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凉是个意外。可是这个意外却告诉她,她的前世也许并非一帆风顺。怀有身孕的女子定然不会太过年老,那么,风华正茂的她又是因为何事而死?挺着肚子而死,想来并非难产。病死?横死?若是后者,如今她又为何不在枉死城中?
    如果阿凉所说为真,那么孩子的父亲真的是花渡吗?他们两人竟是上辈子的夫妻?难道兜兜转转之后,她又回到了自己前世丈夫的身边?
    慌张之时,有人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安抚似的示意她稳下心神。引商扭过头向身侧看去,看到的是华鸢轻松的笑脸。
    无论何时,这个人永远是这样悠闲,好像从不知慌乱忧愁为何物。虽说阿凉对他的敌视尤为严重,引商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上辈子与阿凉有仇,不过这念头很快就因为阿凉对花渡的依赖而消散了。“”
    “凡事不可心急。”最后过来劝她的是卫瑕。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不远处的赵漓身上,用伸手的动作示意对方履行承诺。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其他人都忘了他们是来做生意的,只有他还记得报酬这回事。
    都说出家之后再不食人间烟火,这卫家三郎怎么反倒更像市井小民了呢?
    赵漓弄不清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几人的举动,也不难看出他们成功逮到了那捣乱的小鬼。剩下的他没敢多问,乖乖掏出了钱袋。
    卫瑕曾听人说赵家富庶,今日一看倒觉得名不虚传,赵漓一出手便是一块金锭,一眼看过去,至少十两,怎么也能换六万钱。不过是捉个鬼驱个邪,引商过去一年的生意加在一起都没赚上这么多钱。
    卫瑕倒也不客气,伸手就拿了过来。不过并未将这些钱积攒起来用来买那座宅子,反倒塞到了引商手里,“不如带着阿凉去街市上逛逛?”
    在场诸人之中,有弄不清情况的,有不复往日沉稳的,也就仅仅剩下他一个人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好像看透了什么。
    就连引商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提议。
    也许卫瑕始终都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反倒轻易看穿了她的心思。在见到阿凉之后,她的慌张不是源于自己又见到了前世的女儿,而是在为女儿的境遇悲伤惶恐。
    生于坟墓,至死被困棺木之中,虫蚁啃食,终其一生都在怨恨与恐惧之中度过了,生命那么短暂,痛苦却又漫长的没有尽头。
    哪怕这是与自己素不相识的人的经历,也会不由自主的为其哀叹几句,何况,这是自己亲生的女儿……
    过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扭转弥补了,不过在弄清事情的真相之前,就当是补偿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让她稍微开心一些也好。
    现在长安城里只有花渡一个阴差,只要他松口,阿凉想要再留在阳世一段时日,也未尝不可。
    而这一次,素来以心狠手辣闻名的花渡终究没能狠下心来。
    路上厚厚的积雪踩上去还会“吱呀”作响,赵煦穿着厚厚的一身衣服,左手拉着阿凉,阿凉拉着彩儿,三个孩子蹦蹦跳跳的前面走着。而远远跟着他们的一群大人里,有惶惶不安的赵颜和在旁边安慰她的赵漓,还有一路沉默不知如何开口的引商和花渡两人,最后面则是道观里剩下的那三个男人。
    痊愈不久的天灵不停搓着手,左看看右看看,见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不敢多话,但是在几人途径钱钱柜坊的时候,前一日出现在这里的李瑾,今日竟还在这里。
    李大将军其人于天灵而言,无异于煞星,每次遇上这个人都没什么好事发生。他一眼瞥见李瑾之后不由叫了一声,连忙想往华鸢的身后躲,可是华鸢那瘦弱的身板如何挡得住他,倒是李瑾因为这一声而向外望去,然后困惑不解的打量了一眼这奇奇怪怪的一群人。
    赵漓连忙拱手示礼,卫瑕也不慌不忙的微微垂首,李瑾的目光在后者的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后倒也没说什么便又转过身去处理公务。
    一群人相安无事的陪三个孩子在外看了一天的雪景,听了卫瑕劝说的引商在默默走了一天的路之后似乎也想通了,她明白,越是让人不安的事情越是急不得。再不济,她身上还有一面能看到前世今生的镜子,待她能够平心静气的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再去弄清真相也不迟。
