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左胸第四、五根肋骨折断,向下弯折,血荫尤其明显,照其位置表征,应是刺破心脏……此应为致命伤。”
    什么样的过程会造成这样繁杂细琐的骨裂,更有心脏处肋骨断裂的致命伤?结合当时情况,卢栎认为,这位嫡王妃死因几乎可以确定,她就是从高度台阶一路滚落,导致死亡。
    周大人捋着胡子,微笑看着卢栎:“所以嫡王妃之死,不可能是中毒?”
    “未有任何表征证明与中毒有关。”卢栎摇摇头。
    王大人冷哼一声:“那嫡王妃去世时七窍滚血,你如何解释!”
    周大人眸色微冷:“王大人这是从哪确定了嫡王妃死因,来这里质问?”
    这话说的正气凛然,极有气势,而且话音里好像暗藏了什么……
    王大人身子一僵,看了眼龙椅上的太嘉帝,立刻跪下:“下官并无它意,只是此传言甚广,今日即开棺验尸,总要真相大白才好……”
    “朕本就希望真相大白,王爱卿没错,跪着做什么?起来罢。”太嘉帝还笑眯眯鼓励他,“你若能问的卢先生答不出来,朕还要奖励你。”
    说罢太嘉帝看向卢栎:“怎么样,卢先生能答么?”
    “自然。”卢栎看着王大人,“王大人问为何死者当时七孔流血,很正常,任何一个人从高高的台阶上滚落,磕碰到头部,都会流血,王大人不信,可问询余老先生,再不信,可以自己滚一个试试。”
    “噗——”
    围观群众哈哈大笑:“自己滚一个试试哈哈哈!”
    “中毒可能会七孔流血,但七孔流血不一定中毒,这事我都知道呢!”
    王大人脸色暗沉,盯着卢栎的目光异常不善。
    卢栎才不怕他,面带微笑,神情非常淡定,声音也非常平稳:“王大人可还有话想问?”
    “纵使如此,”王大人神色暗沉,声音锐利,“难道没有被人虐打的可能么?怎么就一定是从台阶上滚下来的!”
    第307章 准备
    “难道没有被人虐打的可能么?怎么就一定是从台阶上滚下来的!”
    王大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目怒眉跳,袖子甩的几欲飞起,颇有气势,震的现场鸦雀无声。他下巴高抬,视线环绕现场一周,见所有人说不出话来,竟还十分得意,手指指着卢栎:“验尸之事何等谨肃,岂容你一家之言落定!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世间还要律法做甚!”
    场上十分安静,场下沈万沙却‘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他拉着胡薇薇袖子,乐的止不住:“这王大人疯了还是傻了,紧张的话都不会说了?皇上之前是说他没错,要能问住卢栎还给赏,可他也不想想这话是什么时机说的?皇上那话真是那意思么!”
    做为肃王铁杆,王大人向着肃王无可厚非,可说话办事得有度啊!之前大声质疑嫡王妃中毒身亡,尚还知道态度不对,立刻回身同太嘉帝请罪,太嘉帝不过顺着说了句话,他倒当真了?拿鸡毛当令箭了?
    没错,围观群众是被他吓着了,那双招子瞪的像吃人啊!可他但凡有点理智,看看四周视线,就该知道,他的同僚们不说话,可不是被吓的,是被雷的,被他这二货言论震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瞧执宰周大人那眼神,就带着难以言说的同情……此番后,肃王可能不会有什么影响,但他这个出头鸟,怕要被太嘉帝吊打了。
    胡薇薇也很气愤:“听听他说的话,暗指嫡王妃被先帝虐打致死!拜托,嫡王妃当时是与皇家所有人在一起,辽军突入,双方在打架,谁有空这么虐打她这个弱女子?还得注意力道,弄成全身上下多处骨裂,只有胸口一处致命伤……先帝再蠢,能干出这种事?”
    “可不好妄言先帝的……”沈万沙捂住胡薇薇的嘴,小心看了看四周,脸上笑容还是没止,“还一家之言……呵呵。仵作这行特殊,工钱没多少,要求却不少,上任前履历必须经过细致查对,人品性格需要捕快们亲自走访确认,还需其师者,前任官员盖印荐书,方会任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官府查案,仵作验尸格目为重要依据,多少地方只有一个仵作的?如他所说,仵作之言不可信,天底下的案子都不用查了?”
    胡薇薇也不高兴,犀利视线朝着王大人要害招呼,很有种想当场杀人的欲望:“就是!仵作验尸都录有尸检格目,字字都是证据,谁敢乱说话?真乱说,上头一复查,别说前程,性命也别想要了!主子今日当着皇上,当着百官,当着所有上京百姓,开棺验尸查死因,他这话的意思,咱们所有都不算人,不能见证了!”
