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他们几个已经折腾了两三个月还没能买下那间宅子,细究起来却不过是一个字——穷。这对出身显贵的卫三来说,实在是可笑,可是现在的处境又那般无可奈何。
    他总不能再向兄长伸手。
    说完又回头看看已经回了内院的那个女子,叹了声气,“她其实也不是计较那几十万钱,只是与所有人赌气罢了。”
    这语气倒像是知道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似的,引商本想问问他到底知道什么事了,就被华鸢给拽了回来,“不就是几十万钱。”
    “不就是?”引商和卫瑕都齐齐看向了他,默契的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华鸢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不说话。
    当晚,迷迷糊糊的引商又回了张家去陪母亲,第二日就见媒人带着聘礼过来了。只因姜家在说亲前就算好了日子,青娘又急着嫁女儿,什么纳吉、纳征、请期都赶在一天做完了。姜家给的聘礼与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但是其中却多出了一间宅子,正是姜家隔壁的那座小楼。
    一百五十万钱的宅院,就这样被姜慎给爽快的买了下来。
    青娘不知道那宅子到底值多少钱,还想着去打听打听,引商连忙随便说了个数目糊弄过去,生怕娘亲被那价钱吓到。说完,她又寻了个借口溜出去,直奔永宁坊,直到亲眼看到那间宅子原来的匾额被摘下,收拾宅院的人进进出出,这才总算相信了今后的自己也能住在此处。
    华鸢和卫瑕都还没来,只有隔壁的姜慎还在吩咐家里的仆从去收拾屋子。两个女人一相见,还未等引商主动去打声招呼,对方已经迎了过来,“今后就要与婶婶做个邻居了。”
    引商的笑僵了僵,心里已经犯了糊涂,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真不知道这桩婚事是假,还是装不知道。明明昨日华鸢已经主动说了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场演给青娘看的好戏,算不得数。
    即便她不愿与其有什么牵扯,却也因对方那一句“时日无长。”而彻底妥协。青娘已是病重,若是为了娘亲的遗愿,她便是真的嫁给这世上任何一人都无妨。可是华鸢却主动言明,这婚事不过是帮她的忙,做不得真。于他,她唯有感激和愧疚,无以为报。
    但是眼前这个女子又知道多少呢?
    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叔叔……”
    “你是想说华鸢?”意外的是,姜慎竟说出了华鸢这二字,然后轻描淡写的答了句,“他就是我叔叔。”
    亲叔叔。
    引商傻傻的站在那里,收拾宅子的人进进出出好几次,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姜慎捂着嘴笑了笑,见她瞪大了眼睛望过来,才耐心解释道,“你别看叔叔他生得年轻,其实年纪可不小了,我还是被他养大的呢。虽然多年未见了,可是近日我搬到长安来,自然要来见他的。”
    她声音轻柔悦耳,说不出的好听,朱唇一张一合,讲出的事情却像是与引商相隔了天地之遥。自结识了华鸢,再到心知肚明他并非凡人,引商也有过几次震惊,可是过往的经历加起来,也不及今日所听到的这寥寥数语,好像在听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故事,而非自己身边的人。
    正说着话,隔壁宅院里又走出了个年轻男子,正是姜慎的夫君裴舒。
    如今正在大理寺当值的裴舒俊朗不凡,举止有礼,怎么看都不像是唯唯诺诺之人,可却偏偏甘心入赘,又对姜慎百依百顺,从不多问。引商刚听说这事的时候还觉得惊奇,不过今日听说姜慎与华鸢的关系后,便又隐约有些明白了。
    华鸢并非凡人,那姜慎想来也有些来头,裴舒正因为多多少少知道些妻子的秘密,才会如此吧。
    “活得久了,总想找个人作伴。”瞧见她不解的神色,姜慎轻飘飘的甩下这句话,接着又与她道声别,先回自己家去了。
    她离开没多久,华鸢总算是慢悠悠的走过来了,看上去对这新宅子还算满意,但是瞥了一眼隔壁那户人家,却又微微皱了下眉,“以后少与她说话吧。”
    他口中的“她”,正是姜慎。
    引商琢磨了一下这意思,“你与她没那么亲近?”
    虽然姜慎所言并不像是假的,可是再亲近的叔侄,在过了这么久之后也不一定毫无隔阂。华鸢在谈起姜慎时的神色,实在是复杂得让人难以捉摸。
    对于一些事,华鸢时常含糊其辞,但是对这件事,他却相当干脆的点点头,承认了。
    正如她所想,再亲近的叔侄,也总会因为一些事生了嫌隙。
    一本正经的说完之后,他又跑到墙根晒太阳去了,迎着艳阳半眯着眼睛告诉她,“无妨,今后在这长安城还要仰仗着她呢。”
    他这个侄女没别的好,就是在凡世生活得久了,家底殷实。
    引商与他一起蹲在墙根底下,托着下巴想了许久,却总是觉得脑中浑浑噩噩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都怪近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一桩连着一桩,一件都想不清。就连华鸢都变得越来越奇怪,行事越来越急迫。她只顾着惊讶为难,似乎忘记问他许多事,理不清思绪便干脆不问了。
    回张家的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唤了声,“宋引。”
    她迷迷糊糊的扭过头,便见范无救盘着一双腿坐在一间宅子的屋檐上冲她招手。
    一见他,引商瞬间清醒了不少,很快又脱口而出,“花渡出事了?”
