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上了岸,不再去想此事,快步顺着出口走出山谷,看见一条勉强可以称之为官道的大路。
    但是出口有人站在那里。
    谢衍已经换了黑袍,披一件厚重华贵的锦裘,长发还在滴水,只用玉衡松松地挽着。一身紫衣勾勒出玲珑身躯的女子正替他右臂上药,他身后立着丞相韩殊、交过手的四人、十一名黑衣剑客、还有看起来高深莫测却不知名的两位老人。
    他们已经牢牢封住了出口。
    谢衍眸光冰冷地看过来,眼神透出强烈的攻击性。众人散发的恐怖杀气昭示他又变成那个手握威权的摄政王,可以生杀予夺。
    “唉,真是不凑巧,我走错路了。”丹薄媚顿一顿,仔细分析过利害,还是以为不动手为妙。
    她此刻只恨方才下手不够狠,没有直接震碎心脉再扔进湖里。那样,他即便能被属下救上来,也活不了几个时辰。
    谢衍盯着她道:“你是不是在后悔,没有震碎我的心脉?”
    丹薄媚微笑,不置可否,不动声色后退。
    ☆、第44章 有违伦常
    韩殊觑了觑谢衍的脸色,目光移向丹薄媚,笑呵呵地看她后退,道:“姑娘,出谷只有这一条路,你没有走错。”
    “是吗?我看阁下几位在这里,还以为没有去路了。”
    “我们在这里,是等出手伤我主的人,姑娘认识么?”韩殊明知故问。
    丹薄媚沉默须臾,忽然抬头凝视遥远的天际,只觉来得太是时候了,便若无其事点头道:“是不是他们?”
    韩殊等人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只见如黑点渺小的三人不断放大,渐渐整个人影清晰可见。是三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浑身气度竟似高不可攀。他们皆凌空而立,并不降落,眼神俯视众人。
    谢衍转身,只看一眼,已知道他们的身份,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宫、韦、崔三家主。
    天堂手众人立刻将谢衍护在中央。那两名高深莫测的老人虽然皱眉,但并不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大约很有把握拦住,只是不知在疑惑什么。
    “谢三少,随老夫几人去别处坐坐吧,三家主亲自来请,可不要像上次那样不给面子啊。”韦家主皮笑肉不笑道。
    谢衍眯眼,平视前方,他不习惯仰视别人。
    “别处是何处?我看这里就很好。”
    宫家主道:“这么说,谢三少还是不给老夫几人面子了?这恐怕不好办,他们都已准备好了筵席,只等给你接风。你要不去,老夫三人的老脸挂不住不说,也未免太扫兴了。”
    谢衍不为所动,冷淡道:“筵无好筵,一去绝命。难为你们还要给我找个金碧辉煌的断头台。”
    崔家主手指转动,九条小八卦黑鱼在他指间旋浮。他阴森发笑,道:“毕竟是摄政王,怎么能亏待了你。”
    谢衍点点头,神色很冷静,问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一路留的记号,不是谢氏人,不能察觉,你们怎么知道?”
    崔家主桀桀冷笑,乜斜他反问道:“你不是已经说出答案了么?何必还要问我们。既然你说只有谢氏的人看得明白,那自然就是谢氏的人替我们带的路。”
    天堂手的人面面相觑,眼神透出疑问:有内奸?
    韩殊摆手,皱眉道:“你们不要互相揣测,领路人应该不在我们之中。”
    可是如果不在这里,那么只有可能是谢氏子弟了。但谢氏子弟又为何要替无极公主办事?到底是谁想要谢氏覆灭?
    谢衍沉吟片刻,眸光更冷,微微抬头盯着崔家主,问:“到底是谁?”
    宫家主觉得此事可笑,嗤了一嗤,注视谢衍脸上几不可见的神色变化,玩味地开口:“谢三少,老夫几人不说,正是为你着想,怕你接受不了。不过你非要知道,那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左右你今日不走也得走了。告诉你,那人便是你的好妹妹,谢倾城。”
    众人脸色突变,愣了须臾。
    谁也没有怀疑过她,毕竟谢倾城虽然只是谢衍的堂妹,但她跟他的胞弟谢婴关系实在好得不像话,几乎不可能做这样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
    “她?”谢衍神色古怪了一瞬,又恢复平静,仿佛这个人倒不很出乎意料。
    崔家主见状,怪笑道:“咦?怎么知道答案后,你的属下个个吃惊不小,你却似早有准备一般?”
