱的哭声戛然而止,抽噎着道,“我日后提起你绝不会有好话,因为你枉顾家族覆灭,不肯让你的家族再度出现在帝京的官场、富贵场——你明明可以做到,但你不肯!我就算到了地底下见到你的爹娘,也会跟他们数落你的不是!你就是没脑子的不孝的东西!为了一个男人,你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要了!你就是一个白眼儿狼!”
    该说的正事只字不提,却只说这些废话。钟离妩倏然转身回眸,明眸闪着寒光,仿若被冰雪浸润过,语气倏然转冷,并且透着满满的嫌恶:
    “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么?懦弱、自私、无能、偏执,说你是疯子都是抬举你。
    “你在两家覆灭的时候,与如今的我一般年纪。那时候朝中有人愿意帮你,条件是要你嫁给他,你不肯,反倒把人得罪得不轻。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一点我不认为你做错,但你曾经的谋划是什么?要我嫁给一个你选定的男子,按照你的计划重获荣华富贵——这跟你当初的际遇是否相仿?唯一的不同,是你比那男子更卑鄙。他是要娶一个女子,并且愿意付出些代价。可你呢?你自己做不到牺牲一辈子,却想要牺牲你外甥女的一辈子,并且从中得到好处,安享富贵荣华,这是畜生才做得出的事!”
    季萱身形颤抖起来。她从来不知道,钟离妩竟了解她的陈年旧事。犀利的言语如刀,狠狠刺在她心口,几乎让她窒息。
    每个人都有软肋。季兰绮是钟离妩的软肋,往昔一些事则是季萱的软肋。不到一定地步,钟离妩不会往季萱心口上捅刀子,那些荒唐的打算毕竟没有成真,挖苦几句自己又得不到好处。然而季萱再度拿钟离渊夫妇说事,让她心头火起,索性把那层窗户纸戳破:
    “动辄就说你到地下见到我爹娘要怎么说我不孝,那你敢不敢跟他们说你做过的种种?你又怎知他们是否在天有灵,早已知晓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若如此,你到了地下,怕不怕遭报应下十八层地狱?
    “这天下的父母,除去本性就如牲畜的,所有人在离世之前,只盼儿女活下去,惬意、安好的活着。更何况,我不会辜负钟离家幺女的身份,该做的都会做。
    “你这些年像个疯子一样,时时刻刻都想要复仇、复仇,因何而起?你在闺中爱慕的是我五叔,可我五叔有两情相悦之人。你求我爹娘成全你,我爹娘不肯做棒打鸳鸯之人。
    “你呢?转头就求着娘家把你许给了我堂叔。这就是年轻时候的季萱做过的好事。你心里到如今还在恨着我爹娘吧?不然你没道理让我多年顶着个庶女的身份。人在世时你奈何不得,不在世了便折辱他们的女儿。无耻。
    “你到如今还在惦记我五叔吧?可惜,我五叔不论生死,他眼睛都不瞎。他爱慕的女子,一定比你强了百倍。你的情意之于他,是个污点。”
    季萱痛苦地弯了身形,双手捂住脸。
    钟离妩视若无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我在启程之前通过几个下人得知。在你跟前当差的老人儿,只要有点儿脑子的,对你都存着异心。因为你只会用银钱办事,却不会用人心换人心。
    “你到此刻还不知轻重,小丑似的自说自话——那我就让你醒醒,把你那张虚伪可憎的面目撕碎。
    “我方才警告你的时候,说能让你身败名裂,就是因为这些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跟你交底。
    “想利用我得到荣华富贵?
    “你不配。
    “你只是个笑话。”
    一席话说完,室内陷入沉寂,只闻季萱的喘息声。
    钟离妩抬手指向伍洪文,“你,登船之前别给我添乱。”
    这一刻的女子,神色冰冷,眼神酷寒,有着睥睨一切的摄人气势,竟是久居上位者才能有的风范。不可思议。脑海闪过这念头的时候,伍洪文已下意识地颔首。
    经过这些时候,他对这女子已是满心畏惧。
    钟离妩转身离开。
    她再不需要顾忌季萱,今日之后,季萱等同于废人。装腔作势那么多年,今日被揭了老底,一如被人抽出了脊梁骨——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欺骗别人欺骗自己。
    她本无意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总是想,身体原主若还活着,会怎么对待季萱。最大的可能是不论如何都顾念着姨甥的关系,她们是真正亲戚。这是人之常情。她不行,她从来就不能把季萱当成亲人,这些年真是一点儿情分都没有。
    季萱原本也不会在晚辈面前失去尊严,可她犯了大错,关键时刻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却是信口就来,再一次的自相矛盾。总是指责别人不知轻重,她自己却是最不分轻重的那一个,是这一点,彻底把钟离妩惹毛了。
