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说起二哥,刘凌愣了愣,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那就提提。”
    刘恒封王出宫后,东宫里就剩下了刘祁和刘凌两位皇子,从清早听政,到下午功课,两人都同进同出,可两人之间的情意,却莫名的疏远了起来。
    方淑妃宫中被搜出巫蛊之后,淑妃就被幽禁了,身边的宫人削减到只剩十人,且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袁贵妃被刺一案,大理寺的差吏前往朱衣的家乡查案,查出朱衣家人曾经向官府报过案,可是受理此案件的官员却将案子以证据不足打了回去。大理寺和刑部在搜查这位官员的时候在他家中发现了数目极大的私产,还没来得及审问,他就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因为这件事,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将当地的官员从太守到县令县尉等上下一起彻查,果真查出许多官官相护、贪赃枉法的冤假错案来。
    朱衣家乡所在之州就在京畿附近,实乃重要的州府,可天子脚下,却有如此多的冤情血债,欺男霸女,且桩桩件件都证据确凿,不容狡辩,于是引起了当地百姓的众怒。当时正是秋后,皇帝甚至没让刑部之人将这些官员押送回京,直接就在当地斩了,用以安民。
    这件事原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被斩首的官员之中,有一位是方孝庭的侄女婿,还有一位是上届科举刚刚外放的榜眼,在当地熬资历的,皇帝下令全部斩首,等于是直接打了方党的面子。
    更耐人寻味的是,皇帝先是出手动了方淑妃,而后又动了方孝庭,是否是即将开始清理吏治的讯号?
    如果皇帝开始动手清理吏治,那就代表着已经平静了近十年的朝堂,又要开始新一波的大换血了。
    于是乎,京里京外都开始动作不断,昔日在吏部得过好处、如方党一流自然是四处打探消息,相互结盟或支援,京外的诸多官员也以“过年”、“送孝敬”的名义准备在年末回京,和方孝庭为首的吏部体系好好商议应对之法。
    出于对方孝庭的忌惮,在皇帝的授意下,兵部的官员甚至频频入宫,京畿周边的大营也开始了名义上是“秋狩”,实际上是“练兵”的行为,更是扰的人心不安。
    刘祁这段日子过的也不是很好。方淑妃出了事后,乐隐殿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了,东宫教习的官员也隐隐分成两派,一派每日交头接耳,对刘祁和刘凌态度也为之大变,另一派则是每日上完课就走,生怕和两位皇子牵扯上什么关系。
    在这种暗潮涌动之下,泰山上修行的太玄真人,带着自己的徒弟和道童等人,快马入了京,奉皇帝的命令,为肃王“治病”。
    ***
    紫宸殿。
    “……仅以宋州一地来说,宋州一小县的县令,每年需孝敬上司并大小官员总计五级,每一层按照级别不同,孝敬的数目也不同,如此一来,每年的俸禄尚且不够年节孝敬的,更不要说生活。过不了这种日子的,或是性格刚直的,自然是辞官不做,可有心在仕途上向上走的,只能随波逐流,跟着填这个无底洞……”
    “如果出仕的官员家中也是豪门大族,这些人情往来自然有家中支持,可若是寒门出身,亦或者家中并无如此实力、得不到家族的重视,这些‘立身钱’就得自己想法子谋取。”
    在紫宸殿里陈词的,正是被皇帝以“暗使”名义下令探查各地情况的太玄真人。
    “户口安存,在于抚育,移风易俗,亲民之官,莫过于县令。一旦治理一地的父母官开始想要盘剥暴敛,当地的民生必定苦不堪言。”
    殿上坐着的刘未眉头紧锁,身边跟着的几位舍人并近臣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能静下心听着太玄真人口中的恶迹。
    太玄真人是道人,时人多奉道教,尤其是清贵阀门之地,更是修仙重道的多,加之太玄真人为人风趣,又通情达理,他的“天师”名号又是皇帝亲赐的,民间早就传的神乎其神,所以无论他游方到哪里,都能轻而易举的成为当地豪族和有名望的官员之座上宾,也就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事情。
    “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刘未揉着额角,喃喃道:“朕原本还想着再等几年,等朝中再稳定一点再出手,如今看来,朕似是已经动晚了……”
    “陛下,并非老道危言耸听,实在是如今世道之艰辛,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陛下可能不知道,在本朝之前,没有多少官员希望自己的治下出现灾荒、以及*,可在本朝,许多官员却是祈求上苍能够出现灾荒和混乱。”
    “老道在各地游方时,甚至有官员毫不避讳的问老道今年会不会有洪水,会不会出现溃堤。老道原以为当地官员关心河防,后来经人点拨,这才知道,原来每有暴雨,沿河两岸的官员都十分高兴,因为可以巧立名目向京中索要加固河工的银子。一旦银两下拨,一百两里能有一两用于河工,就算是万幸,有些甚至干脆就变成了少量的黄沙和石子,直接倒入河中……”
    太玄真人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响着。
    “这样‘修理河工’,自然起不到任何作用,洪水一旦泛滥,各地就要成灾,此时官员再向京中要求赈济,赈灾的布匹、粮食、银两等物自然是逐层盘剥,到不了灾民手里。更可怕的是大水过后,即使是百姓担忧家园变泽国,想阻止乡民族中去修理堤坝、河防,这些官员也不会允许,只是为了来年再次成灾。如此一来,这就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河工修理不力,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第二年工部检查河工,自然是不合格,吏部将当地治水的官员撤职,再换上一批,另一批继续借河工或赈灾之款吃饱……”
    “如克扣赈灾物资、私吞修理河工的工银、贪污受贿等等已经是司空见惯,有些官员根本不是为了仕途晋升而谋取私产,仅仅是为了私产而做官而已。上下互相包庇之后,人人都吃个满饱,只穷了国库和各地的百姓!”
