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安毕竟镇定一些,忙上前跪拜:“下官嘉定县县令许怀安,见过侯爷。”
    温绍卿上前一步,急忙搀起许怀安:“不可如此,不可如此,你是我儿的岳父,是我的亲家啊!”他看了看杜大壮,忽然面容一肃,整了整衣冠,倒身下拜:“杜兄,你救了我儿子的性命,是温某人的恩人,请受我一拜!”
    杜大壮忙扶住他,脸涨的通红,语无伦次道:“别,别,你这拜我,我会折寿的”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杜兄,养恩重于生恩,这一拜是应该的!”温绍卿执意下拜,杜大壮只好也跪在地上,受了这一拜。
    许怀安忙和杜石头一起搀起二人,四人落座后,温绍卿十分坦白的说起自己的事。
    原来,十九年前,温绍卿被抓入伍后,就和家人失去了联络,妻子黎氏带着儿子在家里守着,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居住的小村子闹了瘟疫,公婆病死,邻里和亲族逃的逃,死的死,黎氏万般无奈,带着两个老家人和儿子离开了村子,想去娘家避一避,可黎氏家住的十分偏远,在柳州府,他们一行人走了三个多月,还只走了一半路程,路过常德时恰逢暴乱,黎氏和儿子被暴民冲散了,从此就没了音讯,黎氏被乳娘护着终于回了柳州,且病了半年,几乎丧了性命。这十七年来,黎氏每年都派人四处查找儿子的下落,可一直都没有任何音讯。
    这次温绍卿本是回京述职的,途径苏州,巧遇一个故人,那故人说他的儿子参加了本次武举,邀请温绍卿一起观看,谁知,温绍卿一眼就看见了杜石头,许是父子天性,只一眼,他就知道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温栎恒。
    许怀安听了温绍卿的讲述,为难的看了一眼杜大壮,认祖归宗,这是杜石头必然会选择的路,可杜大壮这么多年就这一个儿子,这儿子归了别人,他怎么办?
    虽说养恩重于生恩,可这得看是什么情况,杜石头的亲生父亲是二品侯爵,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啊,养父不过是个有钱的平民而已,这恩再重,也不能拦着人家认祖归宗啊!
    温绍卿是久经宦海之人,一见面就看出杜大壮是个性子粗疏的草莽汉子,跟他交往说话,都不用兜圈子,干脆就直白的说:“杜兄,我知道,恒儿这么多年多亏你的照顾,没有你,恐怕这孩子早不在了,可我妻子想儿子想了快二十年了,我想怎么也应该让孩子见见他娘,至于认祖归宗,杜兄,我也是从军多年的人,说话直,这儿子我就这么带走了,那我就太对不住你了,我听他说,他的妻室是你的外甥女,也是骨肉至亲,我想将来他的长子就归你杜家,是你杜家的嫡孙,承接杜家香火,次子承接我温家香火,你看这样行吗?”
    许怀安和杜大壮都是一惊,连杜石头都愣住了。
    杜大壮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刚得知儿子找到了生父,虽然有些不是滋味,可也没想太多,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毕竟人家温侯爷都大礼给自己拜了,想想,就算了,这个儿子毕竟还是得找到生身父母,自己也算积德行善了,却不曾想,温绍卿这么大度宽宏,居然愿意让杜石头的长子承接杜家香火,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一时表情就有些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许怀安忙拉了他一把,笑道:“大哥,怎么喜欢的傻了不成?”杜大壮回过神来,大喜,笑道:“温侯爷,太谢谢你了,这,这我是个大老粗,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谢谢你,替我们家祖宗都谢谢你了”
    温绍卿大笑起来,杜石头和许怀安也撑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不一会,许怀安引着温绍卿进了内宅,介绍了妻子杜氏,和贞娘、龙姨娘。
    贞娘按规矩给温绍卿奉茶。
    温绍卿见贞娘娇美清丽,气质娴雅恬静,暗暗感叹,不意儿子居然有这般福分,想起当年与妻子同求法华寺印空法师,法师道:“施主不用着急,你这儿子乃是福泽深厚之人,你们早晚会重逢的。”
    看来印空法师所言非虚。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翡翠玉牌给了贞娘:“这是皇后娘娘所赐,今日送给你,你与我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希望你们日后能依然相互扶持,兴旺家业!”