    谢衍撇了崔家主一眼,不答话。
    他回忆起数月前的一次会面。
    东门谢府雄伟壮阔犹如宫城,他从政事堂回府,途经后院,不经意看见溪流前的假山上,有个窈窕的影子坐着。一动不动,似在出神,但又不完全放空,因她发呆的面色还很惆怅。
    谢衍认出这人,是堂妹谢倾城。他们之间接触不很多,一是他没有时间,二是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她也极少主动找他,只跟谢婴关系匪浅,要有什么新鲜事物,偶尔才连带送给他。
    今日偶然撞见,他停留片刻,还是走过去,问道:“十妹妹,怎么一个人?”
    “你说呢?”她果然立刻回神,见他大约有些意外,但情绪似更不好,狠狠将手中的石子扔进水里。
    谢衍皱眉,冷峻道:“什么?”
    这样琐碎的小女儿心事,他从不肯费心思去猜。他自然有些关心她,但是他操心朝政的大局太疲倦了。一个人的权力掌控着整个家族的命运,这是谢氏全族倾力支持他的优势,也是十分明显的劣势。
    相比其他各族的左右逢源,他一损谢氏俱损,容不得丝毫放纵和失败。
    “三哥,你真的不知道么?”
    谢倾城抬头,轻轻地看了他一眼,眉目紧蹙,神情恍惚,眼睛已泛红了。只是一眼,很快她又低下头,望着一去不回的流水,身体微微发颤。
    谢衍道:“是和宁嚣的亲事不满意吧。”
    他这话极平淡,又稍稍带了点劝阻和威严的长辈压迫意味。
    这时候敏感至极的谢倾城无疑也领悟到了,霍然回头压着嗓子哭吼道:“不只是因为这件事,你不明白,三哥你永远不明白!我在夜里是怎样的痛苦,我知道我无力抵抗这一天的到来,不是宁嚣也还有别人,总之那个人没法是——”
    她说到最后戛然而止,泣不成声。
    谢衍静静地盯着她,沉重道:“我想我很明白了。”
    他从她悲哀而期期艾艾的仰望自己的眼神中明白,这是他的账。
    “你明白……你明白就好。三哥,我……”
    “到我房里去。”谢衍道。
    谢倾城先一步起身,走在前面,双肩还是一抽一抽的,只是哭得压抑,不肯出声让人发现。
    等进了谢衍的卧房,将门关上,她情绪瞬间崩溃,紧紧抱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灼热的胸膛,哭道:“我也很痛苦。我一直以来真的很痛苦,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渴望见到三哥,想一直待在三哥身边;又害怕见到三哥,怕三哥讨厌我,怕控制不住情绪哪里失礼让人看出来。”
    “我也在想办法:出去疯闹,和人打架,主动追求王诗镜,甚至、甚至我以为我天生是这个癖好,拼命地同九哥亲密。九哥热情爽朗,对我又依顺,我如果……如果换了他,也比是三哥来得好。如果是九哥,我们还能离开这儿,去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左右两个无足轻重的人,遮掩一下就过去了。可是三哥永远没办法,你是万众瞩目的摄政王,你走了,谢氏的天谁来撑?家主也不会同意的……”
    谢衍想要去推开她的手,听见这番话顿了一顿,深深吐气,将之改为轻拍她的后背。
    因动作太生涩,拍了两下也放下了。
    他威严道:“紧抓着不可能的幻想不放,只会把自己逼入绝境。这个名声你还背不起,别钻牛角尖。宁嚣风度潇洒,实力过人,是当世骄子,你会喜欢的。”
    “我不会喜欢!三哥!我不会喜欢他,我的心只有那么大,那道风景那么耀眼,除非他走出去,不然什么也进不来了。”谢倾城情绪激动地反驳,抬头定定地凝视他,道,“不是另一个人好,我就会喜欢他的。若是那样,我成什么了?三哥,你能懂吗?你有没有爱过别人?”
    他脑中莫名闪过一树梨花,很快他答道:“没有。”
    “所以你不会懂的,你不能知道这种绝望。若你有一天知道了,你也会和我一样痛苦。那时你才能完全明白我。三哥,如果以后我做了什么你认为不对的事,你不要讨厌我……哪怕是恨我,也不要讨厌我。好么?”