    “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未抄起手中的镇纸,狠狠地掷了出去!
    铛!
    镇纸落地,直接磕掉了一个边角,铜钮落地,滚去老远。
    “朕每年派出去那么多御使,俱是报喜不报忧,该杀!该杀!”刘未咬牙切齿,“朕就说,年年修河防,年年处置那么多人,为何每到暴雨一至,依旧是各地频频报灾……”
    “陛下,这不是最可怕的……”
    一旁立着的中书舍人薛棣破天荒的插了嘴。
    刘未心中正是又气又恨,听到薛棣开口,冷冷道:“怎么,薛舍人也有高见?”
    “是,陛下……”
    薛棣深吸一口气,拜伏于刘未面前,沉声开口。
    “臣留意过数年来户部收缴的赋税,除了一部分确实评为‘下下’或‘中下’的贫县,大部分州府都能按照户籍记载的数字按量向国库缴足赋税,所以吏部任免评级才能如此顺当。因为作为考核最重要的‘赋税’这一项,都完成的非常好。”
    刘未几乎是马上就听懂了薛棣的话,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按照太玄真人的说法,在县令及州府这般盘剥之下,百姓的负担应当极重,赋税很难收缴齐全,尤其是受灾过后又得不到妥善安置的灾民,更会无心于农务,亦或者流离失所,干脆失去田地,这种情况下,为何还能将赋税收齐?”
    “你是说……”
    刘未突然头痛欲裂。
    “各地官员和豪族相互勾结,兼并了土地,将失去田地的百姓变为佃户?因此各地丰收之后,只要计算地税而不用计算户稅,所以才足税收缴国库?”
    按代国的律法,对于税收,最重要的是人头税和土地税,既两税制。两税制合并了大部分税目,对于种田的百姓来说,主要缴纳的就是地税和户税。
    其中,无地有户者缴纳户稅,并承担一定的徭役;有地有户着两税并交,可以用租庸充抵徭役;有地无户者除缴纳地税之外,还要按照佃户数量缴纳“均税”,并且一定租庸充抵徭役,以这些赋税支付无地有户之人服役时的消耗。
    三种税收之中,对于没有土地的自由民其实最为优待。他们虽然没有田地,但富户不愿服徭役的需要交纳足额的“替金”,用来支付那些代服徭役的丁户之用,所以这些人只要去服徭役,耕种国家的公田、或是修缮城防、河工、修桥铺路等,在徭役时间内都由国家负担所需的粮食和的酬劳;
    有地又人口多的富户,虽然要交纳两税,但因为田地毕竟不多,得到的收成又有大半是自己的,也能负担的起。
    最后一种大多是大地主、各地的富户豪族等,他们土地众多,佃户、荫户也众多,瞒报情况严重,无法按照具体数字收税,所以按照田地数量估算,统一收取户稅,再按照土地的贫瘠肥沃情况情况收取地税。
    地税虽交纳的多,但户稅却比之前一种少得多,毕竟这些的田户很多属于私产,是奴婢,并不能按照百姓的计算方式来抽税。
    这个税收体系税制简单,负担合理,一直是代国历代君王最引以为傲的德政,可刘未如今一想到原本有地有丁的人家纷纷沦为佃户或奴隶之流,顿时怒不可遏。
    “臣估计,有三种可能……”
    薛棣心中快速地盘算着各种可能,理清了思路,有条有理地分析着。
    “第一种可能,正如陛下所言,百姓流离失所后不得不变卖田地,沦为庄户或进入奴籍,是以每年应当缴纳赋税的丁户不增反减,但收缴上来的赋税却是足额。”薛棣冷静地说,“兼并了土地的豪族反过来再雇佣这些百姓耕种土地,获取大量的私产,但上缴国库的只是该缴纳的地税,庄户的数量很可能被隐瞒,或者以奴隶的身份交纳‘人头税’,无法再重复计税,国库虽然也很充盈,但国与官富,民依旧贫贱无依,甚至更糟。”
    “继续说。”
    “第二种可能,当地官员隐瞒治下丁户的具体数字,如某地应有一百户,五百丁,却只报五十户,两百丁……”
    薛棣叹了口气,“那么,原本该缴纳的巨额数字的赋税,便只需一半便可以完成。原本这种情况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一个地方的人丁总是在增加,除非……”
    “除非灾荒频生,又有动乱,百姓纷纷迁徙到他地,又或者伤亡惨重,便可向户部报减丁……”
    刘未接着薛棣的话,将结果说了出来。
    薛棣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难怪盼望着有天灾……”刘未面如沉水,“难怪遇见灾荒,不急反喜,原来不光是为了那些赈灾的物资和银子。”
    他听着这两种分析,已经是揪心不已,再想到薛棣所说的“三种可能”,只觉得五内俱焚,焦急着催促道:“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不必跪地回话,起来!快起来说!”