    贞娘忙恭敬的接过来,双手捧着道:“父亲训示,媳妇当谨记,这玉牌是皇后娘娘所赐,媳妇乃是白身,皇家所赐,皆为上赐,不敢随身携带,媳妇会将玉牌供奉于佛前 ,愿佛祖保佑皇后娘福寿安康!”
    温绍卿一愣,十分诧异,大金律法规定,凡无品级头衔的平民百姓,若有御赐之物,需谨慎供奉。
    他看了许怀安夫妇一眼,暗暗点头,之前他已调查过许家,寒门出身,妻子杜氏是个村姑,曾经当街卖过馒头包子,许怀安才学过人,连着考中了秀才、举人和进士,被放任来嘉定做了知县,家世如此清贫,不曾想教出的女儿居然这般出色,识礼守制,知进退。
    这一晚,碧溪园内,灯火通明,每个仆从的脸上都洋溢着骄傲和喜悦,他们家的少爷居然是镇南候的嫡子,镇南候啊,大金赫赫威名名动天下的将领,深受皇帝爱重的侯爵,传说一般的人物,居然是少爷的生身父亲,这是多么大的福分?多么深的缘法?即便身为这儿的仆从,也觉得面上有光。
    这一晚,镇南候爷温绍卿被安置住在了淇水小筑,和杜大壮父子喝了一晚的酒,酒意有些深了,可难得的没醉,军中之人大多有着好酒量,他做在院中的石凳上,嗅着暮春时节弥漫交织的花香,心中从未有过的疏朗惬意,他自怀中摸出一副小巧的银镯子,低头看了又看,那是温栎恒满月时他亲自给儿子带在手上的,这些年来,他的妻妾们为他生下了多个子女,可他大多在军中驻守,没有一个是他亲手抱过的,他记忆中唯一长存的*,来自那个他十七岁时亲手抱过亲过的儿子,软软的,香香的,小手伸出来只有他四分之一个巴掌大,攀在他膝盖上,嘟着花瓣似的小嘴,不依不饶的缠着他,要他将他抛起再抱住。
    他那时还年轻,儿子一声“父亲”,便觉得心都酥软了许多,在简陋的院子里认真的一刀刀给他刻小巧的木剑,想象着儿子再大些,就要教他习武,将来培养他成才,给他娶美丽贤淑的妻子,看着他长大、成家立业深夜的露水打在他深棕色的披风上,圆圆的,泅出一圈圆晕,仿佛干涸的血渍,透着风尘具净后的沧桑。
    他终究错过了儿子的成长,甚至不曾亲眼看见他娶亲,他在旁人的怀中长大,眉眼俊美,身材高大,那明朗豪烈的气势,很像年轻时的自己。
    那一刻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惊喜、愧疚、心酸、满足原来纵马疆场,血色辉煌都比不上这一刻与儿子重逢带给自己的满足和喜悦。
    “我终于找到恒儿了”他的声音很轻,很沉,听上去如同暮鼓晨钟的沉郁,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身后的护卫说的,那护卫却似乎神情恍惚,很久才低下头,苦涩的笑着:“恭喜侯爷”
    温绍卿因为心情激荡,没有留意到,他最忠直的护卫那一瞬间的神思游离。
    护卫却侧过头,有些出神的看着远处,深浓的夜色中有数只白鹳飞掠过荷塘,如同一道白色的掠影,划过夜空,让人悚然一惊。
    ☆、240第九十一章
    这一晚,许怀安和杜氏愁眉深锁,相顾良久,杜氏叹息了一声:“相公,怎么办?贞儿真的要跟着一起去京城吗?我听说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人家规矩很多的,咱们家贞儿能行吗?”许怀安揉了揉眉心,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不行能怎么办?已经嫁给了石头,夫为妻纲,不去也得去啊!贞儿”他并不希望女儿攀上高枝,只希望女儿幸福就好,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女儿嫁得居然是侯爷的公子这一晚,有人在感慨重逢的喜悦,有人在忧虑前途的荆棘,有人,在深浓的夜色中坐了很久杜石头睡的很沉,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酒香,一只素白如玉的小手轻轻的拂过他的面颊,高高的眉骨,浓黑的眉毛,深深的眼眶,长长的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厚实红润的嘴唇,方方的下巴,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窝,皮肤不是时下流行的象牙白,是细腻的蜜色,看上去有些野性飞扬的味道。
    他,实在是个漂亮的男人。
