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知道现在录像厅生意火爆,一个人三毛钱,天天晚上挤满了人。
    “不是!去跳舞!比看录像有意思多了!”
    郭云摘下墨镜对着镜子整理自己刘海,“楼上有个舞厅,最近天天晚上开放,好多人从隔壁镇跑过来跳舞呢!里头还有人教,我跟你说啊——“
    她转过身凑过来,压低声音:“里头那个教跳舞的是录像厅老板的侄子,说是外地来的,长的可帅了,外号高仓健,跳的霹雳舞那叫一个帅啊!咋样,你要不要去开开眼界?我带你去,不用票的!”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
    “去吧!那男的真的可帅了,好多女的都迷他!”
    “真的去不了,”安娜摇头笑道,“等下我有个学生过来要上课。”
    “行,那我先走了,七点就开场。”郭云朝安娜晃了晃墨镜,“这个顺便也借我呗!”
    “行。你早点回!”
    “谢啦,那我先走了!”郭云乐滋滋地和安娜道了声别,扭头走了,遇到李梅姑姑,赶紧藏起墨镜,招呼了一声,快步离去。
    “梅梅,郭云这是要去哪儿?”李梅姑姑目送郭云离去,嘴里说道,“你看她打扮的,大晚上的还管你借太阳镜?她妈天一黑就出去打牌,都不管管。我看她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说是跳舞去……”安娜含混说了声。
    “就录像厅楼上那里?”李梅姑姑摇了摇头,“乌烟瘴气的,全是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梅梅,你可不要被她撺掇着也过去啊!”
    “我知道。”安娜点头。
    六点,徐兵准时过来上课了。
    班主任王赛英老师收了他妈送的礼,加上安娜那天的解释,最近对他态度好了不少,不但如此,还在课堂上向班级同学讲了情况,要求以后不许再欺负他。可能是心理压力解除了的缘故,最近徐兵不但进步迅速,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了不少。
    上完课九点不到,安娜帮小妮洗了脸和手脚,让她上床睡觉,李梅姑姑也收了小卖部,闩了院门,熄灯睡了。
    ……
    李梅姑姑昨晚那话也不过顺口一说而已,没想到竟一语成谶。第二天中午,安娜学校放学回来,刚进门,就听李梅姑姑说郭云出事了。
    “昨晚县里公安局搞统一行动,派出所突击检查,抓了舞厅里的几十个男男女女,郭云也在里头!昨夜她一夜没回家,早上才知道,被关在拘留所了!等着处理呢!”
    安娜大惊:“跳舞也要抓?”
    “说他们跳的是啥贴面舞?”李梅姑姑撇嘴摇头,“哎妈呀!不但脸粘一起,浑身肉也贴一块啊!这哪叫跳舞,根本就是在搞流氓活动嘛!早就该抓了!昨晚我就说了,她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还真被我给说中了!”
    安娜一时还没消化掉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李梅姑姑在边上又说开了。
    “……梅梅,幸好你昨晚没跟她一块去啊!”她压低声音,眼睛里露出惊恐之色,“要是定个流氓罪,可是要判刑的啊!万一郭云也被判了,这可咋办?”
    安娜沉默了,心情有点复杂。
    这个年代,是个充满了矛盾的年代。各种突如其来的新潮生活方式和外来思想与原本的社会还处在磨合期。
    她知道李梅姑姑并不是在危言耸听,确实有这种可能。
    “唉,可惜了……郭云这孩子小时候挺乖的,如今咋也不学好了……”
    李梅姑姑正在那里起劲叨咕着,外头有人喊。
    “郭云妈来了!快别说了!”
    说着赶紧迎了出去。
    ……
    郭云妈两个眼睛红肿,一进来就找安娜,说道:“李梅,你跟郭云从小玩到大,这次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阿姨求你了,无论如何,你得帮帮我们家郭云啊!要是给送到县里去,她这辈子可就完了啊!”
    李梅姑姑赶紧给她搬了条凳子坐。郭云妈不坐,死死抓着安娜的手不放。
    安娜有点惊讶,以为她急糊涂了,扶她坐了下去,为难地道:“阿姨,我要是能帮郭云,我肯定帮的。就是我初来乍到的也没什么门路,可怎么帮啊?您还是赶紧想想别的法子吧!”
