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寂静的门洞中穿过,只有“哒哒”的脚步声在坚硬冰冷的青石上回荡。
    身后,沉重的铜门又慢慢降了下去,轰然巨响让大地的震颤沿着足底一直传到脑中。
    夏元熙前方,千草堂多年来一直炼制仙药的丹室就在面前了。
    ☆、第176章 丹方·祸乱始(六)
    跟随杜仲参观千草堂丹室的过程中,夏元熙看到了很多奇形怪状的丹炉,有大小可让二十人围坐的,需要的炼丹师也多达九人,他们一边分工合作,一边交流炼丹经验,看得出配合十分默契;有如同俄罗斯套娃一样分若干层的,投入的药材经过层层炼制,最终达到炉心的都是百炼后的精粹药力……然而最为奇特的,还是一种贯通整个石堡的柱形丹炉,它穿透了层层青石地板,宛如生长在堡中的一棵参天巨树,从上到下每层楼都有专门的修士围着它转。夏元熙粗略估计,这个约八人合抱的巨柱少说也得有七八十名修士专门照看。
    “此炉名‘掣天’,共需要九九八十一名丹修。”杜仲似乎看出了她的猜测,“一般丹道之数都会避免九九极阳,多采用七七,九五,六九等数。因为‘满招损’,九九之数已经是大圆满,再过一点就会盛极而衰,如果不把握好火候,稍微过了一点,反得不偿失,极容易满炉废丹。”
    言外之意,自是千草堂敢用这极阳之数,必然是精于此道了。夏元熙观察到,照看掣天炉的修士个个手段娴熟,比操作其他丹炉的修士高超了不止一成,应该是特意选出来的。
    但令她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杜执事,贵堂炼丹器具和丹师都如此精益求精,不知道丹药的选材上是否也另有乾坤?”她装作不经意地问。
    “玄玑小友好眼力!不错,我们千草堂的药材可是用了许多此地的特产!”杜仲抚须点头道,“小友可知药中五芝?”
    “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夏元熙不假思索地回答。
    实际上“芝”是代指所有药材,而前缀的“石”“草”“木”等才是药材的属性,譬如石芝就是指万年石钟乳、天一真水、极地玄冰之类天然生成的矿石类药材;木芝则是蟠桃实,伽南汁,姬星枣等可定时采集木本药材;草芝意思是蝉衣忍藤、蛇莲茗一类只能采集一次的草本药材……五种当中以肉芝最少,这类药材从动物生灵身上取得,不知道为什么,夏元熙看过的丹方中都少有使用。
    但是,她踏入这桐郡时发现,市面上流通的丹药许多都有一种淡淡的血气,如果说西海的丹药是青菜豆腐全素宴,那这边就属于酱肘子烧鸡之类大荤之物了。
    “‘肉芝’药材大多性质驳杂,并不似草木石药秉天地清气而生,服用过多,体内浊气渐生,于修行不利,所以历来丹方极少使用。”杜仲慢慢说,“不过我千草堂既然敢在这以前号称穷山恶水的桐郡立派,自然有我们的手段。”
    正好这时候,夏元熙同杜仲走到青石堡的最高层,也恰恰遇到掣天炉开炉。只见炉膛中太极八卦状的炉门缓缓打开,里面数十颗丹药在耀目的火炉中熠熠生辉,最顶层的修士用一个葫芦瓶将它们尽数吸取。
    “小友请看。”杜仲取过丹修呈上的葫芦瓶,倒出一粒,却是一颗一转的还丹。
    并没有血气。
    “这是用了肉芝的药?看起来完全不像啊。”夏元熙迟疑道。
    “是只用肉芝炼制成的药。让下面几层的把药送来。”杜仲吩咐旁边的人。
    不一会,又有几份新鲜出炉的丹药被承了上来,有些血气微乎其微,有些则和外面贩卖的差不多,有着极为浓郁的血肉之气。
    “是掣天炉分层?”