    贞娘安静的望着他,没有月光,屋内一片黑暗,四处无声,静谧中只有草木葳蕤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一室安静,一室寂寞,她在这片沉寂中不知坐了多久,守着榻上锦被中那甜甜睡着的男子,听着他泛着酒香的呼吸,清浅绵长。
    她想起那年雪地里,他牵着她的小手,稳稳的走在风雪中,她想起那夜月光里,他痴痴凝望她,颤抖着声音问:“我可以抱抱你吗?”她想起无数个夜晚的灯光下,她声音清脆说着她的构思,他在灯下拿着笔小心的勾画着她理想中的妆盒,她想起每次赚到钱,他多么高兴,兴奋的买来她吃的杏仁酪,小小的一碗,他小心的捧着,生怕撒了江南春暮,温暖潮湿,她却在这一方湿暖中觉得身体逐渐冷却,四肢的温度一点点退却,冰寒的感觉一点点蔓延周身,她的眼睛也在这寒意中一点点冰冷了下来,如果杜石头看见此刻的妻子,一定不明白,那双明媚温柔的眸子何时染上了风霜苍寒之色,如阅尽人世沧桑的老人,充满了洞悉命运跌宕冷酷的苍凉和悲悯。
    她的唇角始终向上弯着,仿佛是在浅浅的笑着,可那笑,萧瑟中带着隐隐的嘲讽,仿佛在嘲笑着自己,兜兜转转,白转千折,在自己以为可以完成自己的梦想,平静安乐的终老时,命运却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狰狞的冷笑,告诉她,一切都是假象,你终将重新回到曾经的深宅大院,在蝇营狗苟中挣扎,在勾心斗角中老去。
    多么讽刺,多么残忍?
    命运从来不肯成全她哪怕是卑微至小的愿望!
    她侧过头,窗外开始下雨了,呖呖的小雨敲击着窗棂,发出清脆的滴答,支开窗,窗外有昏黄的灯光,衬着如丝如雾的雨幕,带着雾蒙蒙的光晕,一切都似笼在这烟雨之中,院中深翠浅碧,姹紫嫣红,皆酥润昏沉。
    远远的有谁吹起了箫,呜咽缠绵,哀婉入骨,她安静的依窗听着,看着灯下芭蕉上流光溢彩的雨珠来回滚动,那水珠中一个鹅黄裙衫的女子翩然走过,云鬓堆耸,钗环精致,风姿高傲,脸上带着世家女子的矜持和傲气,身后有女子在窃窃私语:“她是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这是翰林院大学士秦仕林的四女儿,秦素娥,是嫡出,自小就有才女的名头”
    “哦,看上去就很傲气啊,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是嫁了人?”
    “嫁了,嫁了镇南候温家的长公子。”
    “是玉郎?”
    “不,不是,是温侯爷发妻所出的嫡子,战乱时丢了的,前两年刚寻了回来的,去年的武榜眼就是他”
    有人在合着箫声清唱“千里西风问雪寒,无人应我忆江南。桥边杨柳折烟雨,月下桃花梦远山。天易见,见君难。当年收泪饮悲欢,金樽未尽芳菲冷,谁望归人踏月还”
    原来,所有的金风玉露、岁月静好都不过是这柔曼春风瞬间吹开的芳菲,流光溢彩、曼丽芳浓后,终不过时节的更迭,岁月的老去,乱红飞过,落英缤纷,终将盛开的是别人的盛夏流光。
    原来,缘分的短长,不过是命运的一场嗤笑温侯爷校场认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嘉定和苏州,霎时间群情涌动,如满城碧树开花,繁杂纷纭,种种传言中,许氏贞娘被认为是最幸运的女子,不过白身的相公转眼间成了侯爷的嫡子,将来说不准承接侯位,做一品夫人呢?这叫什么?这就叫山鸡变凤凰,最早不过是个小镇上的贫家女儿,如今居然有这等福泽?简直堪比前朝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舞姬出身,因姿色倾城而斗败了出身高贵的皇后陈阿娇,成了汉武帝的皇后,虽然下场是惨了点,可毕竟曾经风光过啊!
    许怀安一下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苏州知府甚至亲自修书一封,热情的恭喜他,来往的同僚们更多了,杜氏也受到了各家高门望族女眷们的热烈欢迎,几乎每日都有宴请,被宴请的还有她福泽深厚的女儿。
    只是此刻,这位福泽深厚的女儿正在床上昏昏欲睡,杜石头焦急的屋里屋外的踱步,搓着手问龙姨娘:“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晕过去了?姨娘你快给好好看看”
    龙姨娘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笑道:“你急什么?你媳妇是有了身孕了”
    屋内外等消息的人同时呆住了,有了身孕?
