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侯不可置信,“良瑾向来谨守礼仪,又敬爱公主,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一甩袖,来回踱步,神情悲痛交加,“纵使良瑾真的做出此事,陛下大可将他发落一番,怎能下如此……如此……”
    他停下脚步,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致远侯忽然红了眼眶,看了眼还在昏迷中的幼子,叹气摇头,大步走出房间。
    才过一日,几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件事。毕竟当初驸马被送回致远侯府时在京城转了大半个圈,据好事者说,马车上淌下的鲜血滴了一路,染得街道都红了半边。
    听说了前因后果,众多世家显贵们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是和一个侍女有些不清不楚而已,他们这些人家的男子哪个没有四五六七个小妾的。就算致远侯的幼子娶的是公主,陛下教训教训也就罢了,怎么能下如此狠手,莫不是……又犯病了?
    顿时人人自危起来,有人猜测忍了这么些年,陛下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御史的折子如雪花般飞到元宁帝案前,有谏元宁帝行事太过暴虐的,有劝元宁帝给驸马进爵以示安抚的,还有暗示元宁帝去看病的。
    看着这些奏章,元宁帝哈哈大笑,对李安道:“怎么,他们都以为朕疯了?”
    李安见他神色自然,便上前笑道:“哪能呢,只不过致远侯年纪大了,听说府中老太爷又因此事中了风。诸位大人们不希望陛下留下残暴不懂体恤下臣的名声,才来规劝陛下。”
    元宁帝冷哼一声,“朕何错之有?驸马身为臣子,整日只懂风花雪月研究些yin诗艳词,不懂为朕分忧,此为一不忠;身为驸马,与公主成婚一月便于青天白日下与婢子偷情,罔顾皇家颜面,此为二不忠。你说,如此不忠之人,朕又何须对他留情?”
    李安见他越说越怒,自是连声应和。
    “长公主如何了?”元宁帝终于想到这个女儿。
    “公主……公主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听说已经连榻都下不来了……”李安面带忧色。
    元宁帝拍案站起,怒道:“怎么,这么个驸马她还惦记着不成?还是说她对朕的处置心有怨言?”
    “当然不是。”李安忙否认,见元宁帝已经转身要去凤仪宫中,追了上去,“公主恐怕只是因为失了颜面又觉得遇人不淑才……”
    元宁帝肃目不语,大步赶往凤仪宫。
    凤仪宫中,太子正在看望这位受了刺激憔悴不已的皇姐。
    太子与长公主是嫡亲姐弟,他对这位皇姐比旁人要多几分耐心。
    “皇姐何必伤心?父皇不过是帮你废了个负心人,让你早些认清他的真面目而已。”太子显然十分赞成元宁帝的做法。
    长公主垂泪不语,半晌道:“可是父皇可有考虑过我?驸马虽有不对,但他毕竟是我夫婿,夫妻一体,父皇却问也没问我一声就……”
    “更何况那丫头是驸马原在侯府就收了的通房,二人亲近些也没甚么奇怪的。我虽不喜她,也不至于容不下这么个小玩意儿。这下可好,如今京城中,谁不知长公主跋扈无盐,连个姿色稍微出众的婢女都容不下,还要让父皇将驸马给……”
    听着,太子不耐烦起来,起身道:“人都已经废了,皇姐再说这话有什么用?不管如何父皇是为你好,又哪来的未考虑过你。”
    “还好不是孤碰见,若是孤碰见那负心的小子,直接一剑斩了便是。”
    见长公主被自己吓住,太子放柔了声音,“皇姐别担心,有父皇和孤在,有谁敢说你闲话?你好好养着,等恢复过来,孤定让父皇母后给你挑个更好的驸马。”
    说罢他走出门去,长公主的手却是慢慢揪紧了被褥。
    自幼便是这样……父皇暴虐,太子也毫无仁君风范,如今一剑废了她的驸马,竟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长公主思绪纷乱,深觉生在这样的皇家实属不幸,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第二十章
    阿绵被柔妃召去,“有人说陛下废驸马时你在场,可是属实?”
    阿绵点头,顿时被柔妃拥入怀里,轻拍安抚,“可吓着了?昨晚没有梦魇吧?”
