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在谢过他之后便真的准备离开这里,谢瑶只思虑了一瞬,便伸出手拦住了她的脚步,“若你是从家中逃出,现在又要去往何处?”
    引儿被他问得一愣。自年少起,她便跟随那个男人生活在东山,说是避世隐居,不如说是被囚禁,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下过山,更不知道自己若是离了那地方又能往何处去。
    何况,若是让那人知道她离开了,无论天涯海角,他也定会找到她,然后带她回去吧。
    “我不知道……”她只能这样回答,再也想不出其他答案。
    谢瑶站在一边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是一晃眼间,却又觉得是在看一个历经了沧桑,心绪早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澜的老人。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神色茫然,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该在说出这句话之后还不顾一切的从这里离开。看起来太盲目,也太傻了。
    “您说,这世上最美的地方是哪里?”怔愣了一会儿,她突然这样问出了口。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自小走过不少地方的谢瑶见惯了各地的美景,只觉得这这万里河山各处都有各处的风情,实在说不上哪里又比哪里更美一些。
    考虑了好半天,他才答道,“建康吧。”
    建康,是他现在的家,那里有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还有诗酒与名士。
    “我住在淮河河畔。在它的两岸,酒家林立,华灯灿烂,浓酒笙歌,数不清的商船昼夜来往,丝竹之声传得很远很远……”说着说着,他自己先笑了,没有再讲下去,因为忽然间想起眼前这个女子不像是在市井间生活过,怕是连他们家的名声都从未听说过。
    这一番话,与其是说给对方听得,不如说是将他自己给开解了一番。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谢家的子弟连搭救个弱女子都要考虑许多了?如何向家中解释清楚这种事以后再想,他现在唯一需要为难的只是眼前这个人的意愿。
    只当他不忍心吧,实在是见不得她那对人世毫无留恋的眼神。救人一命,总要救到底。
    “你无处可去又不愿回到原本那个家,既然如此,不如随我回建康。无论是谁不肯放你自由……”他抬眸看向她,轻笑道,“我便带你回建康,又能如何?”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宁康元年(3)
    既然说了要带对方回建康,谢瑶自然不会食言。但在出发之前,他还要以另一件事为先,那就是殷子夕。
    他这一次来会稽,正是为了殷子夕。而如今殷子夕的病虽有起色,却算不得大好,病症时不时的加重更让人跟着提心吊胆。他生怕自己前脚刚刚离开会稽,好友便……
    至于引儿这事,他和宣澄还是瞒着殷子夕的,毕竟真要计较起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必让病人也为他忧心呢?
    这日夜里,吃过晚饭之后,宣澄便随便寻了个借口将他单独叫出了门,眉头紧蹙,神色焦虑,“小谢,子夕这两日……”
    这话没说下去,可是谢瑶不难听懂,心自然也跟着沉了沉。就连才来了会稽几日的宣澄都看得出子夕这病治不好,何况是自小就与殷子夕相识的他?
    自打出生起,殷子夕的身子就比别人要弱,平日里就算是染上风寒也要月余才能好,何况是现在这样的重病。有起色才不过是三两日的事情,眼下却是一天更比一天糟了。
    “就没别的法子了吗?”见他不说话,宣澄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殷子夕生了一副好相貌,又因身子生来比旁人弱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弱不禁风的。宣澄初见对方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哪家的闺女穿了身松松垮垮的男装。可是几日接触下来,他便彻底忽视了对方这文弱的模样,被对方的才情所折服了。
    虽是病弱之身,殷子夕却从不怨天尤人,反倒豁达洒脱,开朗果断。而且,明明精通六艺、博古通今,却极为谦逊,无论对待何人都不会自恃身份,那温和的笑容让人一见便想与其亲近。
    这样一个人,偏偏顽疾缠身,真是可惜了!
    谢瑶认识殷子夕不知比宣澄早了多少年,现在好友病重至此,心里最不好受的正是他。可是生老病死乃是天命所定,殷家已经遍寻了名医都救不得殷子夕的性命,他又能怎么办?
    他实在是寻不出别的法子了!