    “你能啊!”郭云妈抹着眼泪说道,“你跟那个陆中军陆队长关系不是很好吗?你去帮我找找他,给郭云说说情啊!郭云可千万不能被判了刑啊!”
    安娜踌躇了下,说道:“阿姨,我确实认识陆中军,但是跟他关系只是一般。我可以试着去问问,但不敢保证郭云会没事……”
    “李梅啊,都到了这份上了,你咋还见死不救啊!上回你在外头过了一夜,一大早的不是跟那个陆队长一起回的吗?你就别瞒了!外头都在说了,你那晚上是跟他一起过夜的!你说你们都这么好了,这个忙你咋就帮不了?”
    安娜大惊:“你听谁说的?”
    郭云妈一愣,看了眼安娜神色,擤把鼻涕,支吾了起来:“……外头不都这么传吗……我咋知道谁说的……”
    安娜愣住了。
    边上的李梅姑姑也是吃了一惊,“郭云她妈,你刚说什么呢?这种话可不能乱传!谁敢坏我家梅梅名声,我可跟她急!”
    郭云妈拍了把大腿,“我的老妹啊,谁嚼舌根,我以后保证帮你揪出来,现在我家郭云的事儿要紧啊!郭云她爸快气死了,说要打死郭云!你看你家李梅都承认了。他俩关系这么好了,找过去说一说情还有啥为难的!李梅,阿姨求你了,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啊!”
    “梅梅,你阿姨说的都是真的?”李梅姑姑诧异地看着安娜,“那天晚上你不是说住在你学生那吗?怎么这会儿成了和陆中军一块了?”
    安娜心里郁闷的不行,知道混不过去了,赶紧把经过解释了一遍。
    “……基站里有个老丁,我睡里屋,他们在外头过夜。当时我怕招人闲话,没说实情。就是这么个经过,不信去问老丁!”
    李梅姑姑生气了,嚷道:“不就这样吗?这有啥啊?这有啥!我家梅梅行得正坐得端,谁在背后乱嚼舌头,被我知道了,我非过去扇她个大嘴巴不可!”
    郭云妈不吱声了,苦着张脸,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李梅,阿姨知道了,你放心,阿姨也会帮你澄清的……就是你看吧,你俩虽没啥,但也算有点交情是吧?估计你去也能说的上一两句话,这回帮帮阿姨啊,阿姨全家都感谢你!”
    安娜忍住火气,总算把郭云妈给弄走了。
    “梅梅,你跟那个陆中军过夜,你说这事谁传出去的?”郭云妈一走,李梅姑姑就在边上嘀咕起来,“那个老丁?不大可能啊!那就剩陆中军自己了。你可别说,真有这可能!听说这人道德品质……”
    “姑姑,我去学校了!”安娜打断了她。
    “你还没吃饭哪——”李梅姑姑在后头叫。
    “肚子不饿!”
    安娜出了门直奔派出所,在门口正好遇到提了个饭盒进去的仇高贺,问他陆中军在不在。
    仇高贺这些天没怎么去小卖部,突然看见安娜来了,有点兴奋,忙道:“陆队不在。说有点事,正好刚回宿舍没多久。哎呀昨晚我们所长亲自带队,抓了好些搞流氓活动的,早上忙死我了。你找他有事啊?我送你去啊!”
    安娜婉拒了,问过来地址,掉头走了。
    ☆、第19章
    仇高贺说陆中军住在林务局食堂边的职工宿舍楼里。还有段路。这会儿正是中午吃饭时间,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的工人拿着饭盒来来往往。
    越靠近宿舍楼,安娜的脚步就越慢了下来。
    起先乍听到郭云妈说别人传她和陆中军一起过夜的时候,安娜的第一反应就是陆中军那边漏出去的,心里恼火,噔噔噔跑出来就想找他质问。到了这会儿,胸中那阵火气降了下去,脑门也渐渐清晰了过来。
    郭云妈说她和陆中军一起过夜时,语气挺笃定的,应该不是瞎猜,而是确实有消息来源。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陆中军说出去的。
    感觉他不是这种人。
    况且,即便是他有意或者无意怎么泄露出去的,她这样大中午的众目睽睽跑到宿舍楼找他,再落入什么熟人眼里,岂不是更落下口实?
    “同志,请问派出所怎么走?”
