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刺史马维投敌,连夜开了城门,迎了徐州造反的陈家军入城,并打出了秦王的旗帜,要护送“秦王”去秦州接管当地的兵马,杀回京城“清君侧”。
    陈家反了的家主并非一般的高士,而是当世有名的兵法大家。他的母亲是当年镇守代国的三位大将,和萧老元帅几乎齐名的平威大将军元推之的长女。
    元家是兵法大家,和萧家专出猛将、无敌之将不同,元家擅长的是治军和领军的“艺术”,尤其在兵法上的造诣,就连萧家都十分称道。
    元大将军是徐州人,一生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徐州当地世交大族陈家长房的嫡次子,小女儿嫁给京中同袍的魏国公世子,他知道皇帝不会允许他将女儿和军中名门联姻,所以无论是陈家还是魏国公府,皆不是什么领着太多兵马的显要人家。
    元大将军本人非常淡泊名利,将两个女儿都嫁出后就告老还乡,马放南山,回了徐州老家安养晚年。
    由于无子,他便把大女儿生的儿子陈武当做亲生孙子一般照料教导,将一生戎马所得、以及元家家传的所有兵书、家财全部留给了这个孙子,所以陈武虽然出生徐州豪族,可从小却不像其他兄弟一样只读诗书,而是能文能武,十四岁时就得了徐州刺史的推荐成了“荐生”,有入京参加科举的资格。
    只是那一年开科取士因为吕家太后和皇帝的争斗被耽误了,再过三年后陈武已经因为兵法上的造诣得了元老将军旧部的推荐,入了军中训练徐州乡兵,没有再去参加过科举,也就没有得到正儿八经的功名。
    但有元老将军嫡传弟子的名头在那里,元老将军临死之前又把元家所有的家将、家兵以及老人全部托付给了这个外孙,这些都是久在战阵的元家嫡系,随便哪个出去都是能独领一个百人队、千人队的悍将,徐州当地谁也不敢小瞧他、
    连陈家家主也都早早就点了这个堂侄为下任族长的人选,就是为了他的家将家兵能够护住陈家的地盘。
    陈家平日不似许多豪族那般嚣张跋扈,在乡野间民声极好,造桥铺路、施粥接济,从不落于人后,所以陈武反了的时候,很是让许多人惊讶,甚至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陈家昭告天下的檄文出来之后,矛头直指京中如今炙手可热的刘凌。
    檄文中称刘凌残害长兄致他痴傻、陷害秦王使他被流放出京,而后又下毒使皇帝恶疾缠身不得理政,终于独揽大权,祸国殃民。
    若是说方家的檄文是把刘未的身份说的像是路边捡来的野种的话,那陈武的檄文则句句刺探着世人们最关心的“夺嫡”秘闻。
    很多人对刘未是谁的儿子并不关心,却对刘未要留哪个儿子很是在意,毕竟“从龙之功”向来都是泼天的富贵,多少累世公卿都源于此功。
    陈家要扶秦王,遂将秦王写成了逃出京后被刘凌秘密派出的人马追杀至走投无路的小可怜,而自己起兵则是倾尽家财、襄助秦王回京“报仇雪恨”、“拯救父兄”的大义之举,竟比方家那套冠冕堂皇的东西更得人心。
    只是方家质疑刘未的血统后,高祖之后那些龙子龙孙们几乎都沸腾了,拼命跪舔方家的腚,希望他“起事”之后能拥立自己为帝,并一个个都跳出来说自己才是离平帝最近的皇室血脉,从上而下的得到了“正统”的支持。
    藩王经营藩地,许多没有权势却有钱财兵马和粮草,这么一资助,方家顿时如虎添翼。
    而陈家拥立的“秦王”恰巧又是方家淑妃所生的皇子,正因为如此,原本该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倒变成了方、陈两支人马相互谦让,你抢你的地盘,我抢我的地盘,秋毫无犯。
    紫宸殿。
    陈武?
    陈家为什么会反?
    刘未心头一阵剧痛,无声地嘶吼着,痛得弯下了身子。
    他的眼前,突然晃过了一张脸孔。
    那位被乱刀砍死在麟德殿前的魏国公夫人,那位希望能见一见宫中窦太嫔、年年哀求,最终铤而走险的老夫人。
    听闻魏国公夫人和陈武之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从小感情极好,陈武小时候随母亲来往于京中和徐州之间,待大元氏犹如亲母。
    魏国公夫人死的时候,小元氏甚至领着徐州家人前来京中为大元氏操办丧事,将那位继承魏国公府的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更将姐姐的棺椁送往了徐州与父母同葬,没有留在魏国公府的祖坟,当时也算得上是一桩奇事。
    陈武之父早死,徐州陈氏几乎是小元氏和陈武顶了这么多年,难道说是这么滑稽的原因?