    “不错,上古开天辟地之时,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此炉依据当时场景而造,而且有足够的高度,能够让炉内药气分为许多层,再各自成丹。”
    原来如此,难怪最上层的丹药品质如此之好。
    “当时这桐郡四周皆是人迹罕至的黑海,虽然地处要道,但来往修士遇到此处,无不加速逃离。只因海中岛上到处皆是毒虫猛兽,从密境中试练而回的人又大多身上带伤,一年也不知有多少葬身畜生之口。”
    “而这地方的妖兽精怪身上可供制器的部位极少,往往耗费了大量的丹药符录,最终收获的却抵不上支出,所以也无人愿意前往剿灭。”
    “但是,我千草堂却发现了肉芝药材的独门炼制手法,才敢以高价收购妖兽的血肉骨髓。消息一出,附近修士无不欢欣雀跃。由他们剿灭妖兽,我们千草堂将材料炼制成丹,再转手卖与他们,不仅让我们培养出了大量的高阶丹师,这附近修士也因此得到了许多低价的丹药,可谓是两全其美。我们千草堂来此地不过短短数百年,此处就由荒山野岛变为散修云集安居的仙市,若非人心所归,也是绝难办到的啊……”
    一路所见,夏元熙知道杜仲所言非虚,如果有了这种把原本药性混浊驳杂的“肉芝”转化提炼的方式,在这毒虫猛兽之属横行的海域创下一份基业,也是顺理成章的。她一边听杜仲说着,一边拾阶而下,迎面看到身穿黄衫的仆役们抬着一团黑黑的东西往外走,被烧灼炙烤得焦糊的气味迎面扑来,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些或牛角,或蛇躯,或蟹鳌的妖兽残骸。
    这就是在争斗中输了的结果吗?如果人族修士落败,葬身兽吻,恐怕也是差不多凄惨的后果。
    对于这种两族之间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夏元熙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只看了一眼,就目不斜视,继续和杜仲聊天。
    “玄玑小友这等气魄,真是少见。”
    “这种程度的妖兽尸体,并不会让我恶心。”
    “不,我不是说的这个。”杜仲意味深长地道,“像您这样的大门派出身的修士,总是有许多恻隐之心,会认为我们有伤天和,并因此厌恶之极。而且玄玑小友刚刚因为放生璇龟的事,和敝堂少主起了争执,老朽还担心小友会一怒之下转身就走呢。”
    “是吗?生死存亡之战,我倒觉得没什么值得指责的。”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突然间一声震天彻地的巨响,让所有人身形都为之一晃。
    “怎么回事!”杜仲厉声喝道。
    “好像是总坛方向!”一个丹修看了看远处升起的黑烟,估算了方位,不由得脸色大变。
    “再探!”杜仲严肃道。
    “是!”
    不一会,一个仆役双耳流血,似被震破了鼓膜,他驾驭着飞行法宝,跌跌撞撞滚落下来,似乎想把怀中一个卷轴交给杜仲,但又使不上力的样子。
    杜仲见状,忙快步走上去想要将他扶起来。
    “铮!”
    夏元熙横剑挡在他前方:“别上去!情况有变!他身无长物,为何在地上留下的脚印如此深?”
    杜仲凝神一看,确实那仆役从飞行法宝上走下来的几步,把花坪中的泥土压塌了一寸多,按体重算少说也有三四百斤。
    “哼,好眼力。下次本座会记得挑选较硬的石板降落。”那仆役满是血污的脸露出一个诡异之极的笑容,然后双目失神,似乎有个意识脱离了这个身躯。
    “砰!”以那人为中心,一股巨大的气浪爆裂开来,飞沙走石中还混杂着丝丝缕缕的东西,它们黯淡无光,伴随着细小的破空声,轻而易举穿过了修士的法袍,惨叫声顿时响起。
    在场都是丹修,无论战力还是临场应变的反应都比较差,加上在安全的堡垒中呆久了,难免疏忽大意,顿时就懵了。
    “切!”夏元熙双剑齐出,北冥制魔黑律玄符也随之显现,将爆炸中心的气浪裹成一团,但中央不停地炸裂在它外表形成一个个巨大的囊肿,几乎要撑破了漆黑的羽衣,但这股作用力并不仅限于此。她感受到来自羽衣上强劲的冲击,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一声清喝道:“愣着干嘛!快把受伤的人抬进去!”