    一时无言。
    不知又过了多久,谢瑶才抬眸看向眼前的好友,突然开口道,“我怕是要在这里多留一阵了,你先回建康。”
    宣澄与他不同,他向来随性妄为,父亲也任他胡闹,可是宣澄家里规矩极严,这么久还不回去的话,说不定就要惹出大乱子。
    而且,他还要嘱托宣澄一件事,“我还要留在这里陪子夕,你回去的时候,带着……”
    他有些摸不准自己该用什么称呼来唤这个名叫引儿的女子,按理说,女子的姓名本不该告知他这个陌生人,可是他与这女子之间从初见起便早已没了什么男女之防,不能以常理来论。对方也三番两次的对他说,自己不愿听到诸如“娘子”、“夫人”一类的称呼。
    不过即便如此,让他听她的话直接唤其小名,他也做不到。
    好在宣澄心知肚明他在说谁,都无需他说完,便摇头反对,“不成,小谢,这事不成。”
    “回了建康,你只说是我托你这样做的,没人会与你计较。”谢瑶知道这事有些麻烦,弄不好便会连累对方的名声。可是只要解决了“名义”这二字,这事情其实简单得很。像他们这样的身份,只不过是搭救一个弱女子罢了,比路遇乞丐随手施舍难不了多少。
    而宣澄也确实未将这点小事放在眼里,待谢瑶说完,他便气急败坏的喊了起来,“我计较的是这个吗?小谢,我本是担心你才与你一道来了这建康,如今你让我先回去,等我走之后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后悔都来不及。”
    说到激动时,他一连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拍了拍胸脯,接着嘟囔道,“还有,我带那女子回去之后,倒是不怕别人说什么。可是只要我回了建康,就再也瞒不住行踪,更瞒不住那女子的事。若是你的妻儿问起此事,我该怎样解释他们才会信?他们不信,自会追问你的下落,我怕我受不了逼问,还不如不回去的好,你在哪里,我就跟着你在哪里。你不走,我也不走。”
    这一番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可是仔细想想,分明就是在耍赖想要留下。
    这人也不知道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谢瑶正想着劝他几句,可是未等开口便听屋子里传来一声,“小谢……”
    两人连忙都闭了嘴。
    宣澄推着他进去,然后从外面把门为他们两人关上,自己回客房区翻医书去了。
    屋里,殷子夕正努力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可是胳膊上的力气却不足以做到这一点,几乎就那样直直向后仰着倒下去,幸得谢瑶即使扶了他一把,然后让他倚在了自己身上。
    “小谢。”殷子夕的声音比昨日听着更虚弱了一些,“你们在外面争执什么?我在屋里都听见动静了。”
    “没什么。”就算这话听起来实在像是敷衍,谢瑶也不想把自己刚刚和宣澄说的那些话讲给身边这个人听。
    “你又拿这话来哄我。”殷子夕笑着摇摇头,想起了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让人担心的大事,当自己问起的时候,身边这人都会回答一句“没什么”。
    真不让人省心。
    “这次是真的无事。”谢瑶伸手为他掖了掖被子,反倒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看着他,“宣澄与我同岁,我却虚长你三岁,你可莫要学他唤我小谢。”
    “不过是个称呼。”殷子夕不反驳他,却也没打算照办,“而且,再过今日,我怕是也没机会这样叫你了。”
    他这话说的太突然,谢瑶甚至都来不及想出一句宽慰的话来。
    平日里顾忌着避讳着,从未说过口的生死之事就这样被摆在了台面上,避无可避。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即便所有人都不想在他面前提起他的病,殷子夕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不妙。
    他,时日无多了。
    “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感觉到身边这人身子一僵,殷子夕反倒无奈的笑出了声,“生死有命,每个人都总有那么一日,何必……”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谢瑶打断了他的话,反问了这么一句,可却不像是在问他,而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自然无人能回答。
    殷子夕依偎在他怀里,闻言,也愣了一愣,然后出神的望向窗边。
    现在这个季节,窗户自然是紧闭的,无论怎样看去,都看不到外面的景色。而他在心里数了数,竟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日子没能亲眼看一看殷宅之外的风景。
    只因生来体弱,他这前半生的岁月几乎都耗在了这座宅子里,而后半生……他,没有后半生了。
    “小谢,我……有点遗憾,还有些,害怕。”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无论是父母兄弟,都没有。可是今日在这个好友面前,却忍不住说出了口。
    面对生死之事时,他可以始终洒脱,但是……但是,他今年也不过刚及弱冠啊!他还这般年少就要离开这个人世,始终有遗憾,也有着那么一丝畏惧。
