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一日,苏妍带着窦宪去了韩大夫坟前。
    秋意渐浓,昨日一场淅沥秋雨更是将仅有的一点暖意带走,仿若疾风呼啸而过,道路两旁的树竟一夜之间尽数黄了叶子,更有那不甚耐寒的树木枝桠上已近乎光秃,唯余顶端几片半黄不绿的树叶犹自挣扎。
    山路上枯枝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绵软舒服,厚厚的积叶间湿气未消,不多时已沾湿苏妍的绣鞋。
    韩大夫的坟在山顶上,这是他为自己找的埋骨之处,由此便可见这位老人的心性。
    “师父说他这一辈子,前半生为名为利羁绊着步子,直到后半生撇开枷锁走出牢笼见过山河壮阔才知道前半生活得着实不痛快……”
    苏妍绕过一块大石拂开眼前错综缠绕的枝桠,顺着小径继续往山顶走,“……他说山顶风景好,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就是有些对不住我,要我次次去看他都要费些力气。”
    她微微一笑,声音愈发轻柔缥缈,“能费多少力气呢……”
    约莫小半个时辰二人才到了山顶,不过半年没来周遭的野草便已疯狂蔓延遮住整个山头,山顶的风轻轻拂过,草叶摇摇晃晃露出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坟。
    走近坟头,苏妍将臂弯间的篮子放下,挽起袖子欲要清理坟边的野草,手里的镰刀却被窦宪接过。
    那人着一身石青团花暗纹圆领袍,头戴冠玉,举手投足间风华贵气尽显,此刻却将锦袍别在腰间,弯着腰拿着镰刀做着些与他的气度形象尽然不符的事。
    苏妍静静看着一会儿,回身拂去墓碑上的土,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摆在墓碑前,点上一炷香静静跪着。
    师父,你看到了吗?徒儿,有了心上人了。
    他叫窦宪,唔,就是你曾经赞不绝口的那个人,他现在已经是丞相了。
    ……
    ……
    回眸看了窦宪一眼,苏妍垂眸嘴角浮现一抹清浅笑意。
    徒儿很喜欢,很喜欢他,喜欢到想要嫁给他。
    ……
    师父,你从前那么夸他,一定不会不喜欢他吧。
    ……
    那,徒儿就当你同意了。
    清理完坟边的野草,窦宪回头便见他的小娇妻静静的跪在坟前,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放下手里的镰刀与苏妍并排跪下。
    将心里的话尽数说与韩大夫,苏妍方才起身。
    临走前,苏妍回眸看了一眼那座小小的坟。
    师父,虽然你说过,长安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却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叫徒儿日后千万莫要踏足。
    可徒儿,放不下他。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携着消失在山路上,他们身后,一阵清风拂过,野草浮动发出窸窣响声,似在回应什么。
    ☆、第38章 30.01
    第三十八章
    翌日清早,两辆马车停在苏妍家门前,彭雷和彭春一趟趟往马车上搬着东西,大多都是苏妍的医书。
    院里,刘婶子拉着苏妍的手,嘴唇翕动,握着苏妍的手紧了又紧,好半响只说道:“到了长安记得常来信,好叫我们知道你一切都好。”
    苏妍抿唇,点头道:“嗯。”
    “照顾好自己。”刘婶子静默了半晌又道:“好好过日子,没事别回来……”
    不回来,就代表她过得很好,好到要忘了这个小山村。
    苏妍咬唇,睫毛快速抖动,用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鼻音囔囔道:“我不……”
    苏妍舍不得,刘婶子心里又何尝好过,只是终究还是希望苏妍过得好,她看似用力的拍了一下苏妍的手背,虎着脸呵斥道:“多大了还任性,听婶子的话!你回来干啥……”
    话音未落自己却先哽咽。
    苏妍忍了好半天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扑簌着往下落,她扑进刘婶子怀里,双臂紧紧搂着刘婶子,抽噎道:“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两人抱着哭成一团,看得人心里酸酸涩涩的好不舒服。
    彭雷彭春搬完东西进来便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好半晌彭春才犹豫着低声在窦宪耳边道:“君侯,东西搬完了,咱们该走了。”
    再不走天黑前就到不了驿站了。
    窦宪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却仍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好一会儿,一旁静静站着的郭叔拍拍刘婶子,沉声道:“行了,娃哭你也哭,多大的人了。”
    陈三叔也道:“时候不早了,再耽搁赶天黑就到不了驿站了。”
    刘婶子一听连忙把苏妍从怀里推开,擦擦她脸上的泪珠,哑声道:“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婶子担心。”
    苏妍死死咬着下唇不出声也不点头。
    刘婶子别过头,朝苏妍摆手,“走吧。”
    苏妍也知自己已耽搁了许多时间,强压下心里的难过不舍,牵起一抹笑走到春娟面前,轻轻抱了抱她,“我走了。”
    春娟眼里也是雾气氤氲,红着眼圈回抱苏妍,“嗯。”
    苏妍抹抹眼角的泪珠抬头虎着脸对一旁的杨俞然道:“好好对春娟,不然!”
    说着她威胁般的扬扬拳头,杨俞然庄重点头,“这是自然。”
    他的小妻子他自然会好好疼着。
    苏妍这才满意,走到夏花跟前摸摸她的头又捏捏她的脸,想与往日一般的逗她两句,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末了只强自维持着嘴角的笑意点点夏花的额头。
    夏花从方才起便噘着嘴,恹恹的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全然没了往日的活泼好动,待苏妍点上她的额头,她才抬起头低低询问:“苏妍姐,你会忘了我们吗?”