    不,如果是亲母还有可能,谁会为了姨母……
    他不承认,他绝不承认老二是因为他……
    可恨!
    到底陈家那个“秦王”,是不是老二!
    老三又到底与追杀老二的人马有没有关系!
    “陛下!陛下!”
    岱山见刘未弯下身子后再也没有起身,顿时大惊失色。
    “快请张太妃!快!快啊!”
    ☆、第143章 报仇?雪恨?
    短短几个月内,皇帝病情数次有变,朝中上下各种猜测,无奈宫中得了严令,人人都不准提及皇帝的病情,所以各种议论纷纷之下,这一科三鼎甲的事情,反倒没那么多人讨论了。
    国子监那位掌议原本就名声在外,如今得了状元,也算是实至名归。他是寒门出身,得地方推荐入国子监,学问人品都极好,虽然家贫,却没有酸腐或自傲自卑之气,国子监里无论是寒士还是名门子弟都很欣赏他。
    若是往日,即使得了状元,如果不在吏部打点好关系、拜好“座师”,想要得到什么好差事也是很难的,除非皇帝愿意破格提拔,但今年方党一倒,继而让吏部里空了大半,也没人敢冒着这个危险去刁难进士们,是以这一刻的进士只需花费一点钱财上下打点一二,吏部里的官员也乐得行个方便,将他们送去各地为官。
    据外界传闻,今科的三鼎甲都得了富商的资助,不但谋得了好差事,而且都是在要紧的位置,一步登天指日可待,于情于理,他们都是要进宫去拜谢主持殿试的刘凌的。
    然而不知宫里出了什么变故,凡是想要去东宫求见刘凌的,一律不准,只有每天上朝监国时可以看见刘凌的影踪,其余时候,俱在“侍疾”。
    而宫外,无数人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宫中出了什么变化。
    ***
    京中酒楼,将和楼。
    将和楼是京中有名的产业,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处产业是最近才名声鹊起的皇商,王七财神的家业。
    此时将和楼顶楼的雅间里,王七面对着面前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连头都不敢抬起,恭恭敬敬地聆听着他的教诲。
    这位老者身材高大,站起身来足足比王七高上两个头,身材又十分魁梧,加之虬髯满面,天生就让人生出几分敬畏之感,更别说如今他太阳穴高高隆起,眼睛里神光湛然,显然是内外兼修的高手,自身也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王七从小被他抚养长大,王家几个幸存者都把他当做真正的祖父一般敬爱,所以即使如今她心中有许多不赞同,依然不敢顶嘴,只是等萧无名一番训斥完了,才平静地开口:
    “阿叔,我不觉得您这么做,三殿下会感激您。恰恰相反,如果他知道您做了什么,恐怕还会疏远您。依我看,这件事您已经做下了,索性就将错就错,勤王殿下也不必找了,对外也别宣扬,瞒着就是了。”
    “这些当皇子的,还真能有什么兄弟情义!”
    萧无名也是个偏激的性子,尤其当年闯宫行刺不成之后,更是性情大变,说起刘家这些子孙满脸不屑之情:“只可恨让那小子溜得快,否则我提着他的头来见刘凌,他还能不感恩戴德的说出宫里那位萧家子的底细!”
    “阿叔行事太冒险了。”
    王七只觉得一阵阵头疼。
    “陈叔叔也是随你乱来,居然还给你开道!”
    “我没跟着他一起造反,就已经是给刘家面子了。”萧无名倒觉得自己很识大体,“当年我身受十三箭逃出宫中,曾发誓要屠尽刘家子孙为我萧家满门上下报仇,结果被你们一群小丫头拖拉着,只知道去赚钱了……”
    他摸了把自己的大胡子。
    “哎,这天下好不容易乱了,终于等来了合适的机会,你们几个倒好,没一个愿意听我的!你说,你们几个姐妹当年努力经营铁骑山庄,还和胡夏通商,难道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还是你们已经把王家上下的人命都忘了?”
    “不是忘了。”王七叹了口气,“只是现在并不是动兵的时候。”
    “方家反了,陈武也反了,我们陇右再反又能如何?”萧无名年纪大了,越发听不见别人的话,抬起一掌,将面前的桌子拍了个粉碎。
    “你们别忘了,我还没死,铁骑山庄的庄主是我!”