    下一刻屋内爆发了一阵欢笑声,杜石头有些傻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养父一巴掌拍在自己身上:“傻小子,你真是有福气的人啊,这才成亲半年就要当爹了”
    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温绍卿也是一愣,之后大喜,拉着杜大壮的手道:“老哥哥,你我都要做祖父了”
    杜石头终于反应过来了,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卧室,看着妻子粉白晶莹的小脸,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的拿过妻子的小手,喜滋滋的亲了几口,身边伺候的忍冬红着脸跑了出去。
    龙姨娘看着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撇了撇嘴道:“少奶奶刚有了身子,不过一个多月,胎像不稳,你们此刻要上京,怕是不成了”
    其实她是有些不忿的,自己相公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瞬间就成了别人的,虽说说好了这头一个儿子给杜家,可是看着杜大壮喝多了躺在炕上长吁短叹的淌眼泪,她就满心不悦,凭什么啊?你说是你儿子就是,你要带儿子走还得捎带着儿媳妇,你们一家是团聚了,我们家相公怎么办?
    她就是看不得温侯爷兴高采烈的样子,存心想给他添点堵。
    温绍卿倒不以为意,笑道:“那就这样,恒儿先跟我回京,过三个月咱们再派人来接贞儿,到那时胎像也就稳了,正好杜老哥也跟着上我们家玩玩”
    杜大壮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直着脖子嚷着让小厮去给妹妹妹夫报喜,又嚷着要厨房好好做几个好菜,好生喝几盅,庆祝庆祝。
    杜石头听了父亲的决定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却看见贞娘缓缓的睁开眼睛,忙关切的问:“怎么样?有没有头晕了?”
    贞娘挣扎着坐起来,摇摇头道:“我想喝点水。”
    “好”杜石头忙去倒了杯水,扶着贞娘小心的让她喝下,低声笑道:“好贞儿,咱们家是双喜临门啊,你有了孩子了!”
    贞娘一愣,刚刚要去给父亲请安,刚下床就觉得头重脚轻,一下子晕了过去,不曾想竟是有了身孕。
    女子透明如玉般的面颊涌上了一丝红晕,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那泓潋滟流转的眸子,菱角似的红唇微微一抿,唇角便绽放了一个甜蜜而虚无的笑容来,仿佛流风回雪,瞬间繁花盛开,锦绣遍地。
    孩子,来的真是时候啊!
    ☆、241第九十二章
    两日后,淇水小筑里。
    温绍卿安静的看着面前神色平静恭谨的女子,温言道:“等你的胎像稳妥一些,就让人来接你,你且放心好好养着就是”
    似乎是没有听到这番话,贞娘微微一笑,安静的道:“相公自幼是个直白性子,为人忠厚耿直,不擅心机,很多事情恐怕还要父亲一一指点,当年相公被困关外,曾经吃过很多苦,几乎丧命,至今身上还有很多伤,他们流落关外之时,曾经落草为寇,若父亲真想让相公入仕,这段经历怕是您要费费心将其抹去了。”
    温绍卿一挑眉,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贞娘,不过十六岁的少妇,风姿嫣然,有着少妇的甜蜜和少女的纯真,可那双清明晶莹的眼睛,却似最深的井水,有着水波不兴的淡漠和洞彻世情的冷静。
    微微皱眉,试探着问道:“你希望恒儿入仕吗?”
    贞娘一笑:“玉郎的事情,我听说了,现下,父亲定是对相公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媳妇虽然出身寒微,也知道,男子汉立世,纵不能出将入相,也应存浩荡之志,行磊落之举,报效国家,光大门楣。”那名震大金,艳绝京都的“玉郎”温非池,在前年随父亲参加一次与苗人的战斗中受伤,双腿成残。听闻京都的少女们听到这个消息无不黯然落泪,争相拥挤在温府的门前,希望能见到玉郎,或者听到玉郎痊愈的消息。可惜,这两年来,温家寻医问药,连宫中的太医都求了来,也没能治愈他的双腿,这件事成了温绍卿心头的最痛。
    温绍卿心中刺痛,叹了口气:“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不错,我们温家本就人丁不甚兴旺,嫡出一脉,就只有非池和栎恒,现下,非池的腿,我的确希望好好培养栎恒,我那天在校场看了,他的武艺非常好,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将军,可做军中将领,并不仅仅是武艺好就可以的,军中关系盘根错节,即便有我在,他若想有好的人脉,也需要依附功勋世家,你,明白吗?”