    卫瑕是唯一知道那镜子的用处的人,正因为如此,有过那样不堪回首的回忆,他才能劝她一句不可心急。
    阿凉不舍得新结识的两个玩伴,引商便将她和花渡暂时留在了赵家,并信誓旦旦的对赵家兄妹保证绝对不会再发生什么离奇的怪事。出于担忧和私心,赵颜愣是将他们所有人一起留了下来。
    安顿好众人,引商拒绝了华鸢和天灵的陪同,一个人离开了赵府,既是想为母亲买药,也想一个人平静心绪。
    而留在赵家的卫瑕却在她之后看着阿凉渐渐出了神。阿凉确实是依赖着花渡,但看在他眼里,却与父女之间的亲密有些不同,他说不上来这亲近到底哪里奇怪,只有劝引商不要心急,然后趁着她外出的时候,在她之前弄清事情的真相。
    毕竟有些事,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真相为好。
    阿凉最敌视的人是华鸢,对天灵也不友善,除了赖在花渡身边之外,就是和赵煦、彩儿在一起。趁着花渡离开的工夫,在门口坐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卫瑕终于走到阿凉面前。
    阿凉警惕的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等露出什么凶相,就听面前的人突然开口说道,“回答我,你父亲的名字是什么?”
    这个命令带着不可违抗的力量,。
    卫瑕本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他不知道阿凉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这点本事对阿凉这样有几分道行的鬼有没有用。但就在他问完之后,阿凉的嘴唇微微抖了抖,最后张口说出了一个名字。
    卫瑕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也许寻常人从未听过此人,可是他却确信自己曾在书上见到过这个名字。
    从屋里出来的赵漓刚想招呼大家进屋,就见卫瑕突然从雪地中站起身向他走来,说了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要回府。”
    他所说的回府自然是回到卫府。
    时值将要日落,突然出现在卫府门外的卫瑕差点让门口的仆从以为自己花了眼。而他罔顾众人目光,径直走进府中,绕过那条不知走过了多少次的围廊,最后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第三个书架之上放着几本卫钰从宫中带回来的书,这是在贞观年间才修纂完成的史料,当初他们两人实在是好奇,便从那一百零三卷的史书中挑出了自己最感兴趣的那一卷,拿了复本回来。
    卷七十九。
    当他终于确信了心中的猜想之后,书房外已经围了许多卫家的人,而他的目光却越过了长姐,落在了最后面那个撑着红伞的人身上。
    花渡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一路跟着他过来,但在他走近之时,卫瑕却扬起了手中的书卷,问他,“你想看吗?”
    花渡一愣,最后摇摇头。
    其实他不难猜出卫瑕是从阿凉那里知道了什么,但是有些东西他不能看……一旦触碰到过往的回忆,也就意外着再无回头路。
    没给他反悔的余地,卫瑕将手中书卷置于身旁烛火上,就此烧了个干净。花渡默默看了片刻,转身离去,未有留恋。
    火光灼目,书页燃烧殆尽之前,刚刚闯进门的卫钰最后一眼瞥见的是一个看起来寻常不过的姓氏。
    谢。
    ☆、第67章 童鬼(6)
    引商在回赵府的路上遇到了花渡。
    她有些好奇他为什么没在赵家陪着阿凉,可是转念一想,长安城只有这么一个阴差,他自然有重要的公务在身,怎么能一直耽误着正经的事情,便也没有多问。
    有了阿凉这事,两人再单独相见时都多了一份说不清的尴尬。
    若是较真说起来,距两人初见未满一年,一个只想为自己找个倚靠,一个是因为心中那份寂寞才尝试着接受,说是什么相好,不过是关系稍稍亲近一些的相识。若是阿凉所说为真,那他们二人这前前后后两辈子的牵扯可真的称得上“孽缘”了。
    为什么说是孽缘?若是两人前世有过一段姻缘,今世转世托生再相逢,这是缘分。可是眼下却是一个托生为人,一个永世不得超生,阴阳两相隔。一时欢好也罢,真心实意的想要再续前缘实在太难,终究免不了心伤别离的下场。
    遥遥望着那个身影,引商还是迎着风雪走了过去。
    花渡不畏严寒,将自己裹得那样严实也不过是为了掩盖脸上的疤痕。引商走近时不由将目光落在了他的眼下,心中难免一阵悲凉。若他们二人前世当真是夫妻,又因何会有如此际遇?他年纪轻轻受尽□□,而她死的时候甚至怀着已经足月的孩子。
    他们是不是也像枉死城中的那些冤魂一样,有着永世无法消散的冤屈?
