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叠一声急促的叫唤。
    行歌惊醒,手中《南华经》应声落地。
    “行歌你再不开门,我就自己进去了哦。”这样说着,秦眠眠已经破门而入了,见着行歌呆坐在桌边,皱了皱鼻子,道:“你既已醒了,为何还不出去?”
    见行歌衣衫不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也乐得把她当娃娃,顺手整理了起来。
    “重明殿那儿,殊哥哥已经跟你们那些道门同修寒暄到无话可说,开始干瞪眼了!茶是续了一杯又一杯,杯杯都是姑奶奶赚来的血汗钱。啧,殊哥哥真是个败家玩意儿,成天招一些江湖人士。有什么事儿打架能解决的,就不要闹到庄里来吵嘛。”
    整好衣冠,秦眠眠这才发现行歌已经不只是呆了,她的眼圈黑得像被人打了两拳!
    “天呐,你昨晚上修然阁偷人去啦?”秦眠眠第一反应就是纵欲过度。
    “昨晚?北冥有鱼……”行歌思绪仍有些混乱。
    “哪里有鱼?在凌云峰上?多吗?可以养殖吗?”秦眠眠眼睛一亮,开始盘点起凌云峰上是否还有哪一处未曾开发的产业。
    “啊!论道!”行歌突然一拍大腿,跑了出去。
    “喂喂,你就这么去论道吗?”秦眠眠冲着行歌背影大喊,见她毫无反应,也是无奈。一低头看到桌上红烛燃尽,不禁咋舌,“行歌这个疯子不会在这边坐了一夜吧?”
    又瞧见地上翻开的书,俯身拾起。
    “逍遥游……北冥有鱼……什么嘛,原来是在念书,不是凌云峰尚有我未知的物产?”
    行歌一路疾行,踏步如飞,到重明殿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只见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坐满了道修,一个道修一个坑,正盘腿打着坐。行歌哪见过这阵仗,当时就懵了。说好的论道呢?怎么个个都是一副不动明王的模样?
    别啊,咱道门不蒸包子争口气,别抄袭释门啊!
    道风日下,日下。
    行歌痛心疾首,缓缓步入重明殿。
    重明殿内也有几个道修几个坑。
    斐然殊端坐主位闭目养神,面容安详。
    行歌心想,若非我斐美颜盛世,稍微换个人用一样的姿势神态坐这儿,配合堂下打坐众人,那都是一场“天下第一庄主撒手人寰,四方名山道修齐来超度”的温馨法事。
    “咳,阿斐,贫道能问问这是什么情况吗?”
    “你迟了三个时辰。”
    “天下第一庄,着实太大。”
    “而你,着实不认路。”
    “会不会聊天?贫道能掐会算,区区方向,贫道还不放在眼里。”
    “不放在眼里。难怪。斐某悟了。”
    “公子慧根不浅,也不枉贫道辛苦布道,广泽众生。”
    行歌一边与斐然殊日常抬杠耍嘴皮,另一边眼尖地发现了桌上点心,伸手便要染指,被斐然殊执起扇骨一戳,缩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斐然殊缓缓睁眼,坐起身来。
    斐然殊扫了一眼貌似风轻云淡打坐的众人,又扫一眼身边这位蠕着嘴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吃到点心的正主儿,心中不禁——等等,这是什么鬼?斐然殊猛回头又多扫了行歌两眼。
    上襦下裙,端的是昨日的闺秀打扮,头上却是不伦不类的道髻,眼下还有两道令人无法错目的黑影。敢情这位姑娘昨夜并未沐浴,甚至一宿无眠?思及此,斐然殊默默伸出扇骨,又将行歌推离自己两步远。无视她受伤眼神,毅然将目光投向打坐众人。
    这群道修并没有那么热衷打坐,只是寻思着被晾了太久,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想晾一晾她,寻常人见此阵仗必定心中惴惴,自乱阵脚。他们却不知世上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径自略过他们,与人闲聊起来。一时间竟也无从决定,是继续打坐,还是如何寻个台阶……
    “咳。”斐然殊轻咳一声,道:“道长们,你们要见的人已经到了。”
    第一道台阶。
    行歌入戏颇快,也道:“抱歉,贫道来迟了,见过众道兄。”
    第二道台阶。
    众道修这才睁眼,起身,拂尘一扫,从容入座。
    道门一门昌盛,当世便有四宿一师十三葩。四大名宿便是妙善法师、清净真人、清灵真人与元长生,一师便是天机宫清灵真人之师弟,当朝国师清辉真人,而此刻重明殿内七人,俱是名列道门十三葩之中。斐然殊一一为行歌介绍。
    左前二人,天机宫飞鸿子、飞阳子。
    左后二人,清华观封真、莫悲欢。
    右侧三人,两仪山庄白玉京、白玉骨、墨书剑。
    行歌一个都没记住。
    斐然殊介绍到行歌时,虽是轻描淡写,却极有分量。他道:“在论道之前,斐某已经验过那本南华经确是妙善亲传,而在众位之前,太虚山清灵真人、太清山清净真人以及两仪山庄元庄主已到访,验明正身。”
    “道众三万,一枝独秀。道门之秀属于道门,纵使有几位掌教真人作保,于贫道而言,至多也只是证实了身份真伪。斐庄主不会以为贫道与众道友会就此拜服,施施然退去吧?”
