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们”,都只是些温驯听话的物件儿。做的再怎么精致漂亮,也只是个东西罢了。
    沈陶披着白衣,提着一盏小灯沿着台阶向下走着。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逼人的寒气从那地底的深处一路攀爬上来,缠上了他的脚腕,侵入他的肌骨。自从失去了师尊之后,他就一直忙于世俗的杂务无法脱身,而现在,终于又到了他们重逢的时候了。
    他伸出手,缓缓的推开了那扇覆盖着霜雪的石门。沁人的冷意扑面而来,结着薄冰的地面上倒映出了他的身影。沈陶走到那把放在石室正中的座椅前,静静的凝视着倚在上面的人。那是一个浑身素白的女孩,她张着双眼,脸上带着一个天真的笑。这笑容说不出的美丽,也说不出的渗人,因为如此带有生机和活力的神色,居然显现在了一个尚未着色的人偶身上。
    沈陶轻柔的理了理她的头发,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别着急……”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你很快就能回来了。”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早在很久以前,沈陶就已经知道了,他和勾玉院中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还记得当自己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紫谛握着他的手,温和的告诉他:“你有一双很灵巧的手……将来,是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器师的。”
    他的话果然没有出错。沈陶很快就在炼器一途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分,那个时候的周凌云虽然早他三年进入师门,但却远远无法同他相比。他能娴熟的除去炼材中的杂质,将不同的原料近乎完美的融合在一起。紫谛非常喜爱这个弟子;每次他给两个弟子布置下带有一定难度的任务,沈陶都能出色的完成,甚至不需要他的指导。他几乎倾尽毕生所学来教导他,想要将自己的衣钵和道统全数交给沈陶来继承。而与此同时,周凌云却被紫谛放到了炼器室里,让他自己摸索和锤炼自己的技巧。
    真是讽刺。沈陶不由得想道。手把手带大的弟子走到了别的路上,而不受重视的那个反而同自己越来越像。也不知道紫谛真人后来,有没有后悔过当年的决定?
    刀、枪、剑、戟、斧……在他第一次踏入紫谛的炼器室,望着悬挂在墙上的法器时,少年时期的沈陶忽然觉得无比茫然。在之前一直被他压抑在心底的念想翻滚搅动,使得他第一次炼废了手中的灵器。倘若沿着这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他沈陶会不会也变成第二个紫谛真人,日复一日的打造着这些冰冷的力器?
    他知道这是他应当做的,他原本只是一个孤儿,经历了千辛万苦才进了青玄的宗门,低贱到任人使唤。是紫谛把他从阴暗的石室里拉起来的,他给了自己这一身的手艺和修为,让他受人尊敬。但是在内心的深处,沈陶却无法继续欺瞒自己——他和勾玉峰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喜爱着的不是这些兵器。但他还记得紫谛曾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他掩饰着这一点,只敢在回到自己的住处的时候偷偷的翻阅和揣摩着紫谛最不屑的那些东西。那些画,那些傀儡,那些精致细巧的物件。
    它们是那么的有意思,那么的美丽鲜活。不知不觉的,他锻造灵器时候的手开始变得迟钝和敷衍起来,即使紫谛就在身边,他也会克制不住的去思考这些东西。终于有一天,这件事情被紫谛发现了。他很难堪,却又松了一口气。但是紫谛的怒火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旺盛,他把沈陶的小物件统统都烧了,并把他关在了后山要他好好反省自己。
    “器是什么?器就是用来用的东西!”紫谛抓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别人也就算了,但我不能看到这么好的一个苗子被这些玩物给活生生的耽误了。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给我出来!”
    沈陶躺在地上,忽然觉得很疲惫,很冷。他对着挂在他面前的勾玉历任长老们的画像看了很久,口中一遍又一遍的诵念着他们的生平和辉煌事迹,最后还是无法克制的抬手触碰着画布上勾勒的分外细腻的笔触。他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唇边也露出了笑意。
    没错,紫谛是成就了他,是恩人,是师尊。但是他不想也不能变成第二个紫谛。
    沈陶被从后山放出来了,但是事情远没有结束。紫谛真人似乎铁了心肠要把这个被耽搁的弟子带回正道上面,他被严格的看管起来,日复一日的锤炼着炼器要用的精铁。那段时间几乎是他生命之中最为难熬的时刻,紫谛收了新的弟子蓝泠,周凌云又回到了紫谛的器室里面修炼。现在只有他是那个异类了;他的嗜好为紫谛所不容,而蓝周两人虽然不会说些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他们的费解——为什么二师兄师弟会如此痴迷于这样的东西?