    跟在元宁帝身边,阿绵早看过不知多少血腥画面,早就将她的承受能力锻炼得很好。但柔妃慈母心态,依然把她当成当初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
    柔妃想问阿绵一些细节,又觉得这种事问她一个小姑娘家不大好,踯躅之下阿绵便看了出来。
    “驸马哥哥和别人抱在一起,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就取剑来砍他。”阿绵坐在她怀中,“把李总管都吓了一跳,拉着阿绵让阿绵不要出去。”
    “这……”柔妃也听了些风言风语,“当时可有其他人在场?”
    阿绵摇头,“大姐姐当时不在。”
    柔妃松了口气,心道幸好长公主没有亲眼见到。她没有女儿,除去阿绵之外,这宫中的五位公主都算是她半个女儿。柔妃向来低调温和,五位公主对她无论真心与否,面上都是敬爱有加。
    同为女子,柔妃自能体会到长公主的感受。亲爹将成婚一月的夫婿给废了,这种事无论搁哪个姑娘头上都难以接受。
    “你大姐姐如今回宫了,恐怕最近会不开心,阿绵平时无事就去多陪陪她。”柔妃轻拍她手背,“你阿娘听说了这件事担心得不行,今早就递了牌子说要进宫来看你,但我觉着这几日宫中怕是不太平,便回绝了她。”
    她细观阿绵神情,“阿绵可想回家?”
    阿绵意动,最终摇头,“陛下这几天……应该不会让我回去。”
    她每次回家都必须要元宁帝首肯,不能轻易离宫的。
    柔妃何等聪慧,她早就隐约有所猜测阿绵的特殊,毕竟元宁帝在这方面并没作什么掩饰。拢了拢阿绵袖口,她笑道:“正好前几日宫中赐下一批新式花样的缎子,等会儿让云儿带你去看看。看中了哪些也不用和我说,直接让她们按照你身形做几件新衣裳,好不好?”
    “谢谢姑母。”阿绵笑着抱她,“姑母对我最好了。”
    柔妃眉目缓和下来,轻声和她聊着天,内心的忧思却从未卸下。
    元宁帝正在宫中御马场上纵情驰骋,笑得好不畅快。
    一刻钟后,他下马来,浑身一阵燥热,将鞭子丢给内侍边扯开外衣,“那几个还跪着?”
    李安垂首道:“已经跪了有一个时辰了,今日风大,老奴看那几位大人穿得也不多……”
    “哼。”元宁帝冷声道,“要跪便让他们跪着吧,长公主是必定要与驸马和离的。都已经是废人一个,难道还想霸着朕的女儿不成。”
    原来是致远侯不满幼子被废,又闻得元宁帝准备给长公主再行选婿,就说动了几位交好的大臣,一起来向元宁帝申诉。说他儿子还活着,凭甚么让公主再嫁。
    其实众人也知道致远侯也就借此来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怒和不满罢了,真要让他和陛下据理力争,他也是不敢的。毕竟陛下现如今状况不太妙,而且致远侯并非就此无后,他还有两个嫡子和数个庶子。
    恶心恶心陛下也就罢了。这是所有人的想法,他们从未期待能得到元宁帝什么交代。
    “太子在何处?”
    “太子今日去了太学。”
    “哦?”元宁帝奇道,“他不是一向不爱去那,说那些太傅不过酸儒耳,今日怎么来了兴致?”
    李安笑道:“老奴也不知,陛下不如去看看?”
    “看看也好。”元宁帝略一沉吟,脚步一转去了太学。
    太学中,太子三皇子并宁礼都在听课。
    授课的太傅是当世有名的经义大家,他的课上本来一直是三皇子和宁礼二人,突然多了个太子,他不慌不急,仍按原定课程缓缓道来。
    “孤前几日看书,得书中几句话不明,不知太傅和七皇叔可否给孤解惑?”太子突然打断太傅。
    太傅好脾气道:“哦?不知是哪些话?”
    “伪主斯亡,玄明篡嗣,树恩戎旅,既总威权,关河开曩日之疆,士马倍前人之气。然则信不由中,自乖弘远,貌之为美,处事难终。”
    这几句是对前朝一位皇帝的评价,讲的是一个靠弑兄谋反上位的皇帝,登上帝位后却不得善终的故事。太傅虽诧异太子突然提到前朝之事,仍耐心解释了一番,末了道,“太子博闻强识,已懂以前事鉴之,实乃我大苍之福。”
    太子微微笑道,“不知七皇叔可有其他见解?”
