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在寻那五行山,我已将她送到别处了,”观音却如是开口道,对方瞧见他的眼神,接着说道,“你只管去保你师父,路上必然能见到她。”
    这南海观世音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依观世音所说回去见了唐僧,对方却骗他戴了个嵌了箍子的花帽,还念起咒来咒得他满地疼得打滚,帽子被他抓破后只剩下个金箍。孙悟空只听唐僧讲是个老妇人将这箍子与咒法教与他,便知这定是观世音干的好事,可如此这般也没了法子,他还当真只剩下了老老实实保唐三藏去取经这一条路可走。
    数月后,他在高老庄重新见到了柴溪。
    自此,事情开始向他愈发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去。
    就连孙悟空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他自认为本应不会有的情感,索性他也不是个会在这上过于计较的性格,只是在后来有一天忽然就明白,或许是在那个桃儿砸到他头上那天。
    那时,据他们第一次接触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千年。
    就他一贯率性而为的性格而言,他也未曾想过他竟会如此长情。
    不过是区区一个人类,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他这么想过,到底是哪里值得他齐天大圣这么等?
    当然,彼时他早就习惯于不用这个封号来自称,唯一还想得起来自己曾经号称过“齐天大圣”的时候,也就只是回花果山时被那些小猴口口声声、毕恭毕敬地叫着“大圣爷爷”。也有过不长眼的小猴,趁着别人没注意时,偷偷问了一句“听说当年爷爷带奶奶回来过,现在怎么没见着”。
    于是他也想起来了,他当初确实是有过这么一次。
    在被唐僧——如今已是旃檀功德佛了——误会之后,又像当初初次打死了那几个土匪时那样,带着柴溪一起走了。只不过那次与前一次多有不同,他至少再没在半道上做出那么蠢的行为,两人的关系在那时也已经大不相同了。
    他们那时一并回到花果山时,却发现在孙悟空不在的时候,山头早就被些猎人占了,不时还来捉些猴子去卖钱。他嘱咐她躲在山洞里莫要出头,孙悟空清楚他不想让她瞧见他大肆杀戮那些猎人的行为,更不想让她瞧见血染了满山的景象。
    她应是知道他在做些什么的,却也真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地在山洞里待着,据那些小猴报告,连一眼也没往外面看过。
    孙悟空想,他俩大概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共识,在某条线外,任他如何做都是他的事,她也不会去过多干涉。
    然而,他却并不为此而感到满足。
    孙悟空不知道凡人男女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他直到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对人世间的了解其实也并不算多。而尽管行为想法处处与这个时代的凡人格格不入,对方也毕竟是由凡人而来的,他只能勉强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试着去一步步接近。但无论近到什么地步,他总觉得他俩之间还是隔着些什么,这种感觉在复又离开花果山后就越来越明显。
    他本来打算在救出唐僧后再同她一起回花果山,哪想到又送他们走出一程后,他因为那支突然冲着唐僧射去的箭矢而独自前去搜寻。就在他踏入树林里没多久的时候,他似是踏入了谁设下的结界,施法者的法力甚为高超,他甚至完全找不到可以破除的方法。那结界在半个多时辰后突然消失,孙悟空这才看到就在他不远处的唐僧等人,可唯独少了柴溪。
    她在不一会儿之后从树林中出现,确如猪八戒等所言是去寻他,但在孙悟空眼中,言语举动中总多了些奇怪之处。
    在那之后,他们开始渐行渐远。
    他能明显感觉出对方对他想要接近又不敢接近的想法,他也始终不明白她到底在担惊受怕些什么,直到他终于重新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她现在的命可不是她自己的,每一步都是在拿命来赌。
    会对她做出这般警告的家伙也不必多猜,人选自可以浮上水面。
    观音如何?
    如来又如何?