    他的面色还是那么沉静,只是人更加的瘦了。
    事情的转折是紫谛真人的本命法器出现了破损,需要搜集一些特殊的炼材进行填补。沈陶被派到了极远之地,来取走雪原深处孕生的冰魄。它是寒气的精华,通常都长在人迹罕至之处,沈陶走遍了几乎整个冰原,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感应到冰魄的气息。当他用桃花宝扇将守护着灵物的狼群赶走时,在灼灼的落花之后出现了一张美丽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面庞。一个□□着身体少女坐在冰上,正好奇的望着他,对他笑着。
    就在那一瞬间,沈陶忽然就失去了言语。这是一份如此奇异的美,既带着鲜活艳丽的天真之色,又有着远离人世的清淡和疏离。她不知道沈陶是来这里取走她的生命本源冰魄的,这里是极远之地的最深处,已经有数千万年的时光没有人踏足。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
    沈陶把她轻轻的抱了起来,在那块纯净的冰魄里,镶嵌着一根素白的簪子。那是上一位试图取走它的修士留在这里的东西,这支古宝上沾染着的气息影响了冰魄之中孕育出来的意识,逐年累月,使得她也幻化成了迷人的人类少女。
    他把她带回了宗门。紫谛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异的存在,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的眼中浮现出了满满的喜色:“真是太棒了……”他说道,将那块冰魄举在眼前反复打量,“这个灵体已经比较成熟和完整,但却偏偏如此蒙昧不知世事,很容易被掌控。把她炼进我的本命法器中替我主阵,定能使它威力大增!”
    沈陶猛地抬起头看着他,就像是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了一般。在他的眼里,她是美丽的化身,是无价之宝。但在他的师傅看来,这却只是一个很好控制、可以被利用的优良灵体。紫谛看待她就像是看着一味上品的炼材那样冷酷理智,而且他还试图把自己也变成他这样的人。他的喉咙干哑到几乎无法说出话来,过了许久才能开口苦苦的恳求师傅不要这样做,灵体是可以用特殊的手法从炼材上剥离下来的,况且她那么特殊,只要那枚簪子不碎,她就不会消亡,反而会变得愈加强大。
    你不是只要我取回冰魄来修补自己的法器吗;在心里,他这么嘶吼着。但是紫谛不肯同意他“荒诞”的请求,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来让他明白什么才是一个器师应当做的。由于事关本命法器,紫谛不敢疏忽,便让他和周凌云一起处理炼材,自己好集中注意将灵体炼入。
    属于小女孩的、细细的哭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他亲眼目睹了那个美丽的身影扭曲成一道白光,被困在法器中不断的游走想要脱逃,却还是被紫谛的阵法给紧紧攫住,牢牢的锁死在了他的法器上,终其一生接受他的号令,不能违背他的意识。而他却只能看着,听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却又无能为力。从那之后,那声音久久不能消散,无论他去往何方,都始终缠绕在他的耳畔。他知道那是她的哭声;只要她还被困在法器的里面,它就不会停歇。
    他反反复复的回想着那日的事情,神思恍惚。紫谛对这样的他彻彻底底的失望了,任由他像个幽灵一样终日披着白衣,画着桃花画着美人。但现在,它们已经不能让他的心平静,反而使得沈陶越发的焦躁。有这样一道声音在他的心底不断地壮大,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只要紫谛死了,他的本命法器就会破碎,她也能得到解脱。这已经成为了他的心魔,倘若无法将它解决,他将永远无法继续前行。
    当羽家的人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居然无比平静,拉开凳子邀请那个满脸野心的年轻人坐下。他抛出了诱饵;羽家有一本古卷分为上下两册,它名为“器典”,记录了天地之间最为原始的器道。如果他愿意和他们合作将紫谛拉下台来,并使得勾玉的势力站在他们这边,羽家就愿意借出器典的上半卷,告诉天下之人,沈陶的器道是正确的。它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存在于这个世间,而如今有人参悟了它的本质,并能将它继续传承。
    沈陶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说了声好啊。
    在做出那个选择的时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沈陶从冗长的往事中清醒过来,他抬起眼睫,缓缓看向石室的中央。谢元青手持着那支蘸饱了他的鲜血的妙笔,在她的脸上缓缓画下最后一笔。沈陶只觉得心中一阵剧痛,难受而恶心的感觉层层上涌,就像是生命正在从自己的身体之中流失,涌向另一具躯壳一般。素白的少女双颊涌上红晕,抬起头来好奇的看着沈陶。她的笑容是那么鲜活美丽,再也不是在地底的石室中苍白沉默的样子。他抬起手想要触摸她的双颊,而她也笑着回望着他,眼神清澈明亮。
    他们终于碰到了。
    然而在他的手指抵达的下一瞬,犹自微笑着的少女忽然裂开变成了数不清的细小碎片。一只伤痕累累的素白簪子从半空中掉了下来,跌作了两块。他的法术失败了;妙笔没能留住他的少女,使得她重返人间!
    周围的石壁被强力的法术炸的粉碎。筑基修士重重的包围了他,他们手持着各色法器,向他缓缓逼近。沈陶茫然的抬起脸来,他的手还空空的举着,泪水不知何时已打湿了他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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