    说话的是道门十三葩中辈分名望最高的封真,他有一副美髯,说话之时常做抚须状。
    斐然殊微微欠身,笑道:“封真道人所言甚是。故而此番论道,斐某以为是道门风雅盛事,既不涉武,亦不涉江湖纠纷,自然不需要仲裁。斐某权当做个见证,诸位请便吧。”
    众人皆知,道门之秀既要修道,更要修武护道,斐然殊这一番话看似平常,实则说死了两点。一是这场论道只能动口,不评论武功,二是既然由仲裁者见证,那么行歌只要在这场口头论道中令人信服,事后道门中任何人皆不可对她有半分质疑。
    此话一出,两仪山庄的三人面面相觑,思忖着这里头是不是已经没他们什么事儿了。不过在去留之间,他们还是选择了留下来,看热闹。反正他们本来就没其他几派那么矫情,生在用剑法说话的两仪山庄,庄主都认可的事,他们硬要对着干,这不是找死么。
    除此之外,其他四人对斐然殊的话倒是并无其他看法。天机宫的飞鸿子更是从头至尾一双娇媚动人的眼睛都不曾离开斐然殊,此刻更是双目盈盈,说道:“公子这样说,贫道便放心了。此前公子对行歌道友多番维护,贫道还以为……”
    斐然殊低头饮茶,并不理会。
    “飞鸿子,你若饥渴难耐,大可回你的天机宫,或去就近的小倌馆,莫在此污了众人耳朵。”
    “白玉骨师叔玉洁冰清,却也知道小倌馆,倒叫飞鸿子刮目相看了。”
    飞鸿子拂尘一扬,掩唇而笑。
    “你——谁是你师叔?”白玉骨怒目按剑。
    道门派系繁众,行字排辈较为混乱,两仪山庄更是与众不同,以黑白两仪行字论辈,世代以白玉、墨书轮替,而掌教之人可以用回自己本名。
    所以说起来,白玉骨与飞鸿子谁的辈分高?还真的难以理清。
    飞鸿子自愿称小,不过是在讽白玉骨大龄单身,是个老姑婆。
    “师妹稍安勿躁,出了天下第一庄,你要拿谁喂剑,大师兄都会为你清场。还有小倌馆的事,大师兄也想知道。”白玉京按住了白玉骨蠢蠢欲动的手。
    “大师伯想知道的事,墨书剑虽也想知,但不敢知。”墨书剑道。
    白玉骨没被飞鸿子怎样,倒先被两个同门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中名剑铿鸣不止,自知不能在天下第一庄动武,索性转身向斐然殊一拱手,告辞,而后瞪向自家这几个同门,咬牙道:“论道后别走。”说完带着一身煞气,冲出门去,全然忘了前一刻她还想着留下来看热闹。
    白玉京冲墨书剑使了个眼色,道:“快跟上你小师叔,别让她砍了无辜的人。”
    “那小师叔若是砍我呢?”墨书剑问。
    “不怕,有莫悲欢道友在。”白玉堂道。
    “无量天尊。”莫悲欢念了一声道号,面如清水无波,道,“道友说笑了。”
    莫悲欢此人命格奇特,所到之处时常有或大或小悲剧发生。修道之人,见死岂能不超度?久而久之,便有“黄泉引路人”的名号传出,人称黄泉引路莫悲欢。
    墨书剑绝望地追了出去。
    围观全过程的行歌服了,道门奇葩,名不虚传。
    说好的论道,压根没人理她。
    心疼自己。
    行歌有点想继续看热闹,又有点想冲上去摇摇他们的肩膀——弄啥呢?弄啥呢?镇魂珠的主人在这儿呢你们跑什么题啊?尤其是你,两仪山庄,不严肃!这么大的事儿!论道!啊,你们跟这儿耍嘴皮逗机灵,你是道门之秀我是道门之秀啊?有没有点基本的判断了?