    下面百姓窃窃私语,场上百官忍着笑,眼观鼻鼻观心,肃王捂着脸,看似继续在为嫡王妃悲痛,实则心里在骂人。
    蠢货!真真是蠢货!现场情势与计划里不同,当思变啊!明明平时看起来很精明的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候,轮到表现的时候竟然这么蠢!
    众人神情如何,卢栎并未过多关注,对于王大人质问,他也一点不着急,微笑道:“王大人勿急,你这两个问题,我可逐一解答。”
    他略转身,看向人群中的余智,“余老先生,来为我做个见证如何?”
    余智此人醉心仵作技术,官场斗争什么的并非不懂,却很少放在心上。今日看到蒸骨,老人家眼睛早就开始放光,现在有机会近前一观,怎么会不愿意?
    他扒拉开身边的人,快步颠颠就过来了。
    “余老先生乃是我朝仵作魁首,数十年前破案无数,一向专于事实,从未有过私心,他的话,王大人能信吧。”卢栎笑眯眯看着王大人。
    王大人眼皮微垂,“随便!”这只不过是在回答他第二个问题罢了,那第一个问题,看他们怎么答!
    ……
    余智走到尸台前,仔细观看,发现尸骨上痕迹是有,却好像不是很明显……
    卢栎举着红油伞走近,遮罩住尸骨,阳光透过伞面,将视野染成浅红,余智猛然发现,尸骨上的痕迹变深了!
    余智眼睛一下子睁圆,拿起卢栎手上红油伞,移开——骨上痕迹变浅,挪回来——骨上痕迹真的深了!
    这是什么道理?余智惊讶的看向卢栎。
    卢栎知他好奇,便微笑解释道:“生前骨伤,损伤处血液浸润周围组织,血骨相接产生特殊反应,留下血荫。这种血荫几乎是永久性的,但时间久远,骨亦会化,何况血荫?蒸骨后,血荫稍显,阳光照射下,肉眼可观。然想要辨别,却需要这红油伞,将阳光过滤聚拢……”
    其实是伤处血红蛋白分解物质滞留,被活着的细胞吞噬,使骨骼断端长时间留夏含铁血黄素、橙色结晶,用紫外线照射,会有荧光反应,看的更清楚。用红油伞遮日验骨折处血荫,就是利用这种原理。卢栎尽可能用简单的,大家都能听懂的语言解释给余智听。
    余智听完,倒是明白了其中要点:“所以此法,必须是晴天才能用?”
    “没错。”卢栎点头。
    “那阴雨天怎么办?”
    “可以煮骨。只是煮骨的时间稍长一些,需要用……”
    两个人开始说起验骨之法。
    这本与案件不相关,但这些东西听起来神秘又带劲,卢栎还一点不藏私,这样秘技都敢当场传授,当真有气度又有心胸!现场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着,一点也不觉得无聊,连太嘉帝眸底都有几分兴味。
    “这个我见过!”沈万沙非常得意,扬着下巴与胡薇薇炫耀,“我在灌县遇到小栎子不久,与他一同到山阳县破了个案子,那个案子里有座高高的尸山,好多死了好多年的,当时小栎子就煮骨来着!”
    他眉眼灵动,一副‘可惜你没在没看见好可惜’的样子,“小栎子当时还剜心来着!”
    胡薇薇跺跺脚,也是惋惜的不行:“我就是没见证到主人崛起的时刻!”
    “没事没事,”沈万沙安慰她,“现在不也是机会?以后日子还长,小栎子还会经常破案验尸哒!”
    百姓们也议论纷纷,对于亲眼见证这等奇事,他们表示非常开心,寒冷都不怕了,这样的日子可以多多益善!所有人看向卢栎的目光开始转变,变的敬佩,肃穆,信任……
    王大人还没转过弯来,声音里满是冷意:“余老先生可看好了?这样浪费皇上时间可是不好。”
    众人:……啊呸!皇上还没怪呢,用得你多话!还有你怎么知道皇上不喜欢?我看皇上明明喜欢的很!
    余智倒还冷静,反正他早认下了卢栎这个师父,以后的时间多的是,并非所有问题都需要今日问完,听到王大人问话,他捋了捋胡须:“尸骸骨伤情况确如卢先生所言没错,老夫亦推断死者由高处台阶摔滚,导致多处骨伤,肋骨折断穿心而亡。”
    “那么——”
    “至于王大人的另一个问题,”卢栎截了王大人的话,微笑道,“无需猜测当时事实,死者骨伤亦能说明。”
    王大人眼瞳一缩,面上神情不变:“还请赐教!”