    **
    接下来的日子,钟离妩和季兰绮一起忙着让裁缝量身裁衣,选择嫁衣、家常穿戴的样式。
    简让在忙的则是从速筹备聘礼,把岛上最好的裁缝唤到一处,抓紧赶制新衣,又去口碑颇佳的首饰铺子,为她打造一应首饰,再就是用心筛选自己私藏的一些奇珍异宝,放到聘礼之中。
    三月十六,聘礼送到客栈。
    钟离妩和季兰绮亲自督促着小厮、伙计整理嫁妆。
    “真够无聊的,到底是成亲,还是来回搬东西?”简让抽空过来的时候,她对他抱怨,引得他笑了一阵子。
    时间在忙碌而喜悦的氛围中悄然流逝到了三月二十五。
    明日,她就要嫁给简让。
    ☆、第31章
    这日,客栈大堂设宴,所有住在客栈的人都受邀赴宴。
    这一次的宴请,做东的自然是钟离妩。
    两世为人,出嫁却是头一遭,她希望热热闹闹的。
    季兰绮因着她找到归宿,满心愉悦,为此,连在人前冷冰冰的面容都有所缓和,眼底、唇畔时时现出清浅笑意。
    为季兰绮住在客栈的关锦城还没走,趁着她心情好的机会,竟也搭上了话——他偶尔会找些由头,问季兰绮需不需要自己帮点小忙,或是请教一些账务上的事情,她虽然有些头疼,还是会耐着性子敷衍两句。
    临近钟离妩出嫁的三两日,有不少住在岛中部的人让女眷来客栈,送来贺礼。这种人,都由季兰绮出面应承,她瞧着过得去的人,就带到筱园,让钟离妩见一见,寒暄几句;她瞧着不顺眼的人,便找托辞打发掉,连贺礼都不收,随后告诉钟离妩其人或其家人的不足之处。
    姐妹两个都明白,这些人之所以上赶着前来,大部分是因为简让、景林的缘故——简让近日不断出手置办产业,身怀绝技又已是人尽皆知,来日在岛上定能过得风生水起;至于景林的地位,不需赘言,先前又在定亲宴上说过早就与钟离妩相识并很欣赏她的话,眼下更是在他这里出嫁,算是坐实了他的言辞,人们怎么会小觑她。
    背靠大树乘凉的事情,钟离妩从来没有兴趣、不能喜滋滋的享受,但是也不排斥。凡事化繁为简,外人有个以和为贵的表象,让她安乐自在的过舒心的日子就好。
    二十五当天,碧玉来到客栈,把一封长达几页的信件交给麒麟——她倒是想当面交给钟离妩,可惜,钟离妩对季萱和她们几个丫鬟的态度早已是不闻不问。
    麒麟打发掉她,转去见钟离妩,“说是姨夫人给您的信件,我先替您看看吧?”要是没句人话,就不让大小姐过目了。
    钟离妩颔首,“嗯。”
    麒麟取出信纸,仔细阅读,看到末了,道:“是所余三个仇家如今在岛上的现状,以及当年做过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与我们所知的可有不同?”
    麒麟如实道:“现状大同小异,以前那些事,则是秦良不太了解的。”
    “现状是那不是三个人,是三个在岛上混得不错的家族。”钟离妩道,“至于曾经做过的孽,不难想象。”不外乎是杀、奸、淫。名门覆灭的情形,宛若人间炼狱,情形堪比最卑劣凶残的人做的最耸人听闻的血案,在哪里都一样。
    有些官员,只是披着人皮的丑陋凶残的兽类。
    钟离妩接过信件,仔细看了一遍,当即烧掉,吩咐麒麟:“还是要由易到难,你和秦良尽快摸清楚他们日常的习惯、住处的格局,最好是弄到他们的笔迹。”
    “是。”麒麟沉了沉,道,“昨日李四来了一趟,说姨夫人的情形也就那样了,怕是要落下咳血的病根。近来终日不言不语、神色木然。”
    钟离妩漫应一声。
    落下病根?那是季萱自己找的。要是换在前世,她早就把人气得吐血而亡了,如今对季萱已经很仁慈。
    麒麟转而说起岛上嫁娶的一个风俗:“在女方的花轿去男方家中的路上,会有居民凑趣拦路,要喜钱。女方若是小气的话,很可能会被人拦在路上多时,误了吉时。”
    “那就多多准备。”钟离妩和声道,“我记得此次带来不少银叶子、银豆子、银锞子。”
    麒麟笑开来,“我和小虎几个已经准备了很多,只等您给这句准话。”
    钟离妩笑了笑。
    一整日,客栈里都洋溢着喧嚣喜乐的氛围。
    双福嫌吵,下午在静照轩和钟离妩身边来回走了几趟,钟离妩知道它这是要去密室,到四喜的窝里找乐子,便亲自去给它开了门,让水竹陪着它玩儿。
    随后就意识到一个问题:明日双福也得跟着她出嫁,她总不能抱着它上花轿吧?
    得提前送过去。
    正琢磨这件事,凌霄来了,为的正是双福的事,“公子的意思是,您指派个与双福熟悉的丫鬟,小的一并在今日接过去。”
    嗯,这下好了,简让终于如愿,让双福到了他跟前。钟离妩在心里暗笑着,道:“双福在密室玩儿呢,水竹陪着,你去看看,几时接走都行。对了,记得给双福带上我给它做的点心。”
    “行嘞!”凌霄笑嘻嘻地去了静照轩。
    晚间,季兰绮来到筱园,陪着钟离妩度过最后一个待字闺中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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