    你庄到底是以剑入道还是以贱入道啊?
    你庄男人是不是不耍嘴皮子不能活了?
    你庄再这样下去是要完!
    ☆、不约,道友我们不约
    斐然殊提出论道凌云峰时,早已预料场面混乱。事实上,他仲裁天下这几年,但凡遇上与道门沾边的事,都与混乱脱不开关系。实因道门昌盛,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奇葩数十年,此言不虚。
    天机宫素为道门公害,,又出了一个国师,染指朝廷,势力扩张愈演愈烈,渐渐有成为天下公害的趋势。
    两仪山庄以剑入道,过于刚猛,少有女道修能兼具悟性与毅力坚持下来,而坚持下来的女道修又常有不逊男人的英气,故而一直呈阳盛阴衰之势。白玉骨是近十年风头鼎盛的剑修,身为白玉一辈最小的师妹,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才,即使在道门十三葩内,也能排上前五。
    如此人物,想当然耳,在两仪山庄应是极受尊重的。奈何元长生时常闭关,刚正不阿的两仪山庄落入“面如冠玉心似禽兽”的首席大弟子白玉京手中,不到三年,便已是如今这般“打坐练剑逗师妹”的风气。守正清刚的元长生出关时见状,已无力回天。
    虽然白玉京称之为严肃活泼的修道气氛,但在外人看来就是——你庄要完。
    偌大道门,只有清华观较为正常。清华观乃当世最古老的道修门派,也是当世唯一一个持清修法门的道修门派。所谓清修,便是主张阴阳共存于一身,拒绝□□酒气扰乱心性。清华观只收男道修,一门上下炼气调息,养生求道,正儿八经等着飞升。
    他们一般是不理江湖世事的,如果不是道门之秀现世,他们可能还在某处渡劫。不会如此刻这般,被白玉京缠着追问“最近又克死多少人超度多少人”,“晴天一道霹雳下来哐当一声飞升是个什么体验”诸如此类无聊问题。
    至于太阴山的洗月观,除了名满天下的妙善法师之外,其他情况外人鲜少知晓。
    行歌算是二十年来第一个踏入江湖的洗月观弟子,难免格外引人注目。尤其在斐然殊看来,失忆后的她本身时常散发着一种寻常人难以理解的人格魅力,导致她身边一直不缺奇葩。
    所以当看到天机宫的男道修飞阳子趁乱上前搭讪时,斐然殊是不意外的。
    “行歌道友看起来面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斐然殊听到飞阳子这样说的时候,费了三成功力才没把到嘴的一口茶喷出去。难以想象天机宫炙手可热的男道修竟然还在用如此老套的开场白。说实话,他能从他看过的才子佳人小说,什么风流王爷俏王妃,什么一代闲君,什么贵朝真乱里找出一百句比这好的。
    说真的,飞阳子这搭讪技巧,基本就告别双修了。
    “贫道摆过摊,可能你来算过命。”
    斐然殊听到行歌这么回,便有了不详的预感。果然飞阳子这没脑子的顺杆子往上爬了。
    “行歌道友也对玄学术数有研究?不介意贫道道行浅薄的话,切磋一下如何?”
    你不是对玄学术数的道行浅,你是几十年的生命都在研究房中术了好吗?
    斐然殊扶额。玄学也好,甚至释学、龙门王霸之道飞阳子都有涉猎,这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礼乐骑射一般,不过是他通往房中术的几条捷径而已。玄学五术他只学摸骨算命,释学他学的是为失足妇女开光,龙门之术他学的是霸道道爷爱上我……
    斐然殊犹记得当初阅读鸽房传来的道门十三葩的卷宗,看到飞阳子这一卷时的震惊——此人如此博学多才触类旁通,竟不为称王称圣改造世界,只为寻找鼎炉修房中术,也算任性了。
    “切磋不敢当,贫道年幼无知,岂敢与道兄争锋。”
    只有斐然殊听出了,这姑娘是在强行输出“她还年轻”这个意识,企图对别人潜移默化。
    只见行歌望着飞阳子温柔俊俏的面庞,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曾虑多情损道心,入山又恐别倾城。道兄为了寻求大道,约遍众生,有人见到‘淫’,贫道却见了情。”
    飞阳子神情一窒,“情?”他略加沉吟,随后以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行歌,道,“行歌道友是说,以情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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