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渊静静地站在那儿,背后五把光剑依旧徐徐浮动,光华由浅入深,忽而一亮,随即又黯淡了几分。
    他摇了摇头,望着孩子道:“没有用了。”
    “怎么……”颜惜月心头一紧。他走过来,身后光华曳动,“他们的三魂七魄如今只剩主掌寿命的生魂,因此等同于两具无知无觉的躯壳。”
    颜惜月想起春山娘娘之前说过的炼魂之事,再看看两个面无表情的孩子,焦急道:“那怎么办?其余魂魄找不回来,这两个孩子就只能这样木呆呆的活着了吗?”说话间,又取下腰畔悬着的钧天镜,双指一点镜面,便默念心诀。
    “做什么?”夙渊皱眉。
    镜面微起涟漪,颜惜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头也不抬地道:“那妖物用童男童女来炼魂提升修为,我将她的元神放出来,还回孩子魂魄。”
    夙渊却一下子按住镜面,“她既然已将魂魄炼出,便已经与她自己的元神融为一体。你就算将其放出,难道要把蜥蜴的魂魄一分为二给这两个孩子?到时候他们成了半人半妖,根本不会恢复原状。”
    颜惜月心底一沉,无力地倚在洞壁间,望着两个没有了知觉的孩子发怔。
    夙渊略一思索,慢慢抬起右手,背后光剑随之上升。颜惜月忽然回过神来,惊愕发问:“你想干什么?”
    他微微侧过脸,“既然已经形同僵尸,不如就此了断,以免……”
    “你怎么能杀了他们?!”颜惜月骇然,一把抓住身旁孩子的小手,举得高高的,“他还在呼吸,活生生地站着!我们本是来除妖救人的,怎能就这样取他们性命?!”
    “除了呼吸,他们还剩什么?”夙渊反问,“无知无觉地活下去,难道就比重新轮回要好?”
    “……可是,这不该由你我做主……”她内心异常痛苦,颓然低下了头。
    *
    她最终还是将这两个男童带回了城里。
    先前的那一对童男童女正是薛员外的孙子与那穷苦妇人的女儿阿巧,两人出现在街上后,马上就被惊讶的人们送回了家中。如今颜惜月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回城,立即引来众人围观,过不多时,孩子的家人们闻讯飞奔而来,抱着两个男童悲喜交加。
    围观的人们纷纷感谢她出手相助,她自觉有愧,神情黯淡。
    很快,男童们的家人发觉了孩子的异常,不停地唤着他们的小名,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有母亲焦急哭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却不忍说出真相,犹豫许久才道:“被妖物迷惑了心神,所以认不得亲人了……”
    “哦哦,刚才阿巧也是这样,但回到家不久就认出她爹娘了!不要紧,不要紧!”“是啊,回去给他抓点药,安安神就没事了。”热心的街坊在边上劝慰。那两个孩子的家人这才略微放下心里石头,朝着颜惜月千恩万谢。
    看着孩子母亲的泪眼,又听着周围人的赞誉,她简直心如刀割,勉强应了几声,便挤出人群。
    想想又不放心,忍不住回头道:“若是今后还有异常,带孩子们来洞宫山玉京宫,我再请师尊想办法救治。”
    除了做父母的再度道谢,其他人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顾着逗引两个孩子开口。
    朝阳初升,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她情绪低落地踽踽而行,在街角处看到了静默等候的夙渊。
    颜惜月没有说话,依旧低着头往前走,他就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直至出了城门,面对绵延向远方的道路,她才怔然站住,仿佛不知该往哪里去。
    晴云飘渺,秋阳的光芒落在眼里,格外刺目。刚才那两户人家抱着孩子又喜又悲的面容,始终留在她心里,难以挥去。
    她黯然,眼睫湿润,沾上星星点点的晶莹。
    “你还在怪我之前的举动?”夙渊的话音带着几分犹豫。
    颜惜月摇摇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哑声道:“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将那两个孩子还给家人,到底对不对……也许他们这辈子都不能恢复正常,就像行尸走肉一般……我真想帮他们,可是,丢失的魂魄又怎么找的回来?”
