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几个月前,我看到这样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门,断乎没有胆量独自一人穿过它。但至今时今日,这已不算什么。
    更何况我知道张文笙人在这门后面!
    如X23室的门一样,这门上豁开一个光点,扫过我胸前的贴牌,门也随之打开。我走进去,内里也不是纯然黑暗,这里居然是像白老板白振康被发配沦落的“锅炉房”,也有许多立起的黑“棺材”。上面同样有无数细密彩灯,仿佛萤虫鬼火,是这个房间里目前所倚的全部照明。
    但是比及“锅炉房”,这里要凌乱许多,可以说遍地都是贴着清晰洋文的软管和细线。这些管线,像如树木的根,深深植入林立的“棺材”们。既然有根,便有茎干,我看到所有根茎般的管线,尽皆通往这暗室的中心,彼端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我沿着它们,往中心探究,行了约有四十步,豁然开朗,来到一片遍地管线的空地。就是此时,我看见一个人,近乎赤裸着全身,跪伏在地。他的四肢、躯干上,分别套着一些鱼皮似的薄膜,甚至亦有淡淡的腥臭弥漫在他身周。所有有序的细线,都连缀在他的身上,刺入薄膜当中。
    所有可见的软管,都插入他头上所覆的一个巨大的、沉重的、钢铁的头盔内。
    我看不到这些东西正向他的身体内注入什么,我这凡胎肉眼清晰可辨的,是他几乎是一无所有、又被乱线纠缠地伏在那地上,不住地抽搐,仿佛脱水将死的鱼。
    我发出惊叫——具体有多大声,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我的惊叫仿佛是唤醒这陵墓般的暗室,大灯乍亮,警报响起。
    警报的声音也不是很大,只是尖锐、细密、持续,令人烦躁不安。在警报声中,在顶灯直照下,我看见伏在地上的那个全身精赤的人剧烈地喘息着,猛抬手拽下自己头上沉重的钢盔,向我投来一个忿忿的眼神。
    我看清了他的脸……我真不希望是他,可他就是张文笙。
    张文笙瞪着我就开始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惊小怪叫什么叫!
    我真怕他揍我。他气势汹汹的确实很像要揍我的样子。只是我仔细看他,他的脸色那么差,是灰败发青的,固然很洁净,眼圈也已经染了墨似的,看样子休息得并不好。
    我在心里想,你陈老师给的药好没用,你一点都不像有好好睡过。
    他跪在地上瞪我,气势汹汹,然而瑟瑟发抖。他的身体抖得好像就要在我的面前分崩离析,变成碎片。我见过人是怎么变成碎片、变成血雾的。
    一股蛮气陡然在我心怀当中突起,我结结巴巴,呼唤着他:笙……笙哥!
    我嚷道:你抖得好厉害,我很害怕!
    这纯粹是一句大实话,没有半分掺假。实话实说给了我莫大的勇气,让我不再退缩,也不再结巴。我鼓起勇气扑向他,抓住他的肩膀。可是我的手不听使唤,我的身体需要确定他是活的、是确实存在的,他不是一个随时化为虚无的幻像……我扑跪在他的面前,压住了许多软管与细线。我的双手从他肩膀上滑下去,在他的身后合拢攥住。
    连同那些插在他身上的,藤蔓根茎一般的管线一起,我把这些全都抱在怀里。这个瞬间我在他的面前流下眼泪,为这与一百年后的狼狈重逢。因为面罩之故,哭是我一个人哭,他完全都不晓得。
    张文笙被我抱得很局促,他原本想要如何发作,我猜不到,也不必猜了。他的身体很滑,上面涂了某种我不了解的油膏,待他放弃挣扎、松弛下来,这一点细枝末节的肌肉颤动,就能震开我在他背后攥紧的手。
    我不肯松手,又紧紧攥住了,自己十指相扣,怕他又出点事变没了。
    张文笙的下巴依稀贴在我的脖子位置,说话的声音似很踟蹰:你……小同学,你是谁呀?我刚才吓到你了?你……认得我?
    我一个激灵想到一桩重要的事。我想到他是张文笙,不过,他现在光溜溜的也没有怀表,不管是好的怀表还是坏的怀表他都显然是没有的,他不是我的那个和那个张文笙。我抱的是张文笙,可我哭就可能是哭错了人。
    这个工作服很不方便,我想擦眼泪都没办法擦,又不太敢学陈虞渊把面罩摘了。
    正犹豫间,我又听见滑门的声音,我的玄外孙陈虞渊看来是终于搞定了他的女学生,那个造谣生事瞎写我故事的樱子的姐姐茱莉亚,这会儿才拖拖拉拉进门。
    张文笙听见他的脚步,立刻便知道是他,就在我玄外孙绕过“棺材”堆儿堂堂登场的瞬间,他就一伸手臂把我崩开了。
    是切切实实地、把我推出去、甩出去了……我猝不及防,甚至在地上的管线上打了个滚!
    我摔得眼前一黑,然后我就听到,张文笙很殷切地喊了一声:教授!
    陈虞渊走过来,先蹲下把我扶坐起。他的眼睛却是一直盯在张文笙的身上。
    文笙,你没有任何辅助人员就做穿越体感模拟实验?!你有去实验系统里申请报备吗?
    我听见自己玄外孙的声音,是那么严厉。我抬头看他的脸,我发现他因为气急,正咬着牙关,压着脾气。他的两腮都鼓起了微微一块,显然是已经被气到快要大爆发的一个边缘了。
    第104章吟蛩不管兴亡事,舞蝶那分梦觉身
    十四、
    陈虞渊的手,从我身上移开后,这人就开始发他自己的疯了。
    他是十足气昏了头,整个人脚下不停打圈,就在这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乱转。我看他东翻西找,动作焦灼万端,宛如身上燃着火一样,慌到挺不住,人也停不下来。
    终于,他拿起一个盘子似的奇怪夹子,贴在地上一捏,就掀起一块地板。我还在诧异这地板居然可以呈一块块地掀起来,就见陈虞渊从地板下拖出一件薄如蝉翼的蓝色外套来,披在张文笙的肩上。
    不光是披上他身而已,他把这人整个裹在蓝色的薄衣里,就在这满是管线的地板上,两人相对而跪,一言不发。张文笙浑身发抖,他陈虞渊也是浑身震抖个不停,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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