    怒火又在他心头升腾而起,直到他听见耳边又响起一声带着惊讶的“大圣”,这声音让孙悟空下意识以为是某个再熟悉不过又再陌生不过的人忽然现了身,回过神来却看到是刚才问了他那个问题的小猴。
    他手里的石杯早就变了形,里面的酒水也洒了满地,孙悟空将杯子放在一边,示意那小猴退下,看着他带着满脸以为惹怒大王的惊恐与不安出了洞。
    如今已是多年之后,他不过在如来那里挂了个名头,时不时受他差遣替他去做些事,而如来给他职权去做他想做的事,这是他们当年取完真经便谈好的交易。不过,尽管他们各取所需,每每想起过去所发生的事情,他依然无法忍得住心头之火,尤其是在回忆起最后一个他们还有所交流的夜晚时。
    失而复得的欢喜过后,他也发现事情远非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尤其是当他问起他那时曾说过的那句话,看到她那茫然神情的时候。
    他故意混淆了时间,并非是在五百年前,而不过是在观音离去至取经人到来的那短短的时间段内。
    近乎同样的对话曾发生在他们从高老庄启程后的时候,那时还是她纠正了他的口误,并笑言要是那话成不了真还好,到了这会儿怎么可能会忘。
    两相比较之下,他自然明白是哪里出了疏漏,无非是眼前人的记忆出了问题,而可以想见的是,这绝不是以她惯常作风会允许发生的事。
    在还没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孙悟空也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想等到西天的时候再去质问如来。哪料得根本没机会让他详细了解状况,他到底还是轻信了如来,在对方以自己的名头保证不会加害于柴溪后,他将信将疑地被八大金刚与唐三藏他们一起被送回了东土大唐,待得他回转来,不过几日,却已得到她已不在此处的消息。
    他险些闹了如来的大殿,也差点又要被如来的右手压上五百年,不过这次可真没人陪他。
    “我问过她自己的意愿,便送她回了她该回之处。”
    孙悟空终于安定下来之时,如来开口解释道。
    “她肉身并不在此,得以在此存活如此之久也全托了我残余的法力,无论你如何想法,你们都得不了长久。不如便如你师父师弟一般皈依我门,如此也得正果。”
    “俺老孙不稀罕。”他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所作所为皆如我方才所言,你应当也明白她未生于此。”说到这里,如来话锋一转,“你也该明白你护送取经人之功抵了当年大闹天宫之过,如今我也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
    他听出如来话中隐含之意,冷笑一声。
    “倒也不是不可,你得给俺老孙想要的东西。”
    如来同意得爽快,而孙悟空自己,内心虽依旧不满,可他到底也明白这话在理。
    如来所说之事他早有猜想,在这番商谈过后,他又去找了托塔天王的三子,侧面证明了他的想法,甚至可以确定了大致的时期。
    “俺老孙当然等得。”
    对着空无一人的山洞,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将杯中剩下的那丁点酒水一饮而尽。
    第113章 大圣番外(下)
    “柴溪”可不是个稀罕名字。
    他冷眼旁观着世事变迁、朝代更替,看着人类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发起战争、大打出手,他们当年徒步经过的各国分裂后又重新统一,这些全都与孙悟空无干,他所需要做的只有护好他的花果山。而除了在花果山消磨时间,孙悟空也就真如他当初向如来承诺的那样时不时替他去跑跑腿,至于剩下的时间会做些什么,地府的生死簿都快被他翻烂了。
    尽管从那只老鼠精处已经打听到了大致的时间,可事关重大,他总是不那么放心,那时代越是临近,他越是会常常跑到阴间去转上那么一圈。时间久了,那十代阎王也不胜其烦,请孙悟空在一边坐着,十王自己去商议了一番,又请示了地藏王菩萨,最后决定每年派小卒递上份名单任他随便翻阅。
    天下同名同姓者多,可孙悟空也还记得她那五百年间泄露出的对东土大唐的关切,于是也划定了名单的范围,仅限于出身自东土大唐那边的同名同姓的女性。当然,随着朝代的更迭,那里也不再是“东土大唐”,但总会规整成一个国家,世世代代繁衍下去。
    孙悟空便也时常去那里溜达,一方面是为了一一排除了限定了那范围的寥寥数个名字,另一方面则是终于又对凡人的行为生出了些兴趣。他有自信一眼便能认出那些同名同姓的人的神识是否与他熟悉的那个相符,做到这里本就可以了,可原本在对凡人这边天性凉薄的他若是真见到其中的一些人家过得捉襟见肘,还真忍不住悄悄帮上一把。
    这若是让如来听去,准会又说些劳什子的福报,孙悟空可以说是信,也可以说是不信这些的。他曾经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如今想的却只有一件,如若真是能积福德,做些随手可得的小事也未尝不可。
    但之所以这么做,更多的应该还是因为心底里隐约想为这没有限期的等待再增加那么点渺茫的希望。
    总有人为他不值,诸如如今已是净坛使者和金身罗汉的两个师弟,然而他们都再清楚不过他的性子,在佛前碰巧相遇的时候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师父见了他常会唠叨几句,孙悟空心不在焉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个声,师父也不傻,见他这反应也自知是说什么都没用,也就由他去了。
    孙悟空私交甚广,而其中,托塔天王李靖的三子哪吒在取经时就有些交情,两人合作得也算愉快。虽说那次确乎不是他通的风报的信,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还是近了一些,他在取完经后也偶尔会去造访,顺便打听些更详细的事情。
    终于察觉到自己有可能结束这样的等待时,他甚至还没做好准备。
    他早就习惯了失望归来,所以在真的得到某种意义上他想要的结果时,心里反而五味陈杂起来。
    他确实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元神。
    ——然而对方还是个婴儿。
    柴溪,年方四个月,刚刚学会翻身,将于二十年后的某一天——这不过是他大概猜测的时间——魂魄离体依附于如来右手化作的五行山上,以及——