    温绍卿的话说的很慢,很艰涩,甚至有些愧疚,可他必须这样做,他告诉自己,温家的未来就在恒儿的手上,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存善念,面前的这个女子,是必须被辜负和牺牲的。
    贞娘冷冷一笑,红唇微微翘出一个有些嘲讽的弧度:“媳妇明白,媳妇当长留江南,与我父母为伴,并在这里为相公日日焚香祷告,祈祷上苍护佑,相公能一顺百顺,事事如意!”
    她缓缓一福,转身走了出去,金色的霞光,羽衣般披在她身上,烈烈金光,华光万丈,春风拂动她的发丝,裙裾,衣袂当风,仙姿飘逸,那一刻,身后的温绍卿有些怔忡,这女子如此冷静如此慧黠,也如此决然,若不是家世太过寒微,的确是个极其出色的女子,配得上恒儿,可惜啊贞娘仰头看着一树碧稠的桃树,不过几日,桃花谢尽,已到暮春时节。
    她仰着下颌,微微眯上了眼,有风卷着几朵残落的桃花盘旋逶迤而来,轻柔的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她身后细白的手掌,轻轻的拈过,再吹一口气,那粉白的花瓣就悠悠的随着风飘了出去,地上已满是残红芳菲。
    春,已尽了!
    就这样吧,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我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成全你,也,成全自己昏黄的灯光下,贞娘一件件的折叠衣衫,神态安详平静,倒是身边跟着一起收拾行囊的忍冬和绣春,有些神色黯然伤感、“少奶奶,少爷,什么时候来接你?听说那些高门大户人家里,伺候的婢女也都是绝色”绣春到底忍不住,杜师爷的担忧也正是她心底的担忧。
    贞娘笑笑,平静的说:“你怎么那么爱操心?咱们给少爷做的那几双鞋裹进去没有?把他喜欢的那几件内衣翻出来,要松江布的,穿着舒服”
    杜石头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有了不知名的酸楚,将妻子留在江南养胎,自己跟着父亲会京城,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几个月后就能见到了不是吗?可为什么心里有那么深的不安?
    “你回来了!父亲带你去应酬那些本地的官绅了,喝了酒吧?要不要喝点解酒的汤?我熬了些酸笋汤,最是解酒的,要不要喝一碗?”灯光下女子的笑容明媚,声音甜糯,让人听着就觉得安心舒服。一头乌压压的秀发随便的挽了个髻,一点装饰也没有,穿着件家常半旧的蜜合色小袄,越发衬得眉翠唇红,面色晶莹。
    “没喝几盅,不用解酒汤了,绣春、忍冬,你们都下去歇了吧!”杜石头脱掉外衣,只穿着亵裤和内衣坐在贞娘对面,也不吭声,就那么呆呆的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梗在喉上。
    “怎么了?”贞娘有些奇怪的问。
    “不知道,就是觉得有些不安,说不出为什么”杜石头忽然问:“过一个多月,就来接你,你会等着我吧?”
    贞娘一惊,她从来没想过杜石头有这么敏锐的感觉,忙掩饰的一笑:“你说什么呢?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了?”
    杜石头搔搔脑袋,闷闷的道:“不知道,就是觉得不安,我总有种感觉,好像我这一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贞娘放下手上的衣衫,低下头,觉得眼睛有点潮湿,忙笑道:“别胡说,明儿就要上船了,不许说不吉利的话。见到婆婆带我问好,替我请罪,等赶明儿我去了,再亲自给她老人家赔罪!”
    杜石头躺在床上,伸直了双腿,将头枕到手臂上,看着床顶的五蝠捧云镂空,出神的道:“你说,我娘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你娘那样?她还记不记得我?侯府是什么样呢?”
    ☆、242第九十三章
    贞娘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也是有许多不安的吧?
    叹了口气,她悠然的道:“你娘是你父亲的结发妻子,与你父亲有很深的情分,你是她唯一的嫡子,你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听说这么多年来,你娘每年都要去佛前许愿,期望能找到你,每年光是捐到庙上的银子就要上千两之多,她还派人四处查找你的下落,我想,她应该是最惦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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