    待她走过来,花渡将手中红伞撑在她的头上,迟疑了一瞬,还是开口道,“我可以回地府一趟,查查生死簿。”
    他以为她还惦记着阿凉的身世。
    引商摇了摇头。她确实是惦记着,不过她手上还有那面奇怪的镜子,若是真想看看前世今生发生了什么,这个法子更直接一些。
    花渡消失了这几个月,今日才有机会听她说起青谧镜的事情,先是一愣,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惊疑,但是很快就掩饰了过去,然后问道,“你想……看看吗?”
    引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她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没错,可是当真相就摆在面前的时候,很多人反倒没有勇气去坦然面对。
    她心中纠结,花渡也不会催促她快些下定决心,想想未知的过往,他同样不想去面对,也不能去面对。
    两人又是一路沉默。实在不知说起什么的时候,引商一抬头,瞥见了前面的钱钱柜坊。
    这几天在这条街上出入,几乎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朝里面看上一眼,今日也是如此,可这一望,却刚刚好与李瑾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一连不知多少天了,这个男人似乎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一样,就没有离开过。引商本还在好奇他到底在查什么案子,便见对方突然伸出手弯了弯手指,像是招呼猫猫狗狗一样招呼着她过去。
    引商左右看看,发现周围再无他人,再看看自己已经站在了花渡那把红伞之外,她这才确信对方就是在招呼她过去。
    花渡在她身侧,以眼神询问她用不用帮忙。引商瘪了瘪嘴,还是选择认命的走过去。
    只不过她走过去是走过去了,李大将军暂时却没有与她说话的意思,示意她在一旁候着之后,就继续处理着眼前这桩案子。
    引商不敢擅自离开也不敢插嘴,干脆扭头努努嘴,叫花渡先回去陪阿凉,自己则坐在柜坊里把这件事听了个清楚。
    钱钱柜坊的掌柜就叫钱钱,姓钱名钱,正迎合了这个人的性子,唯利是图一毛不拔。可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吝啬的钱掌柜竟然是个女人。
    钱钱今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生了一张圆圆的脸蛋,眉眼间带着俏,倒让人猜不出她的年纪来。面对李瑾的盘问,她只是悠闲的在那里翻着账本,“您明知天天来也问不出什么,何必在我这里耗着?”
    “近日金吾卫没什么差事可做,反正闲着,我就是来看看丈夫刚死就盘算着改嫁的女人到底是怎样想的?”说着,李瑾竟然就在钱钱对面坐下了,大有一副要在这住下的架势。
    “郡王也不避嫌?”钱钱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不过也不难看得出来,她不是真的在意什么避不避嫌,而是恼怒李瑾妨碍她做生意。
    “你都不避嫌,我避什么嫌?”李瑾忍不住讥笑。
    引商听旁边站着的金吾卫长史说,原来是这钱掌柜的丈夫刚刚亡故,死因离奇,夫家便将钱钱告上了衙门,说她谋害丈夫。可这钱掌柜也不知有什么靠山,衙门里没人敢动她,就连李瑾想查案也得亲自来铺子里。可是听了半天听懂了来龙去脉,引商却还是没想通钱钱的靠山到底是谁。照理说,以李瑾的身份和性子,哪能畏惧什么靠山,纡尊降贵的亲自来此盘问一个平民女子,何苦那话语中的尖酸之意,听着可与案子没什么关系。
    她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长史,偷偷做了个请求的动作,又挤挤眼睛表明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去。那长史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然后借着这动作,压低了声音告诉她,“这钱家小娘子,原本是郡王的爱妾。”
    蹲着的引商差点以头抢地,摔个结实。
    动静太大,以至于李瑾不满的瞪了一眼过来。
    她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老老实实的垂下头不做声了,等到李瑾再次扭过头与钱钱说话,才敢偷偷抬眸瞄了一眼眼前的两人。
    这算怎么回事?敢情钱钱的靠山就是李瑾自己啊?
