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现在打开看看,免得在自行车上给磨坏了。”
    叶慧从厨房拿出剪刀,把捆着的尼龙细绳剪断了,她和周胜武一人拎一个,把麻袋缷了下来,放了几颗在屋子边上堆着的柴禾上,余下的又掂到了西屋平房的顶上摊开晾好。下来后把几人让到了屋里。
    林远也出来了,冲他们笑笑,又回房间带着几袋方便面出来,和火腿肠一样,这是当下农村最流行,最受欢迎的零食了,过来递给几人,“哥,姐,你们吃吧。”
    他今年十一岁,个子只到周韵胸前,瘦骨伶仃,显得脑袋大,身子细,很不协调,像个小萝卜头。只有两只眼睛非常有神,让人觉得他的灵秀。
    平心而论,这个受尽父母期待出生的弟弟,小的时候并没有他们几个女孩过得日子好。大姐林桐不说了,是家里第一个孩子,那时奶奶还健康,一家人照顾她一个。二姐林璐也差不多,她性格活泼开朗,也受宠。周韵被送给二姑家,得到的照顾也不少。
    只有林远,出生没几个月,奶奶被查出得了癌症后期,半年后就去世了。生母要干活,生父要上班,又怕别人说是超生影响工作,对外从不敢说林远是自己亲生的,生下没多久就放在了林大江家里,对外就说是老两口捡的孩子,掩人耳目。
    林大江父母林五爷两口那时已近七十岁,家里还有一摊的事,也没空多照顾林远,老头就把他装进捡垃圾的口袋里背着走,或者就让他自己乱爬乱走。可以说林远小时是在垃圾堆里长大的也不为过,在他们姊妹中,他身体底子最差。
    周韵曾想,他后来患上肝炎,一是家里人不懂不注意饮食健康,二大概也是身体抵抗力差的原因。不然他们三个女孩从未打过疫苗都自主有了抗体,只有这一个男孩得了病。而他高中认识,大学开谈的县委书记家女儿的女朋友,也因此告吹。之后一系列的遭遇,其实也与他患了乙肝有关。
    看看林远,周韵说:“不吃了,我想早点去洗澡。”自从重生回来,只是擦过澡,她一次也没正经洗过,简直觉得混身都在发痒。可现在天冷,养父母不让她洗,他们所在的乡里也没澡堂,才一直坚持到现在。
    叶慧站起来去屋里换下了身上满是渣点和泥点的裤子,“行,我跟你一块去镇上买点儿肉。”
    “妗子,都是自家人,随便吃些就好了,不用麻烦买肉啦!”原来的时候家里穷,妗子家烧的红烧肉总让他有流口水的感觉,现在卖花生后自家也经常吃了,他不再馋肉,又是来干活的,怎么好让妗子破费?
    “好久没吃啦,也该吃些补补!”叶慧爽朗笑了,推了自行车准备出门。
    两人各推了一辆车,出了院子周韵道:“妈,我有话和你说。”
    看着这个亭亭玉立,已比自己还高的小女儿,叶慧心中又喜悦又是酸涩,“你说吧。”
    周韵却有些沉默,叶慧也没催她,两人就推着车向前走。院子外面墙下是一条小路,路边是一堆麦秸,此时几只鸡正在麦秸堆里找东西吃。等他们两人靠近,扑楞楞飞到院墙上。
    再走过去就是林大江的两间旧房子,两家之间,是一座宅基地大的空地,现在上面栽满了桐树。
    一直到空地上,周韵停下了脚步,“我和我那个爸妈说了,我不会回来。”
    刚从见到女儿的喜悦中还没回过神,猛然就听到了这样的话。虽然知道自己没养她,生恩大不过养恩,叶慧心里还是觉得有一把刀在戳她的心一样。
    半天她苦笑下,“是我们对不起你,你那个妈说过不愿你回来后我就没敢想这事了。我只是希望这事别影响了亲戚情份,我不是和他们抢女儿,只是想着现在管得不严了,能弥补下应该给你的照顾。不管怎么样,你那个爸妈把你养到这么大,我只有感激的份。”
    短短一段话,叶慧说得支离破碎。
    周韵看着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亲切,这就是血缘的联系吗?