    苏妍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不会啊,我们花儿长得这么漂亮,谁见了都忘不了……”
    夏花这才笑了,走到春娟面前拉着她的手炫耀般的指指杨俞然,抬着下巴道:“等我姐夫考上状元我们就去找你!”
    一一同众人告完别,苏妍这才挪着步子依依不舍的走到窦宪面前,低声道:“咱们走吧。”
    窦宪大掌覆上她的后背安抚的拍了拍,而后对着众人略一颔首,拥着苏妍往院外走去。
    临上马车,苏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众人,躬身钻进车厢。
    窦宪抬头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在杨俞然身上略一停顿,后者朝他微微点头,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
    窦宪上了马车,彭雷彭春朝众人抱拳示意,转身各自跳上两辆马车,鞭子一挥,车轮转动,绝尘而去。
    车厢里,窦宪伸臂揽过自上了马车便神情恹恹的苏妍,喉头微动,“杨俞然是状元之材。”
    苏妍猛然抬头,用力抓着窦宪的手臂,杏眸圆瞪,迟疑道:“真的?”
    话虽这么问,她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杨俞然本就才华匪浅,之前三试俱为案首,如今声名鹊起之时还能静下心来钻研学问,如此心性想来一年后的乡试会试定然不在话下,如今就连窦宪都这么说,那想来就**不离十了!
    窦宪反手握住苏妍的手,安抚的捏了捏,“此等大事我不会轻易妄言,杨俞然,确是状元之材。”
    新帝登基不过三年,如今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是以才会三年之内连开两次恩科,而杨俞然,无疑是这一代的学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
    想到上一世杨俞然在殿试之上那篇精彩绝伦的策论,窦宪眸中多了几分兴味。
    大昱历代状元无一例外都是先入翰林院供职,如此说来,若杨俞然当真一举拿下状元之位,那至多一年半,苏妍便可再度见到春娟,说不得夏花和刘婶子也会跟着二人定居长安。
    这般想着,苏妍心里好受了许多,连带着精神也好了起来。
    窦宪这才放下心来。
    路途颠簸劳累,若小娇妻一直提不起精神,势必会大病一场,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的。
    ***
    马车辚辚,一路直下,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行驶了十余日才到朔州,苏妍掀开马车帘子看向城门上硕大的“朔州”两字,黛眉微拧,面上露出一抹疑惑,回头问道:“朔州?”
    窦宪从她身后伸臂抽出她手中的帘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大掌拢住苏妍略显冰凉的指尖,温声道:“是不是累了?”
    苏妍动了动手见抽不出来,干脆便放松身子任由他为自己暖手,坦言道:“嗯。”
    窦宪看了眼她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黛,剑眉紧蹙对马车外的彭春吩咐道:“今日不赶路了,找个客栈住一宿。”
    不止是窦宪,就连苏妍也没想到她会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从前她跟着韩大夫四处云游行医的时候尚且年幼都未曾这般,现如今长大了却好似愈发娇气了。
    从离开锦州的第二日起苏妍便开始食欲不振,连日失眠,无论如何用药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反倒愈发严重,十余日的功夫整个人竟瘦了一圈!
    窦宪自然心疼不已,这两日连连放慢日程,硬生生将七八日的行程翻了一番。
    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窦宪拿过一旁的帷帽为苏妍戴上,自己率先下了马车转身将苏妍半抱下来。
    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缓缓停在客栈门前的时候掌柜的便带着伙计热情的迎上来。
    原因无他,虽说这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常见,可那马车上坐着的两名赶车的小厮掌柜的只扫了一眼便知他们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厮,先不说别的,就只赶车的小厮穿的都是锦缎做的衣裳这一点,便可知这马车里的主人非大富即大贵,更遑论那小厮周身的气度。
    待见到一身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的窦宪自车厢里出来的时候,掌柜的双眼愈发亮了亮,如此样貌气度的公子唯有底蕴深厚的世家贵族方能教养出来!
    不等掌柜的开口,彭春扔给他一锭银子冷声道:“三间上房,备些饭菜。”
    掌柜的连声应道,将几人迎入客栈,正欲转身,一阵微风拂过,掀起苏妍帷帽的一角露出她这几日愈发显得尖瘦的下巴和苍白的唇,掌柜的脚下一顿,转向窦宪恭敬问道:“公子,我看令夫人脸色似是不太好,可否要伙计请个大夫?”
    窦宪视线落在帷帽下苏妍若隐若现的脸上,不动声色的勾唇一笑,“不必。”
    见状掌柜不再多事,转身回到柜台后拨弄算盘。
    三间上房,苏妍窦宪各一间,剩下一间自然便是彭春彭雷的。
    悦来客栈是朔州城数得上号的客栈,天字号房自然差不到哪里去,窗明几净床褥茶具一应俱全,窦宪将苏妍送入中间的房间,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彭春要了饭菜,吃两口再睡。”
    苏妍端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蹙眉摇头。
    窦宪见状自然不舍得逼迫于她,只叮嘱了一句莫要睡太长时间便转身欲走。
    苏妍连忙放下手里的茶杯拉住他的袖子,把方才在马车上他未回答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怎么来了朔州?我记得锦州到长安不过朔州。”
    窦宪脚下一转,抬臂拥着苏妍坐在红漆圆桌旁,思忖道:“我们先去忻州。”
    苏妍不解道:“忻州?”
    窦宪点头,“我有些事要去办,把你独自一人放在长安委实不放心,忻州佛光寺的住持与我有几分交情,你暂时在那里住些时日,待我办完事便去接你。”
    顿了顿,他又道:“太后如今在佛光寺修行,等闲不敢有人去打扰她的清净,你安心在那里把身子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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