    听他们的意思,钱钱先后已经嫁了三次了,刚开始是被吴王妃挑中,进了王府当了李瑾的妾室。李瑾直至今日也未娶正妻,王府中也只有这么一个女人,可以说是独宠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两人总是合不来,李瑾又是不顾礼法的性子,便干脆放了钱钱离开,还给了她一大笔钱财生活。谁知钱钱离开后到洛阳迅速嫁了个商人,与那商人一起在洛阳开了间柜坊还生了个孩子,后来商人染病去世,她便带着家产和儿子回了长安,又嫁了家境不算好的穷苦男人,盘下了原本长安城最大的柜坊,开了这间钱钱柜坊,结果没过多久,这个男人也死了,她再次成了寡妇,然后兜兜转转又见到了自己第一任丈夫。
    几天的“盘问”,案子没盘问出什么来,反倒打听到了钱钱有再嫁的念头,李瑾不由觉得莫名其妙,再加上这两人本就合不来,你一言我一句的,几天下来除了互相讽刺,什么有用的话都没说。
    到最后,李瑾这些举动似乎终于惹恼了钱钱,她也不顾两人之间的身份之差,蹙着眉把账本一摔,“您当我现在还得伺候着您吗?”,就转身回了内院,理也不理这些位高权重的人。
    她一走,李瑾轻哼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
    引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中早已在“啧啧”感叹。她倒是不知道眼前的李大将军还有这样一段过往。想来钱掌柜敢在堂堂陇西郡王面前耍脾气,不仅是因为性子如此,也有几分恃宠而骄的意思在里面。长史说这二人合不来,不过眼下看来,钱钱在王府为妾的时候,可不仅仅是一个地位低贱的侍妾,若不是曾被李瑾以夫妻之礼相待,身为妾室的钱钱怕是连头都不敢高抬,哪能像是现在这般,两人活像是一对喜欢吵吵闹闹的冤家。
    钱钱与第二个丈夫所生的孩子今年也有七八岁的样子了,小小年纪就生了一副俊俏模样,说话做事更是有礼得体。眼见着娘亲摔了账本进屋了,他也没让伙计们动手,自己亲自过来整理好母亲弄乱的东西,看向李瑾的目光中满含歉意。
    经了这么一番折腾,李瑾也无心再与引商说些什么,干脆扭头对她说,“改日我再去找你。”便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引商不敢抱怨什么,拿了他给的出入自如的令牌,便在夜色中急匆匆的赶回了赵家。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雪下得尤其大,茫茫白雪之中,她只顾着赶路,险些就忽视了站在雪中的那个身影。
    谢必安本就成日穿着一身白衣,脸色也白皙得近乎没有血色了,若不是两人擦身而过,引商怕是根本留意不到他。待她匆匆跑过又扭头一望后,便诧异得瞪大了眼睛。
    自从上次一别,两人已经有大半年未见了。她本想笑着打声招呼,可是转瞬就想到花渡说眼前这人其实是鼎鼎大名的白无常,那已经抬起来的手便又不自然的缩了回来。
    谢必安倒还像是曾经那样平易近人,没将她的别扭放在心上,也没多问什么,就好像许久未见的熟人那样走到她身边,说自己因为公务无法脱身才许久没来阳世,然后又随口问起了华鸢的近况。
    他本就是华鸢的挚友,一提起两人共同的相识,引商心里那点惴惴不安顿时少了许多,笑着说了前些日子的一些事情,不过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之后还是没将花渡的事说得太清,而是提到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吴救,不,范无救,小声嘟囔着黑白无常怎么能相差这么多。
    她本以为谢必安会多多少少说说那个黑无常的事,可是话音落下许久,对方都是沉默着的。她抬眸瞥了一眼他的脸色,见他连笑意都收敛了,便连忙换了件事来说,“说起来,我一直好奇你和华鸢是怎样相识的?”
    亏得谢必安能忍受华鸢三天两头拿他的事情来说。
    可是听她说完这些话之后,谢必安却蹙起了眉,扯了扯嘴角,“他口中那个姓谢的朋友,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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