    宁礼看他一眼,淡声道:“太傅已解释得很好,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不过却也因此想到一首粗俗顺口的小诗。”
    太傅对他态度很好,见宁礼开口,忙道:“是何诗?”
    “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
    太傅和三皇子俱是大惊,太傅叹了口气,“老臣还是将课继续上……”
    不防元宁帝突然踏进房来,三人跪地道:“参加父皇(陛下)!”宁礼在轮椅上揖首行礼。
    早在窗外元宁帝就听到了宁礼念的那首类似顺口溜的小诗,阴鸷的目光瞥他一眼,“不必多礼,朕就随意来看看。”
    “太傅照常授课便是。”
    语毕,元宁帝在房内的角落坐了下来,偶尔翻看一下桌面的书本,不发一言。其他四人倒也坦荡,太傅面色如常,太子一贯肆意,三皇子面上挂着浅淡笑意,宁礼则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元宁帝看似在观看四人,实则注意力全在宁礼一人身上。
    久未看到这个被他遗忘的皇弟,他颇为震惊。毕竟他这个弟弟和他的父皇——永献帝,实在是太像了……像到元宁帝看着他的每一次抬眉敛目都有种先帝又坐在了面前的感觉。
    元宁帝一阵恍惚,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杀意。
    先帝逝世多年,他也早就坐稳了这皇位,可是不知为何,一见到这位身世有异的皇弟,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悸。
    适才骑马发泄了一番,元宁帝隐忍着胸中的不耐,直至他们下了课,再对太子道:“太子与朕同去。”
    侍卫上前来推宁礼,宁礼眼角余光瞄了他们一眼,漆黑的眼眸仿佛被一层薄暮笼罩,“走吧。”
    寂静小道上,宁礼轻声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像冬日经不住白雪堆积而折断的枝桠发出低吟,“阿绵可回去了?”
    “安仪郡主还在宫中,在柔福宫。”
    宁礼低低笑了声,这是十分少见的,“陛下恐怕不敢放她出宫。”
    侍卫沉默地推着他前行,路过一段满是石子的路,便连椅带人抱了过去,力气大得惊人。
    “驸马之事如何了?”
    “致远侯府的老太爷被气得一病不起,至今还躺在榻上。致远侯叫了几个老臣一起在太极殿外跪着,说是要迎公主回府,言驸马大病,十分思念公主。”
    “长公主作何反应?”
    “长公主消沉了几日,不知是谁将驸马的消息说给她听。正闹着要回致远侯府,说是不要与驸马和离,还愿意留在致远侯府侍候公婆。”
    宁礼顿住,目光悠远,望向湖边,“那就帮公主一把。”
    “那个婢子如何了?”
    “已经按您的吩咐,畏罪自尽了。她的家人也一并离京,寻了个偏远的山间住着,无人能寻到。”
    宁礼点头,“这几日他们父子……该是要有动作了。”
    侍卫推他回到宫中,隔壁的三皇子出门看到,打了个招呼笑道:“七叔比我先行,我还以为早到了呢。”
    “在湖边转了几圈。”宁礼看向他身旁内侍手持的食盒。
    三皇子解释道:“这是阿绵上次闹着要吃的新甜点,今日小厨房做出来,我带去给她试试。”
    三皇子本来对这位七叔的态度一向是不屑一顾,但这几年来经过阿绵的不懈努力,总算将他们的关系缓和不少。况且两人又住在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三皇子心中对这位皇叔也有几分同情,一来二去见面也能笑着说几句话。
    宁礼看着他远去,进到殿中。早有准备好的宫女来将他外衣解下,递上手持暖炉,又端来热茶。举止间不缓不急,恭敬有度,显然被调教得极好。
    能有这份和幼时天差地别的待遇,不得不说阿绵在其中又有不少功劳。
    皇宫中向来多攀高踩低的人,无宠,便是那低等宫女也敢踩你一脚;有宠,任谁对上你都要先掂量几分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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