    “你说,我们下辈子还有机会再见吗?”问出这句话之后,殷子夕忍不住垂下眼眸,很快又接了一句,“你别回答我。”
    许是觉得屋子里有些冷,他拉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因为瘦弱而凸出来的脊骨隔着布料硌在胸前有点疼,谢瑶却将揽着他的胳膊收紧了一些,始终没有放手,也如他要求的那般,直到离开,都未曾回答他那个问题。
    临走前,还是殷子夕催其快些离开,“就算你说无事,我也知道你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还是快些回去吧。”
    谢瑶站在门口看着他,想要解释解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话要说出口的时候却又觉得还不如不说,直接解决了再提才好,于是干脆对他许了个诺,“只是件小事,解决了我便回来,再也不离开这里半步。”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是当真觉得自己能轻松解决这一切。就算宣澄不肯回去也没什么,只要随便派一个信得过的侍从送引儿回建康,再为她买个小宅子安置下来,举手之劳罢了,接下来的事也与他们无关了,仁至义尽,不必再管。
    可是第二日一早,没等他和宣澄先对引儿说起回建康一事,就听引儿说,要求他们帮个忙。
    “这镯子,我万万不能再戴着了。”她指了指自己右手腕上的那个白玉镯,请他们帮忙将其摘下。
    那白玉镯看起来并没什么特殊之处,但是不知为何,引儿却像是十分畏惧它似的。
    她若是自己摘得下,自然不会求助于人,所以谢瑶也没有问多余的问题,只是仔细的看了那镯子两眼,然后敏锐的看到了刻在内壁的那个字——“姜”。
    她之前说过,孩子的父亲是姓姜的。
    曾住在东山的人里面有姓姜的男子吗?
    这时候打听对方“丈夫”的名字实在是有些失礼,所以谢瑶仅是自己在心底里好奇的想了想而已,并未将困惑问出口。可是在一旁的引儿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开口道,“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他的父亲虽然姓姜,在外却不是用这个名字的。”
    虽然她并不想提起那个男人,可是面前的恩人帮了她太多,有些事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那他在外用什么名字?”宣澄话多,未等谢瑶阻止就忍不住问了一句。
    引儿回答得也不假思索,“殷挽。”
    这名字有些陌生,宣澄不解的挠挠头,本想问问谢瑶听没听过,一扭头,却见好友好似被雷劈中了一般怔在了原地,紧接着,连手都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谢瑶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可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寒意便从背脊一路攀到了后脑,一颗心都好像被人紧紧扼住了,再也喘不上气来。
    “小谢?”宣澄忍不住扯了扯他,“殷挽是谁?你认得?”
    “你可知……子夕他叫什么?”谢瑶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恍若远在天边。
    殷子夕,殷子夕,能这样直呼出口,子夕二字自然是他的字。宣澄初来乍到,也跟着他喊子夕,却从不知道殷子夕到底叫什么。
    殷子夕,姓殷名挽,字子夕。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宁康元年(4)
    三月总是阴雨连绵。
    从清晨开始,外面的雨声就未停过,“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挠得人心痒。殷府的婢女从屋外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正想服侍殷子夕喝下,便见后者支撑着身体从榻上坐了起来。
    “外面是不是在下雨?把窗子打开吧。”虚弱的摆摆手,殷子夕未让她扶自己躺下,反倒指了指对面的窗户。
    婢女显然有些犹豫,“您身子还没……”
    “无妨。”殷子夕冲着她笑了笑,“好久没有看到雨景了,很想看看。”
    就因为这病弱的身子,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踏出过家门了,现在眼看着时日无多,自然要趁着这最后一段日子努力记住人世的美景。
    最后还是婢女拗不过他,为他打开了那扇窗户。
    冷风灌进来的时候,还带着些泥土的味道,殷子夕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努力闻了闻那草木的芳香,目光落在院子里的几棵槐树上,痴痴的看了许久。
    这些景物再平常不过,换做别人根本不会多留意,可是看在他的眼里却成了难得一见的美景,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目光。若不是外面有人通报了一声,“谢郎来了。”,他怕是要这样傻傻的看上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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