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这时,他的背后渐渐浮现出一个虚影来,又慢慢聚成个女人的身形攀在他肩上。
    三年过去,这女子的亡魂竟然一直未曾离去!
    引商有些惊讶,可看谢十一的神色,又不像是已经察觉那女鬼在身边,反倒是那只正要扑过来伤人的老虎谨慎的后退了一步,似乎对这种鬼魂有所忌惮。
    两相僵持下,谢十一似乎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不由微微扭过头去看自己的身后。趁着这时,引商从树上一跃而下,手中的斧头准确的冲着老虎的脑袋砍去。那猛虎飞快的回身张口,露出满嘴的獠牙,欲向她咬去,而本像是心不在焉的谢十一却也在这时挥刀而至,两人的夹击下,那猛虎的双目被刀刃所伤,嚎叫着甩脱了两人便向着山下跑去。
    引商正欲去追,谢十一的眉头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皱着眉拉住了她。很快,那本已消失于眼际的猛虎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半空中被抛过来的,落在地上时惊起一阵灰尘。两人低头看了看,发现这老虎竟只剩下一个身子。
    而在不远处,一个略显瘦弱的身影拎着颗血淋淋的老虎脑袋,正慢慢向这边走来。他一边走还一边用手捂着嘴咳嗽着,像是被这四扬的烟尘呛到了嗓子。
    这咳嗽声实在是与那徒手揪下猛虎脑袋的凶狠举止毫不相配。
    引商一瞥见那个身影,还没看清对方的脸时,心已是一沉,及至对方走到面前时,她已经不知说什么才是了。
    亏她之前还以为自己漠然的一走了之会让他消沉一阵子,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她小看了他这古怪的性子。
    “不知扒了这没了脑袋的虎皮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华鸢一来,就把手中的老虎脑袋掷在了地上,专心想着要不要去扒剩下的老虎皮。
    他神色间不见疲惫和倦意,甚至没了往日的慵懒,只剩下飞扬的神采。那副本就出众的容貌更是光鲜照人,让人移不开目光。
    可越是这样,越是反常,足以言明他心中那说不出的滋味。
    谢十一也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睇了两人一眼,就收刀入鞘,将他们二人撇在身后独自走远了。
    引商受不了这沉默,很快开口,“我以为……”
    “我还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你不成?”他拂了拂身上的灰,甩甩手,然后站起身看向她,“你怎么做是你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若恨我轻薄,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你想如何就如何。可若是因这一件事,你就让我离开,不行,真的不行。所以,既然我不能离开,我当然要尽快来见你。越早越好,越近越好。”
    引商深深吸了一口气。
    相识这么久,她终于发现自己还是应付不来他。这个人绝不能用“无耻”二字来形容,可这世上最无耻的恶人怕是都无法从他这里讨到便宜。
    天底下真有能整治得了他的人吗?
    引商自认脑子还不算笨,可是眼下心神不宁,竟连一个主意都想不出来,唯有扭头就走,再不看他。
    华鸢也没拦她,只不过在她迈开脚步后,他也跟了上来,然后突然从身后拉住她的胳膊,猛地一拽,引商只觉得眼前景色一晃,再定睛看去的时候,自己竟已和他站在了另一座高山的山剑上。
    这里是离长安最近的山,站在山巅遥遥望去,还能望见那座富丽堂皇的都城。
    夜色已深,各路精怪和孤魂野鬼都徘徊于城中,长安城的上空是五彩的闪光和团团黑雾,彼此追逐又纠缠着。
    这本是天下间最宏伟繁华的王城,如今却被厉鬼精怪盘踞肆虐。世道即将大乱,谁又能守阳世一方太平?
    正想着,引商只觉背脊一凉,扭头望去,果见花渡撑着伞出现在他们身后。见她在此,后者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就听华鸢开口道,“见没见过伏日万鬼行?”