    薛棣跪地也是无奈,他职位低微,原本只是给皇帝制诰的,如此洋洋洒洒讨论起国政,属于一种僭越,当然要先认罪再说话。
    如今皇帝允许他起身回话,便是承认了他的才能,给予他足够的尊重,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立刻站起了身来。
    薛棣起了身,微微躬了躬身子,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
    “无论是兼并了土地,亦或者谎报户籍,这种事情历朝历代皆有,只需派出值得信任的官员分赴诸州重新核算人口和田地就可以缓缓治之,所需的无非是陛下的支持和雷霆的手段罢了。陛下已有近十年未曾重新丈量土地并核计人口,如今重理黄册,也不算突兀,怕就怕的是第三种……”
    他咬了咬牙。
    “如果百姓缴纳不了赋税,但当地富户或官吏豪族之流愿意借租借钱帮他们缴纳当季的赋税,之后再收取重利……”
    “什么?!”
    “陛下,按照我国律法,多次逃税、漏税、拒不缴纳赋税的,可判杖刑、徒刑、流刑多种,具体如何量刑,皆有当地的官员来判定。如果官商勾结,明明该判杖刑的,被判了徒刑或流刑,又或者其中动用了严酷的私刑,那么无法缴税的百姓即使知道借了这笔钱结果绝不会好,依然还是会借的,这就是‘强借’。”
    薛棣从小被薛门的门生们隐藏在书院中养大,但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穷酸,对于民间的疾苦也知道不少。
    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是要直言。
    “一旦借了他们的钱,利滚利之下,第二年就不得不再借还之前的债,如此一来,这债永远没有还清的一天,到了最后,连作为抵押的田地都要被收去抵债,原本的平民人家便沦为庄户或奴隶……”
    刘未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没有当场晕厥过去,全靠用牙咬破了舌尖才勉强维持住了神智。
    “陛下,臣虽说有三种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臣所说的三种情况,其实都已经存在,相互交织,愈演愈烈……”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又问出一句话来。
    “陛下,您可想过,如果现在情况真如太玄真人所言、臣所猜测的这般糟糕,那么官员和地方巧取豪夺、贪污受贿,侵吞的大量钱财,究竟去了何处?!又用来做了什么?!为何这么多年来,这些声音竟传不到您的耳朵里?”
    薛棣这振聋发聩的数问,却让刘未彻底经受不住,闷哼一声,软倒到御座之上,半天不能立起身子。
    “快来人啊,陛下……”
    岱山急得尖叫起来。
    “朕没事……”
    刘未咽下口中的腥甜。
    “不必召太医。这个时候,不能再生出什么枝节。”
    ☆、第97章 负心?薄情?
    他按住御案,一点点坐直了身子。
    “太玄真人,劳你帮朕看看……”
    “是。”
    “薛棣,你即刻拟诏,宣禁军统领樊琼进宫。岱山,你安排可靠之人秘密领诏出宫,务必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樊琼的手上。”
    刘未伸出手,由太玄真人把着脉。
    “臣领旨。”
    “老奴接旨。”
    有太玄真人在,刘未自然不会跟刘恒一般呕血三升躺在什么地方,但他比刘恒的情况复杂的多,他还患有头风。
    风疾这种病,是刘氏家族遗传的病症。高祖刘志,当年服丹药后精神亢奋,高呼着“我欲升仙”狂奔到祭天坛,不顾周围侍卫大臣们的苦苦哀求,直熬到下半夜,结果就因风疾的旧疾猝死在祭天坛上,以至于祭天坛至今不曾再用。
    后来的景帝刘玄、恵帝刘权,都有或多或少的风眩或风疾,身体也并不是很好,都不是很长寿。
    刘未由于自幼生长在宫中,锦衣玉食,体质本来就不是很健壮,加上政事杂务极重,又一直承担着极大的压力,不过是不惑之年,竟染上了头风这种无法根除的顽疾。
    刘未召了太玄真人来,除了之前曾请求他去各地巡查想要知道结果外,也有借助道家的办法治好自己和儿子的意思,但是太玄真人的内力在刘未身体里运行了一个周天之后就已经明白,刘未这头风,是治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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