    “好说。”卢栎站在尸台前,“骨折之伤,不论如何造成,都有血荫,但外力暴力击打导致骨折,与自身滚落跌摔姿势不对挤压折断却是不同。余老请仔细看——”
    他指着断骨部分,“骨头断面芒刺向内还是向外?”
    “向外。”余智看清楚后说。
    卢栎点点头:“骨断芒刺为里者,大都是被殴打导致的骨折,反之则非。”
    “哦……”
    围观众人齐齐长叹,原来如此!原来尸体身上有这么多证据,可以供人判断当时情况!
    “王大人,请不要随便欺负尸体不会说话。”卢栎负手站在尸台前,发丝随寒风飘扬,衣袖随风摆动。天气很冷,他的身姿却一点没变,如最初一样挺拔,俊秀。
    “她们虽然已经死去,皮肉不存,但她们身上记录着所有生前发生的事,绝不允许他人恶意猜度,扭曲,利用!”
    是的,别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利用’二字。
    卢栎把这两个字咬的很重,试图引起在场围观的思考。
    数九寒天,皇上为什么要忍着辛苦,与百官,所有上京百姓一起,见证开棺验尸?因为朝上突然再传肃王嫡妃死因不对,说其中毒而死,先帝当年做了坏事。连朝廷重臣都把这事拿到早朝上说,说明事情已经闹的很厉害,皇上为了给父亲正名,不得不出此举。
    到了开棺验尸当日,先是刘成冒出来,众目睽睽下施以巧技,想把嫡王妃中毒之事砸定。若非卢栎知识丰富,看穿了事实,他就成功了。
    一技不成,再来一人,王大人连连逼问,似与卢栎有深仇大恨一般,非要指他不会验,又是为的什么?
    很简单,他们就是要把嫡王妃死因确定为中毒!
    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对他们有利!
    “一个刘成,一个王大人,本与嫡王妃无关,却如此执着……当咱们眼瞎了看不到么?”
    “那位深情如许,亏我还信了……”
    围观百姓中有聪明的,找准方向,与身边人小声讨论起来,很快,这样的言论铺展开来,越传越大。
    太嘉帝对目前结果非常满意。
    他知道肃王可能会行手段,下严令让方剑把尸体看好,却没想到肃王会买通刘成,于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更没想到,卢栎竟有本事立时拆穿!
    果然不愧是赵杼看上的人……
    至于先帝,太嘉帝对亲爹并没有太多好感。他自记事起,就与母妃一起生活在冷宫,孩童时期得赵杼照顾颇多,连这个皇位,也是因为赵杼相帮,才坐稳了。先帝并没有给过他多少关爱,人品亦有问题,他早就明白。这桩陈年旧事,他密取过一些老宫人口供,知道事件始末,才敢定下此计。
    肃王嫡妃,的确是从高高台阶上摔滚至死,只是这摔滚,是她自己不小心,还是别人推的……不重要。
    既然大家都关注中毒,只要证明她不是中毒就好。
    太嘉帝看着场中一切,嘴角无声弯起。
    ……
    王大人眼瞳一缩:“我不过是照规矩问话,卢先生言重了!”
    卢栎亦冷笑:“王大人是真的万事照规矩,还是对先帝有怨,大家自有眼睛会看,无需我多言,大人也无需过多自辩。”
    王大人还要说话,卢栎却没理他,直直看向肃王:“关于此事,王爷才是最有立场说话的人。”
    周大人看了眼太嘉帝面色,立即跟问:“卢先生说的在理,今日结果,肃王可有话说?”
    肃王袖子底下双手紧握成拳,面上神情却不变:“事已至此,本王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王叔这是在怨朕了。”太嘉帝眸梢微垂,“本不应该扰了逝者安宁,可事关朝廷安稳,人心波动,朕也没办法。王叔一向大度,这次也原谅朕吧。”
    一国之君,整个夏都是他的,他却将姿态摆这么低……莫非是被人压迫了?
    百姓们有些心疼,这是他们的皇上啊!前朝当暴君的,都从来没认过错,他们好不容易摊上这么个好皇帝,日子越过越好,海清河晏,皇上竟然被压迫了?不得不低头?
    这可万万不行!百姓们其实并不太在乎谁当皇帝,但他们在乎上头的是不是好皇帝,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可不能保不住!
    所有人看向肃王的眼神都有些微妙。
    肃王差点喷口血,明明一切计划的很好,今日是他刷名望值,好感度的大好时机,怎么突然间就变了?他成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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