    引商倏地瞪大了眼睛,她知道古时有这个说法,可也仅仅以为这是臆想出的说法,谁又见过那样的场景呢……她的心心忽然跳得厉害。
    “其实那确实是说笑。”华鸢摊了摊手,不过很快又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弯起唇角,“有比那更厉害的……”
    阴兵过路。
    相传人间只有发生大灾大难,才会有阴兵成群结队的出现押解亡魂。可是现在阴间大乱,数不清的恶鬼逃往人间,从今往后,长安城再难太平。
    过来之前,花渡曾去见了李瑾和赵漓,而谢十一如今又在东山还未归去。今天晚上,长安城内不会有任何金吾卫出没,各个市坊内也尽皆熄灯闭门。偌大的长安城里,街市上空无一人,只余鬼怪。
    引商跟着花渡站在城墙上俯看着城中景色,没一会儿就只觉阴风阵阵,让人在这三伏天打了个寒颤。
    她慢慢抬起头看去,那皎洁的月色不知何时已经被遮蔽住,照亮大地的只有数不清的血色灯笼,仔细看看,便能看到那些提灯者身着黑衣,神色肃穆,高高绑在脑后的长发上都吊着一个鎏金的小铃铛,可是身形晃动时,却又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据说,这铃铛声威慑的只有亡者的魂魄。
    他们提着手中的引魂灯,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华鸢身侧,指尖一动,手中的灯又化作了血红色的纸伞,撑在头上遮住了大半面容。
    华鸢坐在城楼的最高处,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额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可是很快,见城中的恶鬼们已经被惊动,他手腕一转,指尖已转而指向城中。
    阴风起,三千阴兵撑伞跃入夜色之中。那凌厉的阴气甚至划破了华鸢身上那件粗制滥造的布衣,他微微抬了抬手,便有一道黑影闪过,在他身上披了一件绣着百鸟图的艳红袍子,长长的衣摆几乎铺满了整个屋檐,衣上百鸟栩栩如生,几乎就要振翅飞出。
    乌云散去,月光洒在屋檐,城楼上的年轻男子披着那艳丽张扬的衣衫,睥睨偌大的长安城。引商正愣着神,忽地,他又扭过头来,对着站在城墙上的她勾了勾唇角,浅浅一笑。
    今夜,长安有鬼。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浮生梦(1)
    报晓的鼓声已经响了三声,李瑾才从地上坐起身。
    他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却见长史已经守在了门外,不由皱皱眉,“怎么这么早?”
    “怕您一夜未合眼。”长史如实答了,然后抬眸去看他憔悴的神色,“您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前些日子,咸宁太守揭发李林甫罪状二十余条,结果罪状尚未呈上,就被李林甫知晓,命御史台将其逮捕,以妖言之罪杖毙。
    而坊间传言李林甫已疑心谢十一一事毕竟是个传言,不能当真。这些年谢十一为李林甫做的事情不多不少,何况谢十一还有个靠山未倒,李林甫没必要与其反目成仇。
    朝堂上不安宁,家里更不安宁。郡王年纪不小了,身边却无妻妾,吴王和吴王妃心急,誓要逼其今年便娶个郡王妃回来。
    恼人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李瑾已经好几日都没能合眼了。
    “砰!”越想越气,李瑾狠砸了一下身旁的柱子,“走!”
    “您想做什么?”长史有些担心。
    “于公于私,有些人留不得了。”说着,他也未唤婢女过来,独自回屋收拾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出了门,“去平康坊。”
    “平康坊?”长史略一思索,然后诧异道,“您又要去找那些来历不明的道士。”
    李瑾没回答。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那些人信不得亲近不得,尤其是上次在郡王府被对方明目张胆的挑衅之后。可是奇怪的是,真到了要紧的时候,他最先想到的还是那些人。
    而且这一次,确实只有他们才帮得上忙。
    *
    平康坊东街。
    一大早,枕临就在帮忙擦门上的匾额,一面擦,一面还不停的问着,“姐姐,还有什么要做的?”
    引商懒洋洋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抬眼看看他,“没了没了,下来吧。”
    这孩子傻,但是手脚勤快又不埋怨,生怕被赶出去似的,可见在泾河时,他要被兄弟们欺负成什么样子。
    等到枕临从墙上一跃而下蹦到她身边后,她招呼他一起坐下,然后好奇的问道,“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的兄长们都要与你作对?”
    一提起这个,枕临就露出了一脸哭相,“这原本与我无关的。”
    他家中有两个哥哥和两个表姐。大哥和大表姐原有过一段旧情,可是很快就觉得彼此不适合,无仇无怨的分开了。后来大表姐倾慕二哥,便与二哥好上了。而二表姐一直苦苦想着大哥,三番两次示好,大哥却无动于衷,始终与邻家一个小娘子纠缠不清。直到有一天,大表姐和二哥反目成仇,争执间大表姐打碎了家中最重要的一件宝物,匆匆逃家。二哥带了全族的人去追大表姐,可却遭到大哥的阻拦。这时大哥与大表姐已经全无男女之情,只有兄妹亲情,未保大表姐平安,只能与二哥大打出手,以一人之力对抗了全族。谁知二哥本来也不是为了抓大表姐回来,而是为了偷偷保护大表姐才假意带人出来,这下子看到大哥如此护着大表姐,不由起了妒心。
    二哥自小就事事不如大哥,又对大哥和大表姐曾经的那段□□十分在意,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与大哥打了一架……
    “等等……”引商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都是你的哥哥和你的表姐,那你做什么了?”
    “我?”枕临更是欲哭无泪,“我不知道这事是不能说的,父亲问我他们都去了哪里的时候,我就将他们的去向说了出来……”
    “原来是因为告密啊!”