    他想起那个小吏送来的消息。
    终年二十七岁。
    这其实没什么,他当年也曾被勾死人勾了魂去,大不了不过再一笔浓墨了事,可他至少需要确定一点,这是不是真的他要找的人。
    尽管已然隐去了身形,孙悟空依然谨慎地选在对方父母正好不在的时候探头往儿童床里看去,他半靠在床边,鬼使神差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正打算将手收回时,照理说本应感觉不到他存在的小孩子却用又小又软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指,甚至于咧开嘴笑出了声。
    异样的情感从他心中渐渐升腾而起,昔日的齐天大圣或许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属性。
    看着对方成长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最初找到时还残存的那些狐疑在几年过后已经因为她隐约能看出来熟悉模样的样貌而日渐消除。他依然有时会被如来叫去做事,可他基本上能推就推,实在推脱不得的才紧赶慢赶地办完再赶回来。如来似乎也已经知道了他目前的状况,却睁一只闭一只眼地什么都没问,酌情减少了让他帮忙的次数——也本该如此,孙悟空对此还算满意。
    他还未勾去生死簿上的名字,眼前之人是他所等待之人,又不是他等待之人,反正时间还长,总不至于着急。
    发觉情况有异是在又五年之后,他因为自己在的时候从未发生过这类事而没太在意,偶然间听见对方的父母谈论此事才有所发觉。
    柴溪的八字本来就轻,他的阳气又过盛,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的时候就未免过于压制对方,反使她阴气过重。
    兴许后来魂魄离体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孙悟空这么想着,觉得这也不无可能,于是每当自己离开时,总会捏诀设个结界。
    后来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找个人能在他不在的时候看着点,就在这个时候,三太子家那只老鼠精自告奋勇地挺身而出。哪吒本人虽不大乐意,可禁不住她自己软磨硬泡的坚决要求,早对这两人相处模式有所了解的孙悟空哼了一声,心想这可能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就拜托你了,”他托付道,“在我不在的时候护好她。”
    原因不仅限于单纯的安全问题,还有另外两点。
    ——那个这些年来依然对找他麻烦乐此不疲的家伙。
    以及,另一个原因。
    他暂时并没有要出现在柴溪面前的打算,特别是在看到尚且年幼时的她趴在电视机跟前看《西游记》的时候,这种想法就尤甚。当然,其实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面对着一无所知的她,他仿佛就已经回到了近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对于他是最不愉快的回忆。
    他在等的到底是谁?
    无论如何,绝不是现在这个完全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的人。
    他在等的是那个拥有全部记忆的人,就算她因为如来或是观音的所作所为而失去了记忆,他也有自信将其全部恢复。就算恢复不了,只要她是那个经历过的人就够了。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想过要将她让给任何人。
    孙悟空曾经有些惊讶于自己行为的幼稚,但他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任何可能对对方产生过丁点好感的家伙都被他在背地里动过些手脚。虽说那也只不过是些对凡人来说都微不足道的小恶作剧,可发生得多了也就让那几个家伙自然而然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的方面去了。
    可唯一的疏漏偏偏就发生在对方刚升入大学之后、他又被如来叫走的时候。
    等到他去质问那只老鼠精的时候,她一脸委屈地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又不可能拿混天绫把柴溪捆吧捆吧带回家里去。
    ……他果然就不应该指望她。
    最后,孙悟空决定故技重施。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这招数的效果在与她交往的对象的身上似乎格外管用,他不过是做了点恶作剧又施个法让对方做个梦,对方就立刻联想到了这上面,根本用不得他更进一步出手就主动结束了两人之间短暂的关系。
    一年之后的某天中午,他才从如来那里回来,就被老鼠精告知了他心心念念的事终于发生了的消息。然而,等到他寻得柴溪在何处,却气不打一处来地发现那个小子又冒了出来,他忍不住在他的饮料里动了手脚,紧接着,满意地发现柴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个小子。
    孙悟空一路跟着柴溪回了她家,在听到隔壁因为他的到来而惊慌失措的声音后,立刻出声警告了他们。
    他发觉柴溪与之前相比确实是不一样了,只是遗憾的是,她似乎依然没能想起具体的记忆。
    但是这无妨。
    已经到了他可以在她面前露面的时候了。
    他看着她在沙发上坐下,便也坐在她旁边,可始终隔着些距离。电视里的人又在说他——又不算是他——当年三打白骨精的经历,孙悟空心不在焉地想起当初没能打死的那个对象还真当了某八卦杂志的主编,白榆也是那杂志的主笔之一,方才走前还塞了他一本新发行的。
    也无怪乎白榆为什么这么做,他还听她转述了前两天柴溪告诉她的经历,他完全可以肯定那就是那个坚持不懈找他麻烦的家伙。孙悟空倒是不怀疑对方为什么到了千年之后还做出这样的事,就算他不想承认,他们俩之间也有太多的共同点,他不会死心,他也不会,当然,他们到底还是完全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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