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崴了脚踝只是小伤,静养几日便可,在此之前还是少动它为妙。”冰冷冷的话语打断了他的动作。
    华鸢的手滞在那里,半天才斜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李大将军。李瑾没闲心与他计较这略显无礼的举动,扭头便去与引商谈论今晚之事。陇西郡王见过的大场面比在场任何人都要多,但也是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所谓的“诈尸”之景,自然是要在场的道士给个说法的。
    收拾好院子,几个金吾卫的将士便奉命过来“安顿”华鸢,本意其实是想背他到衙门里的空房间的,但是华鸢抬眼一打量那几个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就泄了气,干脆扭头去招呼天灵过来。
    天灵颠了颠自己的一身肉,小跑着过来,“九……九哥,我背……背……”
    这话还没说完呢,衙门外突然停下了一辆马车。眼下这个时辰已经不允许在大街上出入了,马车主人却视夜禁为无物公然违令,赵漓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刚想派人出去扣下马车和马车上的人,便有李瑾在旁边突然开口提醒了一句,“那是卫家的人。”
    卫氏在长安算是鼎鼎有名的名门望族了,这一辈的卫氏兄弟更是风头正盛,只要没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就连宫里头的皇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何况是违了夜禁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卫钰身边的仆从,他先是恭敬的问候了李瑾和赵漓等人,这才说明了来意——他家主人请引商几人过府一叙。
    在这个时辰找到这里,不用想也知道那兄弟俩定然不是一时兴起,引商歪着头想了想,恍然惊觉那兄弟俩应该是派人一直盯着他们几人的行踪,才赶在这么巧的时间来请他们去卫家。
    亲仁坊离这里不远,引商的目光在华鸢的脚腕上一晃,对着他撇了撇嘴,两人无言的对视一眼,最终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去啊,当然要去。
    在留在刮着寒风的衙门里过夜和去卫家舒舒服服的睡一觉之间选择,想也不用想都会选择后者。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李瑾竟然提出要与他们一同过去。
    正在背华鸢上马车的引商和嫌弃着天灵的华鸢不由面面相觑,任他们如何猜想,都猜不出李大将军这用意。相较之下,卫家的仆从倒像是毫不惊讶,待李瑾交代完金吾卫的下属之后,便请其上了马车。
    被留在衙门的赵漓傻傻的看着马车远走,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他是多久没关心过长安城里发生的事了,怎么竟连大将军与卫家有什么关系都不知道呢?
    *
    马车还未驶到卫家的时候,靠在车窗边的引商便遥遥看到了站在卫府门口的那个身影。卫钰还披着那件围了一圈白狐毛的氅衣,身边没有侍从,形单影只的站在寒风中等候着他们。相较起文雅俊秀的卫三,卫二虽是生了一副与弟弟相似的面容,性子却直爽洒脱许多,连带着那副皮相都要比弟弟明艳上三分。
    而这次请引商几人过来其实是卫瑕的主意,卫钰替弟弟迎接客人,先为这么晚的叨扰道了声歉,这才亲自请几人进府,送他们去见卫瑕。
    该做的事情做完,卫钰并未在弟弟的房间停留多久,吩咐下人不要惊动卫甯之后,便又顺着原路悄悄出了府门。派去接引商几人的那辆马车还停在门口未动,府外无人,只有侍从远远的候在一边。
    卫钰掀了车帘坐进去,还未抬眸看一眼面前的人,就被那人倏然伸出手钳住下颌。
    “放手。”他想掰开对方的手,却拗不过对方的力气。
    一直坐在马车上等着他的李瑾才不肯放手,单手捏着他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之后才忍不住冷笑,“二郎好大的面子,现在若非圣人或贵妃,谁都请不动你了是不是?”