    “不是不是!我不是故意说的!”枕临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又怎么知道兄弟姐妹之间发生了什么纠葛,只因为无意间透露了他们的去向,就被哥哥们,甚至是表姐们视为仇人,他们设计赶他出家门还不解恨,上了岸还要追着他打。
    引商不由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你待在这里,没人能欺负你。”
    “那可不一定。”刚好过来吃饭的姜慎插了一句嘴,然后瞥向了屋里的华鸢,“有些人不就是以欺负人为乐。”
    自从她与卫瑕住在一起之后,华鸢就想尽了办法给她们添乱,而且丝毫不觉失礼。久而久之,这叔侄两人表明的客气再也维系不下去了,姜慎本就不是好脾气的女子,现在更是不想给自己叔叔好脸色看。
    别人的家事,引商无法多言。可是她瞧了这么久,还是有些可怜姜慎这个当侄女的。哪怕不顾叔侄之礼,姜慎几次三番与华鸢争论,也从未占过上风。
    有时候,引商也会反复的想,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没有人能治得了姜华鸢这个人。自从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又对她言明心意之后,论身份、论执着、论脸皮之厚,周围这些人就没一个比得上他的,谁又能降服得了他?
    “今日天气这么好,就别吵了。”卫瑕把手中的书放下,皱着眉揉了揉额头。虽说他也不忿华鸢这些日的举止行径,可是天天这样吵吵闹闹的也不是办法,只吵得人头疼。
    “就是就是!”相好一说话,姜慎就跟着附和,也不想想刚刚还在拿眼睛瞪着华鸢的就是她自己。
    “砰!”就在这时,二楼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正准备站起身的引商被吓了一跳,差点又跌回榻上,半天才爬起身仰头看去,然后便见有人推开了二楼的小窗探出个头来。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天灵,不,应该是顶着天灵那副皮囊的苏雅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笑着看向了院中的几人。
    引商怔怔的看着他,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
    从阴间回来已有几日了,可是苏雅一直未醒,华鸢解释说,“他与寻常的鬼魂不同,很难附了凡人的肉身,更何况是已无生魂的尸体。之前又有几次施术伤了身,这次能不能再用这具肉身在阳间生活,全看造化。”
    幸好,最终他还是醒了。
    只不过很难再变回从前的那个“天灵”了。一来身份已经说破,他没必要再装下去。二来这次不像是上次匆匆附了身,“身体”已无大碍,连结巴都治好了。
    今后他就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了。
    为难的只有知晓了他身份的这些人。
    这些日子,引商一直盼着他快些醒过来,可是真的看到他醒来了,才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有迈过心里那道坎。
    并非是还未释怀天灵的死,而是不知该怎样面对顶着天灵面孔在她面前生活的他。
    论理,他在天灵死后伴她生活将近两年,她与他的熟悉早已不亚于华鸢。可是那时的他装成天灵的样子,她的真心相待其实是给了天灵的,而不是真正的他。
    在阴间,她曾见过他真正的面容。他明明有着天下间最出挑惑人的容貌,又有着她难以想象的凄惨过去。而她的天灵,却是这世上最淳朴最善良也是最平凡的人。
    从今往后,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突然有些迷茫,该把自己面前那副熟悉的面孔看作是谁。
    “引商。”旁边的卫瑕突然开口唤了她一声,总算拉回了她的思绪,“不要多想了。”
    他多多少少明白她的心思,可是事已至此,再为此多思惆怅,苦的只有自己。
    引商茫然的点了点头,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而楼上的苏雅见她如此,也在心底叹了声气,转身下了楼。
    今日天色确实是好,艳阳高照却不刺眼,华鸢对小楼和院内发生的一切都只当做自己看不到听不见。引商一起身,他就霸占了院内那张软榻,悠哉悠哉的躺了上去。
    尴尬为难都是别人的事,与他何干?哪怕这主意最开始是他出的。
    “今天天气这么好,是不是要出大事啊?”枕临对这些事毫不知情,见哥哥姐姐脸色都不好看,就傻傻的嘟囔了一句。
    而他话音刚落,华鸢就倏地从榻上坐起了身,警惕的看着门外。
    “姜哥哥,我是说笑的……”见对方这样在意,他连忙摆了摆手。
    可是华鸢却没看他,仍是眼也不眨的盯着门口,连手心都沁出了冷汗。这样的神色在华鸢脸上实在是少见,院子里人都不由住了嘴,引商一动不动的站在院子中央,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没一会儿,原本虚掩着的院门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一张一合的晃个不停。华鸢抬手隔空一挥,将原本向内敞开的大门重重关上,重响之后,院门紧闭不再晃动。
    可就在引商跟着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原本安分下来的院门竟又开始微微震动着,这一次比前一次势头更猛,门板大张大合,几次都重重撞在两边的院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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