    “他们把我养大,我也习惯了那个家。而你们,应该也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就保持现在这样就好。”
    “小芳,你不回来没关系,但你愿不愿转到这里上学?这里教学水平还是要高些。你也看了,咱们农民实在是太苦了,我也想你能考上大学,像你桐姐那样找个稳定的工作。”林桐大专毕业后经她舅舅帮忙去了一个地级市的国有大企业任职,一向是林家的骄傲。
    说着说着,叶慧眼睛湿润了,“我那时也不舍得把你送走,可我不能让别人说你爸绝户口!就是苦了你!”
    周韵从兜里拿出张纸巾递过去,“别哭了,让别人看到不好。他们也对我挺好的,也没什么苦。”她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觉得自己被遗弃的小女孩了,早已经心情平和。
    叶慧慢慢收了泪,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周韵,“你拿去零花吧,再有缺钱的时候也跟我说。”
    1997年的两百块钱,是后来差不多一千多块钱的购买力了,对一个初中生显得太多,周韵本想不接,可看到生母那带着乞求、愧疚的目光,她还是默默地接过去了。这明显使叶慧松了口气。
    话说开了,两人骑上车很快就到了镇上,叶慧去买肉和菜,周韵去洗澡。她背了自己书包过来,里面装着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澡堂开在其中一户人家家里,在院子里垒了个小锅炉烧着热水。周韵掀起大厚棉帘子进去,热气扑面而来,可是价钱要的也贵,这时县里的澡堂也不过两块钱,这家竟然要五块,不过镇上只有这一家,也只能在这里洗。
    好在有单独洗浴间,里面有一个瓷的大浴盆,一个淋浴。周韵自然不愿意用别人用过的浴盆,她打开淋浴,等水热了之后才脱了衣服进去。
    习惯性的,她先看了自己的胎记,不知是否她错觉,总觉得颜色浅了一些。不过胎记怎么也不可能颜色浅了,她有些不相信,觉得可能是这里面水气弥漫,光线不好的原因。
    洗过之后一阵轻松,把头发擦得半干后,周韵用围巾把头部都包了起来,只留两只眼睛在外,然后推了自行车出来。
    她已和生母说过两人分别回去,现在可以不慌不忙打量着这个镇子,好像是走在时光的隧道里。中间的街道是宽敞的柏油路,路两边,多是两层小楼,下面商铺,上面住人,倒是卖什么的都有。
    突然,她听到一个带着颤音的声音响起,“周韵?”
    这是谁?都包得这么严实了还能认出她。回过头,周韵就看到张泽正一脸激动地望着她。
    ☆、第18章
    张泽长得老成,与他二十多岁两人初见时也没什么区别。此时身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黑色修身裤,脖子里围着咖色的条纹围巾,与这乡土气息十足的地方格格不入。
    张泽叫的是周韵,而不是现在的名字周小芳,他也回来了?周韵转过头,像被点了穴似的呆住了。
    张泽眼睛恨不得长她身上,那明亮的杏眼,那好看的眉毛,那饱满的额头,真的是周韵。一时心像被根线吊起了一样,害怕一眨眼就不见了她,想一下子把她揉进自己怀里去。
    自己重生就是天大幸运,他不敢想周韵会和他一样。这时候她应该不认识自己,说得多了怕她觉得自己唐突,可又忍不住想要是她也回来了呢,心里一时忽上忽下。
    最后他豁出去一样地说:“姑娘,你听过一句话吗,天王盖地虎,发誓要上985,宝塔镇河妖,最次也要211。”然后就一脸灼热地看着她。
    周韵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张泽,她只是惊讶地一下说不出话,就听到张泽对她说了那个对联。那是她2016年在网络上看到的,当时觉得好玩记了下来,念给了张泽听。两个人还曾说写这个对联的学生还挺有志气的,最次也要211才上。
    可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大家只会觉得莫名其妙。没想到张泽还有这么傻乎乎的时候,如果不是她,他这样对一个年轻女孩这么说,怕不是要被人当成神经病。
    周韵忍着心中的激动轻声道:“张泽,你跟我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张泽?”张泽浓黑的眉毛皱起,更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周韵扑哧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周韵,我就怎么知道你是张泽。”