    于是丹修们才醒悟过来,七手八脚开始将同伴移到安全的位置。这时,他们中针的地方已经开始溶化成脓汁,好在现场都是丹道大师,很快就讨论出医治的方法,稳住情况不再恶化,但如果不是夏元熙指挥及时,恐怕有许多人要丢了性命,
    眼见所有人都躲了进去,中央的黑色球体已经膨胀到了可怕的程度。夏元熙再也支撑不住,放开了羽衣的控制。
    “轰!”
    巨响伴着黑烟,让瓦片在震荡中瑟瑟发抖,其中混杂的“咄咄”响,则是细细的黑针扎在屋舍上的声音。
    直到余波散去,众人才从石堡中走出来,只见周围采自海底火山下,连岩浆都不能融化的坚硬青石上,多了一层细如牛毛的针芒,乌光黯淡。还有几只躲闪不及的飞鸟仙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脓血,端的是歹毒异常。
    ☆、第177章 丹方·祸乱始(七)
    杜仲对夏元熙深深一揖:“多谢玄玑道友舍命相救,老朽铭感五内!也不怕道友笑话,老朽现在才真正意识到道友是昆仑门人,毕竟方才道友展现出来的眼力更像是我丹修一脉,没想到实力也如此强大……”
    “不谢,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要再客进行这种套话了。赶快查明两处都是何人指使,目的是什么才是。”夏元熙张口说话,喉头间的淤血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滴滴答答溅落到地上,触目惊心。
    “小友你这伤势……”
    “不碍事。”她厌恶地将口中残余铁锈味道的液体吐出来,“所以说那货到底是谁?我的太华雷音剑已经饥渴难耐了!”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千草堂平日里优哉游哉的丹修们以惊人的速度调查了那自爆修士残骸。结果发现那是一具制作精巧的机关傀儡,外壳是以玄铁针和精钢制作,内部填满了霹雳丸,只要一引爆,精钢外壳立刻被震为碎片,把里面的浸毒玄铁针释放出来,在爆炸和毒针双重打击下,恐怕在场的丹修极少有人能全身而退。
    究竟是谁会做这种事?而且那人目的何在?
    作为外来户,夏元熙完全摸不着头脑,于是只能寄希望于千草堂灵光一闪。
    很快,总坛那边也传来消息,袭击他们的也是这样的机关傀儡。不过由于没有夏元熙一样的强力战斗型修士保驾护航,那边死伤很是惨重,另据说季家少主父子在乱象中消失无踪,别的倒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过,随后呈上来的一块机关傀儡碎片倒是让杜仲惊呼出声。
    “墨家机关术?难道是伏波岛?!”
    “那是什么?”
    “如果是他们指使,只怕事情不得善了……唉……”杜仲苦着脸回答。
    墨家祖籍在东海,是一个堕入邪道的修真世家。墨家的子弟醉心机关术,希望创造出一个可以思考,并且对主人忠心耿耿,宛如活着生灵般的傀儡。据说他们在“实践”过程中使用了夺心术、控魂咒之类的禁忌手段,很久以前就被赏善罚恶殿列为邪修,并发布了剿杀任务。
    墨家自然不甘心被人找上门来正法,于是举一族之力,将墨家子弟盘踞的伏波岛改造成一座移动的堡垒,可以在四海漂浮躲藏,多年来一直没人有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但据小道消息说,十洲三岛常常有修士失踪,不少人就是被他们掳掠而去,做了悲惨的试验品。
    如果真的是这个神秘莫测的墨家,那事情就大条了,毕竟这个家族是出名的记性好,哪有千日防贼之说?