    她第一次感到无助,原来世上还有许多事是再厉害的法术都难以弥补的。
    夙渊静默片刻,道:“你的师尊,会移魂之术?”
    她怔了怔,苦涩道:“那是禁术,任何人不得随意修习。我只是,想让孩子的父母发现真相后不至于太过绝望,也或许师尊能有别的办法帮助他们……”说到此,她声音越加低落,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夙渊走到她身前,这才发觉了她的异样。
    “这是……”他迟疑着抬手,拂过她脸颊,指间沾了她温热的泪水。
    她一惊,侧过脸去,他却看着那滴泪水从指间缓缓滑落,“这就是眼泪?要怎样才会流出来?”
    颜惜月自觉有些难堪,低声道:“自然是伤心的时候。你周围难道没人掉过泪水,怎么连这也不懂?”
    夙渊遥望着天际浮云,似是认真地想了想,隔了片刻才道:“果真没见过,我不懂什么叫做伤心。”
    *
    此后的许多天,颜惜月都郁郁寡欢,就连七盏莲华变幻出各种姿态,都没法吸引她的目光。
    夙渊却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边。
    其时他们已经到了彭蠡最南端,浩瀚万顷的水泽分岔出众多河流湖泊,青岚湖便如澄澈碧玉般铺陈于苍莽秋色之中。迎风站在湖畔,远处山抹微云,峰岭绵延,青山金叶落影水面,摇幻出无穷绚丽。
    她觉得累了,便坐在了湖边,身后是层层如雪的芦苇,在风里轻轻起伏。
    平静的水面微起涟漪,有锦鳞鱼儿吐着水泡游过,画出道道波痕。颜惜月抱着双膝出了一会儿神,夙渊亦坐在了不远处的石头上,侧颜被苇丛掩映。
    莲华灵巧如蝴蝶,忽高忽低地绕着她盘飞,待她侧过脸来看,便曳出长长的蓝影,往夙渊那边飞去。
    “……夙渊。”她犹豫着叫了他一声,他闻声望来,颜惜月才又道:“这些天莲华好像一直寻不到什么妖气……那条黑蛇不会是在骗你吧?”
    他摇了摇头,“不管是真是假,我也只能先在彭蠡泽以南寻找。奉翼修为不浅,身上的妖气应该也能隐藏大半,因此我才需要借助七盏莲华探寻它的下落。”
    “你说的奉翼,比之前的那个春山娘娘要厉害很多?”
    “那是自然。”夙渊的眼神中带些不屑,“那蜥蜴最多不过五百年修为,但一百多年前幽霞向我提及奉翼时,就说他法力高深,足以幻化千般了。”
    颜惜月摸了摸微冷的脸颊,脑子还是有点乱。“幽霞到底是你什么人?”
    夙渊侧过脸来,微微蹙眉,似乎这问题让他很难解答。过了片刻,他才迟疑道:“很久以前我独自守在无涯,幽霞经过那里的时候,会告诉我外面的天地是怎样的。”
    ☆、第十一章
    颜惜月愣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为什么要在那里?”
    他沉了沉眉,只道:“奉命守着而已。”
    “……那你在无涯,独自守了多久?”
    “三百多年吧,记不清了。”他答的轻描淡写。
    颜惜月忍不住打量他一番,托着腮探问:“那……你活了至少有三百年?”
    他站起来,很随意地扔出一块小石子,溅起朵朵水花。“不止,那只是先前驻守无涯的时光。”
    她内心惊诧,起身后背着双手小心翼翼挪到他身边,“那你到底有多大?”
    湖上的风徐徐吹来,带着她的气息,萦绕在他近前。他却回过头,微微抬起下颔,倨傲道:“不想说,以免吓坏了你。”
    *
    尽管夙渊一谈到自己便又充满傲娇,颜惜月还是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奇怪的信息。似乎他与幽霞以及奉翼之间发生过复杂的过往。
    芦苇丛丛绵延无尽,他在其间慢慢走,风中时不时飘过软絮,像初雪降临。
    她带着莲华在后面跟着,紧接着刚才的话题。
    “幽霞是女的吗?”