    “是是是,是您,一直都是您,我们那里敢违抗您的话!”王七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上前顺着萧无名的背。
    “只是现在宫里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如果陇右一反,萧家的底细肯定要被扒出来,到时候要连累了宫中那位萧家嫡系,未免就不好了。”
    听到王七这么说,萧无名总算脸色好了点,冷哼着说:“所以我才派人去截那个秦王。只要那位三殿下跟我们上了一条船,由不得他不把宫里那位放出来,否则我就对天下人公布,秦王是我们受他指使杀的,我看他可坐得稳那个位子!”
    王七几乎有些绝望了。萧家这位老爷子年纪越大,越发老糊涂,有时候做事也是颠三倒四,还固执的可怕。
    偏偏他掌着铁骑山庄几乎全部的武装力量,不盯紧了,很快就要出事。
    王七有时候在外面奔波,还要操心着庄里,终身大事更是想都不敢想,因为铁骑山庄上下都是背负着国仇家恨之人,一旦起事,随时都可能又是被抄家灭族,她也就不愿意带累别的无辜之人。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外面有说秦王死了,有说秦王反了,还有说秦王失踪了的?”
    王七见萧无名的情绪已经平稳的差不多了,连忙问出心中的疑惑。
    这件事大概办的不太漂亮,所以萧无名的脸色也不太好看:“铁骑已经久不入中原,路径不熟,虽有陈家的人带路埋伏,但还是让秦王逃走了。老四带了人去追,只杀了几个调虎离山的禁卫军,恰巧路上又下了大雨,猎狗没用,鹰隼也飞不上天,就这么让他不见了。”
    王七悄悄松了口气。
    “后来陈家专门给人洗黑货的铺子里收了一面金牌,那卖东西的山贼不认识字,把秦王的腰符当做金块给当了,惊动了陈武那小子,顺藤摸瓜摸到了梁州一个山大王那里,才知道是前几天有几个男人从山脚下过被他们打劫了,东西是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来的。”
    萧无名也觉得巧的可怕。
    “秦王身上的值钱东西自然不是凡俗之物,土匪想要找那两个被偷东西的少年去向其家人索要赎金,结果却扑了个空,将那全村的人都问了一遍,才知道两个少年被剥得光光的,赶到村外去了,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王七只是听着,就觉得秦王和庄扬波的日子过的也太惨了点,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同情之色。
    这同情之色被萧无名看到了,顿时怒不可遏。
    “怎么,你还觉得那娃娃无辜?我萧家十几个儿郎,哪个不比他更无辜?我侄子的幼子刚刚落地不久,居然也被他们钉死在萧家门前,谁又去可怜他?”
    王七心中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是,是我想多了。”
    “舒州一带都不太平,山贼横行、官府严厉,秦王显然是落了单,还拖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想要千里迢迢回京城去,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沿途州府陈家都已经派人在衙门前守着了,只要有两个少年去投奔衙门,肯定会提早拦下来,但两人迟迟不见,不是死了,就是另有什么遭遇。”
    萧无名撇了撇嘴。
    “陈武心大着呢,他让家中子弟冒充了秦王,准备去秦州招兵买马,以秦州、庆州、舒州、江州为根本,往南发展,将中原一份为二。”
    王七赫然一惊。
    “往南?”
    “他恐怕早和方家有过什么勾连了,你以为他只找了我们?”
    萧无名露出可惜的表情。
    “我自己的儿孙们,没一个能有陈武那样天赋的,幸亏当年他没入仕途,否则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造化。”
    王七一下子得知了这么多秘闻,有些难以接受,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理清思绪,不可思议地说道:
    “方家从胶州往南,陈家从庆州往北,中原腹地岂不是……?”
    萧无名得意地点了点头。
    “啊,是啊,东边是无尽的汪洋,如果我们陇右再出兵反了,中原顿成死地。”
    王七听到这里,知道这位阿叔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保不准陈武还和他说了什么,说动了他的心,也没有任何如何劝他,答应了会帮着他找个机会见到宫里的刘凌,就退出了屋外。
    萧十四在门口等了许久,他担心王七和自己的父亲会吵起来,所以迟迟不敢走开,毕竟王七那薄弱的小身板,还不够其父一巴掌的。
    好在王七不愧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除了中间似乎传出一掌击碎桌子的声音,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动静,让他略略松了口气。
    可当王七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刚刚还是满脸轻松,霎时间就换了一脸凝重,看到萧十四等在门口,顿时错愕。
    “怎么了?父亲他……”
    萧十四口舌木讷,大概比划了一下,王七点了点头。
    “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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