    抗争是无用的,卫钰干脆放下手,被迫微扬着下颌看着眼前的人,“郡王自重。”
    “这话谁说都轮不到你说。”李瑾轻哼了一声,倒也真的甩开手不与他僵持下去了,紧接着又问道,“你弟弟三番两次向圣人请辞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们两个定有一个要留在朝中,哪怕只是个闲职。”
    卫家想要继续在长安立足,总不能彻底脱离朝堂,就算卫甯允许卫瑕做个闲人,卫家的长辈们也不会同意。
    因着一些理由,李瑾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卫瑕了,但也不相信卫瑕会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今日见了卫钰才突然想起这桩事来,自然要开口问问。
    只是听了他的话之后,靠在他身边的卫钰却将目光投向了身上的狐裘,“你还记得你送我的东西吗?”
    一年前番邦使臣进贡了一整条狐皮,狐毛雪白柔软,没有半根杂毛。那时正值李瑾接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一职,皇帝便将这举世难寻的好东西赏了他,本还以为这个侄子会将这东西制成狐裘送给哪个姑娘,谁知李瑾扭头便送给了卫钰。直到现在皇帝与贵妃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会笑笑说卫二比那狐狸还会迷惑人,竟将李瑾都给迷住了。
    现在再想想,笑谈往往也是一语成谶。
    回想起往事的李瑾也忍不住笑笑,但是抬眼一看卫钰神色凝重,才意识到这件事不对劲,收敛了神色问道,“那狐裘,怎么了?”
    那狐裘怎么了?卫钰倒是很想将事实和盘托出,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下去了。这事是那件狐裘招惹出来的吗?不是。
    甚至怪罪不到那只狐鬼身上去。
    要怪,只能怪最初就不该有的欲念。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任外面寒风如何刺骨冰冷,房内仍是暖意灼人,卫瑕跪坐在榻上,身上还披着那件本以送了管梨的狐裘,沉默了须臾,最终还是选择开口。
    他讲起了一年前的一桩往事。
    故事的开端一如所有话本里所写的那般,听起来让人艳羡,却有些不可思议。一个是出身高门名满长安的年轻男子,一个是家境贫寒只能卖身为奴的妙龄少女,他们的初遇是在东市的酒肆外,她站在几个碧眼高鼻的胡姬身边,姿容清丽不输异域女子半分,四目相对时,惊艳了他的眼,撩动了他的心。再后来,就是难料的巧合。
    他怎样也想不到,她竟会卖身于卫府。朝夕相对之下,难免暗生情愫。
    正巧卫甯想要为自己的二弟娶一房妾室,已是情根深种的卫瑕干脆串通哥哥演了一出好戏。一向不喜束缚的卫钰开始找借口推脱那门亲事,推脱到最后,便有卫瑕理所当然的站出来,主动代替了自己不省心的哥哥。
    那时的卫甯还在感叹果然还是三弟听话乖巧一些,可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两兄弟竟敢在纳妾那一日将妾室换了个人,娶了身边的婢女!
    到最后,木已成舟,原本的那户人家畏惧卫家权势不敢乱说话,卫瑕又一意孤行不肯悔改。身为长姐的卫甯又能如何做呢?不过是妥协罢了。毕竟官府有明令“诸以婢为妻者,徒二年。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若是声张出去,害的还是自己弟弟。
    事已至此,若不是那小娘子福薄,嫁人还没多久就一命归西,这故事本能有个更好的结局。
    话说到这里,其实还没有说到狐鬼之事,可是引商却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那个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促使她突然开口问道,“敢问那位小娘子是染了什么恶疾去世的?还是说……”
    这个欲言又止果然让卫瑕身子一震,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几人都在耐心等着他回答,直至寒风打在窗户上发出阵阵轻响。俄而,卫瑕终于抬起头,声音有些抖,“自尽。”
    ☆、第50章
    那一晚,说到最后,卫瑕都没能说出爱妾自尽的理由来。
    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心爱的姑娘为什么会自尽,也不清楚在那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留存于记忆中的只有对方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那眼神中满是不甘与留恋,每到午夜梦回之时就会浮现在他的梦中。
    如何忘得了?