    好在墨家的剧毒炼制法也仅仅是副业,比不上千草堂的丹修们术业专攻,只要没有当场死亡,并且救治及时的,基本上都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杜仲脸上的愁容却没有半分缓解,一直唉声叹气的。
    “报!大事不好了!杜执事!”一名子弟慌慌张张赶来,不过经过刚刚那一炸,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忙喝令他停下,就站那说。
    隔着远远的安全距离,那名弟子只得大声喊出来:“回禀诸位执事、先生!从玉竹分堂运送来的药材和方子被人夺了!”
    “什么……”站在夏元熙旁边的杜仲当即就急得气血逆行,倒了下去。
    “杜执事!”一旁的丹修们拿出各色珍贵药丸,慌忙喂给他。好一会,杜仲才悠悠醒来,一想起刚刚那弟子禀告的消息,又差点背过气去。
    “是怎么没的?!在哪?被谁夺去了?”一连几个问题,问得弟子不知所措。
    “就在刚刚!当时城内负责职守的前辈听到爆炸声就赶了过去,玉竹分堂负责押送的执事发过求援信号,不过当时没人能来得及从总坛出来。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押运的师兄弟们已经全部遇害了……”
    “竟是调虎离山之计!”杜仲咬牙切齿道。
    确实,太凑巧了,刚刚爆炸,那边立刻动手劫掠丹药,看样子似乎是计划好了的。
    “抢劫的贼人有没留下什么特征?”夏元熙问。
    “哦,有的!现场有些人偶的残肢。”
    又是人偶,果然是这个墨家!
    “玄玑小友,劳烦你召集一下同来的金丹上仙们,老朽有事相商……”杜仲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对着夏元熙深深一揖。
    ……
    “不是说好了先玩个三四天吗?这才一天都没完,怎么又有事情?”一名人元金丹的修士边走边抱怨道。
    “是啊,当时飞燕姑娘正跟我撒娇呢,那位冷不防就从窗户外倒挂下来,眼神真是瘆人,吓得飞燕姑娘差点没把我耳朵咬掉。”另一名修士也心有余悸。迎芳阁那位头牌当时正亲昵地缠着他,让他休弃了现在还是筑基的道侣,把自己赎身带去。他有飘飘然点意动,不过被夏元熙一吓,立刻忘了那些旖旎的念头……当然,大概与飞燕在耳边尖声惨叫得太过骇人也有关,至少让他认清不食人间烟火的花魁娘子也有失态的另一面。
    二人正说着走进千草堂的总坛,发现昨天还是精致的亭台楼阁,今天突然变得跟龙卷风光临过一样,中间那巨大的深坑看着真是触目惊心,不由得脸色大变。
    “这是怎么回事?”
    “详情请稍后再谈,上仙们进来吧。”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的杜仲在厅堂门口回答道。
    “杜先生,童某来此处可是为了千草堂能给出的丹药。现在看来,没有我们在,贵堂连总坛都差点让人夷平,童某不得不怀疑,贵堂是否有能力给于我们许下的好处……或者说,请动我们的价钱是否对得起我们卖的力气。”无恨老人的义子童安阴阴地道。
    这话虽然显得功利刻薄了点,却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声,于是大家都默认了,只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催促杜仲作出解释。
    “我让诸位上仙来此处就是为了这事……”杜仲沉稳地回答,“情况有变,原本和诸位的约定似乎要改一改,变更为:帮助老朽留下袭击千草堂的伏波岛。”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大哗。
    “伏波岛?莫非是那个墨家?”
    “还能有几个伏波岛?话先说在前面,这活我可不干!”
    “没错,要是我有那本事,还不如去领赏善罚恶殿的好处,人家给的东西好多了!”
    也难怪所有人都有意见,原本任务是帮助巡逻,如果没有意外,几乎是走走看看,白拿好处,大家当然愿意。一下变成正面硬抗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伏波岛,难度简直是从“帮村口老大爷找丢失的大黄”改为“为了守护世界的和平,向魔王战斗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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