    每次见到这人,都是因为花渡出了事。
    可是这次范无救却摆了摆手,嫌弃道,“怎么总想着你那个阴差,这次可是阴间的大事,与他无关。”
    “阴间的大事也与我无关啊。”引商觉得莫名其妙,偏不去问他阴间出了什么事。
    可惜她越不想问,他便越是想说,从房顶跳下来后便拦在她面前,神神秘秘的告诉她,“这一任酆都大帝的任期到了,下一任还无法归位,冥司无主,从此阴阳两世再难太平。”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姻缘债(4)
    冥司无主,阴间大乱。
    听起来倒是挺唬人的,可是这与生活在阳世的市井小民又能扯上什么关系?引商听过之后便扭头离开,丝毫没放在心上。
    范无救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的说着现在冥司的混乱,“其实北帝时常不在阴间,阴曹地府少了他也与往日没什么差别。但是这离了任就不同了,下一任北帝迟迟未归位,冥司无主,惦记着那位置的人又不少,再加上此前阴间出了点事,逃出了些恶鬼,现在下面闹腾得很……”
    他越说,引商越是不解,“那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这不是投奔你来了。”他说得那般理所当然,说完便紧紧黏在她身后不肯走,“你不知道,下面已经打得天翻地覆,我又打不过他们,还是待在阳世舒坦些。”
    大街上人来人往,能看得到他的人却少有。引商站在街中央呆呆的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就明白过来,这人竟是真心实意的在说这些话,吓得她扭过身便撒腿抛开,边跑边喊,“我又不认识你,别跟着我!”
    她不过是区区凡人,何德何能去掺和他们阴曹地府的事。何况这阴阳两世都赫赫有名的黑无常自打出现起,就没说起过什么好事,她也不信他能安着什么好心。
    一路跑回张家,踏进家门时,引商刚刚松了一口气,便见范无救扛着一摞卷宗坐在屋顶冲她挥手,“你跑得真慢。”
    她忍不住倒退几步,先是担心的看了一眼屋内,见母亲没什么动静,才绕到房子后面,压低声音问他,“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又帮不了你。”
    她要是已经寿终正寝魂归地府了还成,好歹也能帮他打个下手搬搬东西,可她还没死呢!
    “谁说你帮不了我?”范无救从房顶上往下轻轻一跃,刚好跳到她面前,把她全身上下都瞄了那么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你身上带着的那样东西,可是至宝。”
    至宝?他话音刚落,引商便想到了一直带在身上的镜子。半年前,也是面前这个人将那东西递到她手上,告诉她,此镜乃是北帝所赠。那时她根本不信这事是真的,可是如今……
    “你想要那镜子?”她拼命想着他的目的和事情的缘由,可是偏偏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有一步一步警惕的后退。
    而范无救却摇了摇头,说道,“恶鬼出逃,那镜子倒帮不上什么忙。”
    “除了那镜子,我也没别的了。”说着话,引商隐约听到屋内母亲在喊自己,也不再理他,转身绕到房间前走了进去,打定了心思若是他敢出现在青娘面前,她便当做自己看不见他。
    万幸,范无救只在她身后小声喊了句,“我还有正事没说呢!”,并没有跟在她后面一起走进去。而躺在榻上的青娘一见她进来,连忙拉着她的手说要给她置办些嫁妆。
    许是因为定下了亲事,今日母亲的神色比往日都要好,引商暗暗高兴,不论母亲说什么,她都点头附和着。说完话,已经卧床多日的青娘竟主动要到外面走一走,一旁的张伯连忙摆手说“不成,不成,外面风凉!”