    “我从幼时起就能察觉到身边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是我看不见它们,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鬼怪。后来,秀秀……秀秀她死了,那些东西就更多了些,缠得我生了场大病几乎丧命。我没办法,只能瞒着长姐用了这扶乩的法子。”
    在这世上,卫钰能够完全相信的只有自己哥哥卫钰,他凡事都会与自己哥哥商量,就连扶乩一事也是如此。而他们两人并非是用扶乩请神卜凶,只是听闻扶乩会请来一些来路不明的鬼怪达成自己的愿望,便豁出去一试。那一次,他们成功招出了狐鬼,而且是生前已经有了不小道行的白狐。这白狐声称自己被困在他们肩上披着的狐裘之中,虽然可以为他们达成所愿,但也要他们拿出身上的一样东西来交换。
    卫瑕用自己的一双腿和些许生气换来了灵言的本事。虽然他仍是看不到身边那些东西,但却能用三言两语轻易驱逐它们,换来几分清净。
    引商看不到生者身上那三盏灯,华鸢却看得清楚,他倚在墙柱上昏昏欲睡,听到此处才勉强抬起眼皮,对着引商比了一个手势直指卫瑕的左肩头。
    引商微怔,不知道该不该将这话转述给卫瑕。
    人身上有三盏灯,一盏在头顶,两盏在肩头,也可以说是人的阳火。三盏若灭,人之将死。所以世间也有传言,走夜路时切莫回头,因为回头便会熄灭肩上的灯,被恶鬼钻了空子。
    华鸢的意思分明是在说卫瑕左肩头那盏灯已经灭了,而且永远也不会亮起来了。
    若是当真如此的话,卫瑕此生必然多灾多难顽疾缠身,至死都要拖着这残病之躯活下去。可是现在灯已彻底熄灭,恐怕只有大罗金仙现身才能使其再次亮起来。
    正思虑间,不知他们心中所想的卫瑕又接着说道,“我不会奢求亡者复生,只是想要再见秀秀一面,若能达成此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说话时,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无疑是寄希望于他们几人了。
    引商觉得有些惶恐,也想不通面前这人怎么会如此抬举他们这几个名不经传的小道士。依他所说,他在第二次与狐鬼交易之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那双眼睛,可是仍是见不到他的秀秀,那他们又该如何帮他?
    难不成要去阴间把秀秀带回来?
    说不定人家已经投胎转世了呢……
    似是看出了她的犹豫与为难,卫瑕也没勉强他们在今夜就做出决定,收了话头便吩咐家中侍从带几人去休息。
    华鸢的脚腕需要静养,把他安置好之后,引商才走出门准备回自己房里好好睡上一觉,可是才刚走出门,便又见到了匆匆走进府中的卫钰。
    因着身份特殊,他们几个道士都是住在卫瑕房间旁边,眼下见到卫钰过来,引商还未及与其打个招呼,便见对方径直走进了卫瑕的屋子。
    这兄弟俩在房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引商没心思去听也听不清,只是在她准备回自己的屋子时,却听那间房里传出“咣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她本以为这只是个意外,正准备继续走的时候,那兄弟二人的声音却倏地拔高了,任谁都听得出他们是在争吵,那声巨响似乎也是因为在愤怒之下踹倒了什么东西所致。
    真是家家都有自己的难处和苦衷……
    引商也没有多想,转身便回房睡觉去了。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可能是因为惦记着卫瑕所说的请求,她竟然在梦中梦到了许久未见的花渡。一别几个月,她与长安城新来的阴差吴救并不熟悉,也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到了最后只能将困惑埋在心底不再去想。说到底他们阴阳相隔,若不是他主动出现,她就算寻遍天涯海角也寻不到对方。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翌日一早起来,她刚刚走出门便见到华鸢站在院子里逗猫。猫是卫甯养的,平日里不喜欢到处乱走,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主动跑来卫瑕的院子。