    夙渊思索了一下,不确定地道:“应该是吧。”
    颜惜月愣了愣:“你跟幽霞不是认识很久吗?怎么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夙渊却漫不经心,边走边道:“男女本就是你们人类才有的分别,有些妖类不分雌雄,想变什么外形都是随心所欲,哪里来那么多讲究。”
    他又指了指悬在半空中的莲华,“就像这个水精,你能说它到底是男还是女?”
    颜惜月无语,莲华却负气大叫:“胡说八道!”
    “只有人类才诸多规矩,越是讲究还越是短寿,活不到百年就魂归地府,还得再经轮回,往复不已。”他穿过一大片苇丛,拂了拂落在衣衫上的苇絮。
    “……可是人有亲情,妖也有吗?”颜惜月拨开面前的芦苇追上去,不服地辩驳。
    湖光山色中,他斜着视线睨她,“亲情有什么用?经历生离死别时,只能徒增伤感。”
    颜惜月气极,反唇相讥:“那你既然这样洒脱,什么情感都不需要,为什么还非要找到奉翼和幽霞?”
    夙渊转过脸,只留给她冷漠的侧颜,“那是我的事,跟情感无关。”
    “奉翼又是什么人?也是你的朋友?”
    “我从没见过他。”
    颜惜月愣了愣,随即叫道:“什么?!……那你怎么找?!”
    他不耐烦地回头:“听幽霞说过他很多次,我自己心里知道就行。”
    颜惜月品味着他的神情与语气,心里好像有几分明白。
    ——孤独的三百多年中,只有幽霞时常来看他,为他开启了一扇透着光亮的窗。然而幽霞与他聊了那么多,最后却都是关于奉翼。
    颜惜月看着夙渊的背影,想到他那伪装的高傲,怜悯心四起。
    “那个,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不公平的。”她揣摩着自己的用词,故作老练又洒脱地从旁开导,“拿最简单的来说吧,你心里悄悄爱慕一个人,时时刻刻想着她,但她不一定非要喜欢你啊,她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就像我们所说的,道法自然,一切都该顺应天意,何必对几百年前的小小挫败还耿耿于怀?”
    她自认为讲得很有玄机,夙渊却回眸,满脸的莫名其妙。
    “不要用你们凡人的那些乱七八糟自以为是的想法来揣度我。”
    *
    傲娇与死要面子似乎成了夙渊在颜惜月心里的最典型印象,但因为之前他曾出手相助,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维护了他作为男妖的尊严。
    只是有一点,绝对不能忍。
    在野外露宿的时候,他用柳枝钓了一尾大鱼,颇为得意地给颜惜月看。
    “等我生火,烤了给你吃。”她起身想去捡些柴火。夙渊却不解:“为什么一定要生火?”他用手指夹起还在活蹦乱跳的大鱼,递到她面前。
    鱼尾巴一甩,溅得颜惜月一脸水珠。她叫起来:“你不会想要活剥生吃吧?”
    夙渊以沉默印证了她的猜测……
    结果的结果,自然是她强行抢走了他手中的鱼,然后飞快地架起石头,点燃篝火。用宝剑削去鱼鳞,剖开鱼腹,里里外外清洗过后,才将大鱼串在枝干上慢慢烧烤。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夙渊就坐在边上默默看。
    “喏,好了。”闻到烤鱼滋滋冒出的香味,颜惜月吹了吹,将串着鱼的树枝给了夙渊。
    他皱着眉看了又看,分明带着嫌弃。“腹部都烧焦了。”
    “……焦了才香!不懂就别多说话,快吃!”她扬起柳眉。
    大鱼还在冒着热气,夙渊审度了半饷,才在颜惜月的催促下试探性地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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