    “那你把当时的下联对下,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周韵!而不是我在做梦!”张泽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明明人已在眼前,明明胳膊已被掐得疼痛,可因为太过重要,反而让他不敢轻信。
    周韵抚额,难道时光竟然改变了张泽的脑筋,怎么觉得这时他和林大河差不多?可对上那惊喜混杂着不可置信的目光,她心一软道:“天王盖地虎,发誓要走富裕路,宝塔镇河妖,忠犬向我碗里跳。”
    张泽听到她说那个对联时,还兴致勃勃地和她一起想相似的联句,这是当时她的回答。当时张泽听到这话时还说,“亲爱的,我已在你碗里,不要再想着别的啦。”自己也让他对时,他说,天王盖地虎,哪天告别王老五,宝塔镇河妖,跟我领证好不好。
    连对个联句也能扯到跟他领证上,当时自己差一点就答应了下来。没想到再相见时,已是两世。周韵眼睛有些湿润。这些联句天下独一无二,是独属他们的记忆,除了他们两人,再不会有人知道。
    专属他们两人的暗号对上,张泽激动得有些颤抖,半天他才接过周韵手里的自行车,跟着周韵向前走去。镇上连个安静可以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两人很快就到了镇子外。
    沿着田间的小路继续向前走,到一个野外的装机井的房子处,四周空旷,张泽把自行车向地上一放,一把紧紧搂住了周韵:“我终于找到你了!”
    说过只是做朋友的,那这样的举止就有些不合适。周韵正想挣扎,就感到有热热的东西滴在自己脖子上,烫得她的心也一颤一颤的,已抬起的手也不由松了下来。
    良久,张泽才放开了她,声音还有些哽咽,“小韵,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会这么幸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周韵说了自己情况,问:“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张泽道:“我那时候陷入一片黑暗中,顺着一条河一直在走,一直在走,可是我一心想着要看到你怎么样了,有没有获救,突然有一天就回到了现在,就马上来找你了。”
    “你这时候不应该是在上学吗?”周韵迟疑地说。
    “上辈子我也没考上大学,这辈子我也不想考了,反正再有半年多就要高考,我也不觉得自己能考得多好。有那个精力,不如干些别的事。”
    两人都不是那种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人,所以上辈子张泽才开了公司,还投资了一个汽车美容中心,她放着安稳的工作不做,独自奋斗。
    这也是为什么离婚后再见,周韵还喜欢张泽的原因,两人实在是有太多观点不谋而合了。
    她垂下自己纤密的睫毛,“可惜我妈不让我退学。你家人呢?”
    “他们只要我拿到高中毕业证就够了,我会考很快就全过了,毕业证不成问题,反正家人也不指望我考大学,现在基本自由了。”
    张泽哈哈大笑,露出了一口白牙。“韵韵,你小时也这么可爱,这次我能看着你慢慢变大,真好。遗憾的是变得这么小,我都不好意思亲你了。”
    他用手轻轻地摩挲她的脸,轻得像雪从空中轻盈地飘落,带着无比的珍视,在周韵脸侧下方脖子处吻了下,“我都难以置信,我们会这么幸运,所以一定是受你幸运影响啦。”
    他吻的地方正是她胎记的上方,这个曾带给她无数烦恼的源泉。
    也只有他,在她为她胎记而敏感不自信时,说:“这一定是老天太过爱你,所以在你身上留下这么多的印记。这样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让人容易找到。”
    看到这样的张泽,让周韵原来曾下的决心又有些动摇起来。
    踌躇再踌躇,周韵拉掉他的手,这才道:“张泽,我想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就像我原来说的那样,依你的性格,还是会遇上需要你照顾的人,可我,不想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
    张泽眼睛里的光淡了下去,“这就是你的决定?即使我们好不容易才又聚在一起,你还是这个决定?”