    “你的脚没事了?”目光落在活蹦乱跳的华鸢身上时,引商立刻把猫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照理说崴伤了脚腕定是要静养几日才可以,哪经得起这样折腾。可是华鸢却得意洋洋的扭了扭脚腕给她看,只说自己一夜痊愈了。
    引商又怎么会相信他的说辞,只是刚想追问下去的时候就见卫瑕自房中匆匆走出,他抬眼看了看面前几人,然后告知了他们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消息——贵妃突然传召他入宫,且特意吩咐他与府中几名道士一同前往。
    *
    不同于中元节与花渡一起坐在城楼时的自在,再一次踏进大明宫的引商紧张得连腿都有些抖。而她身边的几个人,要么是见惯了这场面,要么是傻得不知道紧张。独她一个,自从踏进宫门就想往外逃。
    他们三个在卫家仅仅住了一夜,贵妃为什么会知道这事?她特意吩咐她们几个一同前来又是为了什么?这些困惑萦绕在她心头久久没有散去。
    相较之下,卫瑕就显得从容许多,他并非没有困惑,只是有信心能够应付任何变故罢了。见她如此紧张,他还笑着安慰了她几句,“贵妃向来喜欢找些趣事来做,想来也是近日听闻我与道士走得近了,好奇之下才突然有此举动。”
    趁着几人还没走到贵妃宫中,引商连忙向他打听贵妃的忌讳和偏好。卫瑕一一说了,又好心的提醒他们,“贵妃若是问起命数面相之事,尽管实说便是了。”
    宫里头这位贵妃的脾气,卫瑕自认从未摸透过。可是长久下来,他也算是比常人更了解一些,若是能照他的话去做,倒也不必担心得罪了贵妃。
    但是一听他这话,引商的心就倏地沉下去了,目光也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华鸢身上。
    卫瑕不理解她这眼神的深意,还好奇的请华鸢为自己看一下面相。不出所料,华鸢仅是瞥了他一眼就随口答道,“短命……”
    话没说完已被捂住了嘴,引商一脸歉意的向卫瑕赔礼,不停的解释着,“您别放在心上,他这个人见了谁都说短命相。”
    自打她认识华鸢以来,还没见对方换一个词来说呢。不然她怎么会这么害怕贵妃提到面相命数的事,万一到时候华鸢又信口胡诌,他们几个今日能不能活着走出大明宫都是个难题。
    只是世上之事往往是越怕什么便来什么。
    “道长可会看相?”那位雍容华贵的贵妃坐在帷帐之后,还没说几句话便轻笑着问出了这句话。
    未等引商阻止,华鸢已经上前了一步,很快便有侍女掀开了那薄薄一层帘子,年轻的男子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与这天底下最富盛名的美人打了个照面。
    她笑着看向他,打量着他的面容,见他久久没有开口才蹙起眉问道,“怎么?难不成这命数实在是不好……”
    引商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顾不上偷偷去看这位倾世美人的容貌,只是死死盯着华鸢,祈祷他千万不要胡说八道。
    “不。”华鸢说出了所有人都想听的这个字,但那神色却是不同往日的郑重,他也罔顾礼数的直视着面前的女子,然后微微垂首道,“您福寿未尽,将来或有劫难也非死劫。只望您切记,您所看到的绝境远不是您的归处,就算真到了无计可施之时,也定能化险为夷,无需担忧。”
    这番话不仅说愣了引商等人,贵妃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除了华鸢之外无人能懂,整个大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不知过了过久,倚在榻上的女子才慢慢坐起身,脸上多了一抹众人摸不透的笑容。
    她轻声叹了句,“承君吉言。”
    就连引商都看得出,贵妃突然传召卫瑕入宫本是有其他事情要说,但在得到华鸢的回答之后,她便陷入了沉思之中,实在是无心与其他人交谈了。
    几人莫名其妙的过来,又莫名其妙的离开。站到殿外的引商却像是劫后余生一般长长舒了口气,她从未想过,事关生死大事的时候,华鸢倒比她想象得还会说话。
    而同样因为那番话而所有所思的人还有卫瑕一个。他的腿无法长久站立,走出来后便倚在栏杆边支撑着身体,唯有目光一直停留在华鸢身上未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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