    边上忽然有人向她问路。
    安娜扭头,见是个年轻女孩。齐刘海,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双杏核眼,模样十分娇俏。起先似乎一直坐在路边那个种了几棵半死不活冬青树的水泥花坛边在歇脚。
    安娜给她详细指点了方向,女孩子道了谢,自己又哎了一声,低声埋怨一句“这什么破地方啊”,转身走了。
    安娜目送这女孩子背影消失,转头看了眼前方。
    食堂边的那幢三层宿舍楼已经不远了。
    安娜踌躇了片刻,决定还是先回学校,掉头要走,瞥见花坛边的地上有个不大的行李包。
    应该是刚才那个女孩子落下的。
    安娜过去提了起来,快步朝前追了上去,发现那个女孩走的挺快,已经看不到人了。
    她既然问派出所的路,自然是去派出所。
    安娜本来也可以把这个包送到派出所还她的。只是这么来回一折腾,她再去学校,可能会赶不上第一节上课时间。
    对面不远的马路边,摆了个修自行车兼配钥匙的地摊,摊主安娜认识,就住李梅姑姑家边上不远。
    安娜犹豫了下,决定看看包里有没有贵重物品,要是没贵重的东西,就把包放修车摊那里,等那个女孩子自己想到丢包了,回来拿就是。
    安娜拉开了拉链。见里头放了些衣物,几本书,还有一个嵌了张照片的相框。视线扫了眼照片,目光便定住了,几秒后,拿起了相框。
    这是一张七寸的黑白照,背景是一架战斗机,战斗机的机头和机翼上,或坐或靠了四五个身穿飞行员服装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学员。
    照片里的这几个人都非常年轻,每一张脸都洋溢着笑容,给人一种强烈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之感。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用黑色钢笔写的字:xx空军航空学院,197x年毕业留念。字体嶙峋奇正,极具个人风格。
    安娜一眼就认了出来,中间那个坐在机头上的,就是陆中军。
    她的视线定定地落在这张照片上,渐渐地,整个人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的震惊里。
    令她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这么巧,刚才那个女孩子恰好就和陆中军有关系。而是她想了起来,她之前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这张照片。
    大概七八年前,她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父亲曾带着她去了外地的一家高级疗养院探望一个快要去世的病重老人。
    父亲告诉他,那个老人是她祖父的老战友,父亲早年还没转业前,也曾是那个老人的部下。这个老人原本有个儿子,是个立过多次功勋的一级飞行员。但可惜,有一次执行试飞任务,经过一个人烟区上空时,机体发生故障,他当时本来完全可以用降落伞弃机逃生,但放弃了机会,强行将战斗机驾驶到了无人的安全地带,最后来不及脱身,机毁人亡。
    这是发生在大约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那个老人的儿子牺牲时,年仅27岁。
    根据父亲的说法,那个老人深深以自己儿子为骄傲。但在他牺牲的头几年,因为一些别的事情,父子关系并不好,甚至到了断绝往来的地步,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了噩耗传来的那一天。老人深受打击,这些年一直悲痛懊悔。所以父亲叮嘱安娜,见了面,一定要尽量哄他高兴。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八年,那个老人在他们去探望过后的不久也辞世了。安娜原本已经淡忘了这事。
    但是现在,她手里的这张照片,却一下将她的记忆又拉了回去。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和父亲去探望那个老人时,他病房的床头柜上,就摆着这张当时已经泛黄了的老照片。枯瘦的老人把它当做珍宝,当时面带微笑,用颤抖着的手指着坐中间机头的那个人告诉安娜,照片里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是他的儿子,下面那一行字也是他写的。
    当时写的时候,大概墨迹没干,手可能不小心拖了下,最后那两个“留念”,被拖出了一道墨痕。
    而就是此刻,她手上的这张照片,最后的“留念”两个字,也有那么一道墨痕。
    安娜盯着照片里的陆中军,绞尽脑汁回忆当年和父亲去探望那个老首长时的所有细节,终于记了起来,自己当时就是叫那个老人“陆爷爷”。
    安娜完全惊呆。盯着手里的这张照片,一动不动,连什么时候那个女孩子回来了也没觉察。
    “啊!你还在啊!”女孩子的声音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安娜抬眼,这才发现刚才那个女孩子已经找了回来。不但如此,陆中军也陪她一道出现了。
    他就站在后头,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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