    周韵咬了咬牙,“是的。”
    张泽觉得心猛然抽搐了下,疼得厉害,这种疼又从心脏起,一下子扩散到四肢百骇。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祈求,“小韵,你现在年纪还小,离成年还有段距离,再考虑考虑吧。”
    “我考虑得很清楚了,我希望我的另一半不管什么原因都能以我为重。”
    他看着那张红唇一张一合,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一样打向自己最疼的地方,自己一回来就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谁知听到的还是这样伤人的话,心揪得好像它要碎掉了一般。
    他踉跄后退了两步,用手捂住了心脏,好像这样就能免除它的破裂,“我当然不管什么时候都以你为重。你的生命比我的更重要,这还不够吗?”
    “张泽,如果有机会,我也可以还你一条命,可这样的决定与实际的生活是两回事。很多时候,活着比死着更不容易!所以《赵氏孤儿》中,公孙杵臼取了容易的死,而程婴则艰难地活着。”说完周韵有些不敢看张泽的目光,安静地低下了头。
    张泽猛然上前一步,用力捧起周韵的脸,让她正面对着自己,坚决地说:“周韵,你怎么觉得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会不在你身边呢?经过了那么多事,我不会再让那样的情景出现了!”
    “人的性格是难以改变的,张泽,曾经有那么多次你都犹豫,可你还是选择了去陪着柳绮。”
    张泽陡然放开了她,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怒火,“现在哪还有什么柳绮,我已不欠她的,现在只有我们两个,重新开始不好吗?”
    “什么没有柳绮,她现在还在你老家住着吧。再说没有柳绮,还有张绮,王绮,张泽,我意思不想以后再为类似的事而争执。我们做朋友不好吗?”
    “做朋友?你以为我是陈珏那个傻瓜?在离婚后还能和你做朋友!像条狗一样被你呼来唤去!”
    陈珏是周韵前世的前夫,两人离婚后仍关系很好,周韵有什么事他跑得很快,有一回林新生住院,陈珏还煮饭向医院送,用周韵的话就是像多了一个家人。
    “原来和我做朋友就让你觉得像条狗,那你走吧。”周韵也有些恼怒。
    原来有多喜悦,现在就有多难过,原来有多激动,现在就有多生气,自己倾其所有奉在她面前,却得到一句死比活着更容易的话。还拿赵氏孤儿里的例子做比,这是同一回事吗?张泽一拳打在机房墙上,血顺着墙流了下来。
    周韵看得胆战心惊,她焦急地拉过张泽的手,“你去包包吧,都流血啦!”
    这点血算什么,他心里比这疼无数倍!既然不愿和他在一起,那就不用让她的关怀像个肉骨头一样吊在他前面,张泽推开了她,声音冰冷如一把刀,“周韵,你真的决定好了不再改变?”
    好心好意去关心他,反而态度这么差,这还是张泽第一次推开她,周韵也生气了,脸绷了起来,“当然!”
    “你真是铁石心肠!”张泽深深看她一眼,愤然离去。
    ☆、第19章
    看着张泽决绝大步离去的身影,周韵僵直地立在那里,一时之间脑子空空的,空虚,无助、痛苦,后悔像是一条毒蛇,不断在吞噬着她的心脏。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免得忍不住叫张泽回来。
    就这样好了,原来她还想着等她有能力时,就去尽己所能帮助张泽,如今他也已重生,再不需要她做些什么多余的事,如果做不成朋友,就远远地祝福着他也罢,真到他遇到事情时,也倾其所有去帮他就是了。
    就是他的手伤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个傻瓜,也不知道去包扎了没有。
    周韵推起了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从庄稼里走了出去,走到离生母家不远的小路时,这才慢慢把表情调整回来。
    回去的时候叶慧和周大芳在做饭,生父林新生也回来了。他身体瘦削,一脸斯文,像个教师更甚于像个工人。
    见到周韵,露出温和喜悦的笑,“小芳也回来啦。”他见到周韵从不说来了,而是说回来了,好像只是女儿出门一趟又回来了一样。
    周韵“嗯”了一声把东西放好,走到池子边。林新生也陪她站着,他生了儿子后就做了节育手术,不知是否损伤了身体,很少做重的农活。
    周胜武和林大江站在池子上面架的木架上,围着锣相对而站,一人手里拿了一把木柁。木柁是一种底座为圆盘子的工具,有一个一米左右长的柄,柄上安装着一个与它呈九十度角的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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