    “这都什么时节了,风凉也不怕。”青娘难得执拗一次。
    引商虽然也担心母亲的身子,可又不忍心违逆母亲难得提出的心愿,只能将前几日才为母亲做好的衣服翻了出来,厚厚的为母亲裹了一层又一层。
    青娘一面笑一面拍着她的手,“怎么就柔弱至此了。”
    张伯站在一边直搓着手,“青娘,你可要小心身子,早点回来。”
    “知道了。”青娘扭头对着他弯了弯唇,虽然还有女儿在,却也难得没顾忌着什么,伸手在他脸颊旁轻抚了一下,为他捋好耳旁的发丝,“这些年你成日为我忧心,也是劳累了。”
    “这都是应该的。”两人少有这样的亲昵,张伯实在是有些难为情,喃喃的说着“不累,不累。”
    引商退到门边,含笑看着这两人,打心底里替张伯觉得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了,张伯对青娘的好,她都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可是母亲却沉疴不起,从未尽到一个妻子的本分,甚至未曾名正言顺的嫁进张家……
    引商知道,母亲一直惦记着的还是父亲,也许直到今日也未能忘怀。她身为子女,本不该妄言父母情意,只不过事到如今,能看到母亲与张伯如此亲昵,也足够欣慰了。
    逝者已矣,总不能再辜负了活着的人。
    扶着母亲走出家门,母女二人在坊内转了转,青娘特意去看了看左右的邻居们,笑着与她们说了好些话,然后又说要去青玄先生那里走走。
    亲仁坊离这里不近,引商思量了一下,还是劝母亲,“改日再去吧。”
    “这么多年了,若不是青玄先生一直照拂着你我二人,咱们母女怎能有今日。现在你就要嫁人了,我这个当娘亲的,自然要去谢谢先生。”青娘的气色难得的好,走了这么一段路也没有咳嗽,拉着她便想往亲仁坊的方向走去。
    引商拗不过她,只能扶着她慢慢走出坊门,两人走在街上的时候,青娘便拉着她手,絮絮叨叨的与她说着今后嫁了人该如何做。
    “阿娘是嫁过人的,什么事都见过听过,总比你会看人。你放心,你那个夫婿啊,定不会负了你。”
    “您当年也是这样一眼看中爹爹的吗?”引商不想多谈自己的婚事,连忙问起了她。
    青娘抚着她手背的动作几不可见的一滞,神色也微微恍惚了起来,似在回忆当年那些往事,过了许久才慢慢点下头,“是啊,阿娘那时还年轻,一直以为你爹爹就是能托付终生的人……”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引商皱了皱眉,不知道怪在何处,最后只能依着自己理解的意思劝慰母亲,“阿娘,青玄先生总说善恶终有报,您放心,害得爹爹枉死那些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但愿如此。”青娘勉强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时辰,街上还有许多路人来来往往,坊门边更是有不少人闲来无事聚在那里说着近来的奇闻。母女两个路过的时候,就听到了许多新鲜事,从哪个武将又升官了一直听到哪个酒肆的胡人老板娘长得美,最后又听说一个已经辞官归老的中书舍人要将自己的外孙女嫁给荣王。
    荣王素有雅名,又授了单于大都护,能嫁给他,算是一件幸事。
    但这事与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可没什么关系,引商听过就抛在了脑后,仍与母亲说笑着。只不过许是走得太久了一些,青娘的脸色显然没有早上时那么好,又走出几步之后甚至紧紧揪住了胸前的衣衫,像是有些喘不过气来。引商连忙扶着她到路边,这附近已经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两人便坐在一棵槐树下,树荫遮蔽了阳光,正合适。
    可是青娘的脸色却仍然没有好转,一直捂着胸口,连咳嗽都有些咳嗽不出,引商一点点抚着她的背,空着急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眼看着母亲还缓不过来这口气,便想起身找人来帮忙。
    “引儿……引儿你听娘说……”青娘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拽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不让她走。
    引商连忙坐了回去,“阿娘,阿娘您说,我听着呢。”
    只是青娘还没将话说出口便看向了前方。母女二人坐在这小巷子里,巷子却无人进出,只有几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巷口。
    引商抬眸望过去,紧接着便看到了几副熟悉的面孔。
    早上还在平康坊晒着太阳的华鸢不知是怎么寻到她们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而在他身后不远处,范无救将捧在怀里的一大摞卷宗全都塞在了腰间挂着的小袋子里,同样不言不语的望向这边。
    巷子两边的围墙上,花渡撑着伞坐在上面,始终没有抬头。
    “你……你们,”引商突然有些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看这几人,勉强咧出一个笑脸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谁也没有说话。
    身边青娘的喘气声已经越来越急促,只是出气大入气小,目光也有些恍惚。
    恐惧飞快的攀上了引商的背脊,最后扼住她的咽喉,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阿娘……阿娘!”她一声声唤着,却又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唤些什么,只是一味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松开。
    范无救站在最后面,掰着手指头数着时辰,当他掰完最后一根之后,不由在心底轻轻叹了声气,左右看看,到底还是甩甩手腕,主动走上前。
    谁也未动,这么难的差事他不来做,还能让谁去做。
    可是未等他走近,那边引商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扭头看看身边已经不再喘息的母亲,还不肯将麻木的手指松开,只是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不声不响。
    范无救又往前走了一步,这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却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霎时激起了千层涟漪。
    “阿娘!”少女已经嘶哑的喊声响彻了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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