    谢衍盯着她泪眼朦胧的模样,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只在第二天取消了两人的婚事。
    谢衍此刻回想起来,已明白她所说的,她会做他认为不对的事,就是指这样。
    她以为他不再是摄政王,以为谢氏不再显赫权威,从八族中除名,他们就有可能一起了。然而的确有可能一起,一起去死。
    “无极公主是不是答应她,扳倒我后,只驱逐谢氏,不伤任何人——包括我在内?”谢衍已能猜到一切。
    宫家主果然笑眯眯地点头,与崔家主相视一笑,道:“是啊,可见你的妹妹还是很替你们着想的,哈哈。有这种妹妹,是你们的福气啊!”
    谢衍闭目,冷声道:“现在,你们以为对我志在必得,她已没有利用价值,被关起来了吧。”
    “谢三少就是谢三少,什么也瞒不过你。难怪连无极公主这样站在权力巅峰的皇族,都要放下高傲,花大代价让老夫几人出手。”
    “她太天真,所以轻信别人,害人害己。不过我是兄长,他们这些弟弟妹妹惹的祸,我都背了,也不算冤枉。”谢衍平淡地转身,拂袖道,“麻烦二位动手吧。”
    等他回头,才发现丹薄媚早已不知去向了。
    他愣了一下,瞬息又回神。
    也对,她没那么闲,明知危险,还要留下来看戏。这戏也不好看。
    宫、韦、崔三家主惊讶于谢衍的举动,竟然还敢将后背留给他们。三人微怒,同时出手。此刻他们身后的青铜鼎已不是虚影,而是犹如真实的物质,仅仅旋转已能发出阵阵嗡鸣。
    天色仿佛一刹那就暗下来了。
    谢衍身旁的两名老人异口同声冷笑道:“三个老东西,这么多年还突破不了这一关,连真灵都不能沟通,也敢跟我们动手,自寻死路!”
    轰然风起云涌,雷电翻滚,两人身后没有浮现青铜鼎虚影,但有振聋发聩的吼声从青云端传来。
    两只巨大的古兽脚踏流云,傲视苍穹。
    “这两只古兽真灵……”三家主对视一眼,忽然惊讶道,“丹氏灭族时,它们也曾出现在丹府之上,联手挖了丹家主的功法核心!”
    ☆、第45章 辋川急雨
    山谷之南,杂花生树。
    丹薄媚另辟蹊径,从山脊处爬上去,放眼能见到之前那条大路,与路旁竹林掩映的房舍。路上只有稀稀拉拉两三人,衰草连天,很冷清的景色。
    越冷清才越好。她立刻从裙裾撕下一块布,捂着脸也朝松隆城门走。
    现在谷底危险,也不知谢衍和韩殊被三家主弄死没有。弄死了才好,没弄死,说不准还在谷底徘徊,她四处寻找庆忌很容易被围追堵截。
    不过庆忌孤身一人在下面,也容易被抓住。唯愿谢衍已经死了。
    她心有隐忧地赶路,没注意前方路上人影越来越多。待她有所察觉地停下脚步时,韦勿笑已经好整以暇地抱臂等着她了。
    数百信徒封锁大路,阵势很吓人。
    韦勿笑道:“县丞何以遮脸前行呢?是被什么野兽伤到了,还是有心躲避在下?”
    丹薄媚也认出他,这是使用天狐秘术,令她陷入幻境的韦氏子弟。她看了看他身后的信徒,犹豫一瞬,仍然掩面,问道:“你追来,只带了这些人吧?没有隐藏的了,是不是?”
    她这个语气,怎么不太对劲?不像是挑衅,倒像问得十分认真……
    韦勿笑也糊涂了,一头雾水道:“是,怎么?嫌人不够多,不是你的对手?”
    “不是,这么多人刚刚好。再多我也挺不住了……”丹薄媚再三确定四周无人,便不逃了,放心道,“韦公子,你会天狐秘术,幻境惑人。我恰好也会一招摄心之术,名叫辋川急雨。本来它用古琴威力最大,控制万人绰绰有余,只可惜琴不在我身边。我用真气,也最多只够拿下这些人了。你要再多带来一百人,我还不敢用呢。其实提到这,它虽出自我所修炼的绝学,但你可是第一个领教这一招的人,深感荣幸否?”
    她一旦出手,双眼可见之处只要有人,不论是否她意愿,都会被笼罩。
    可是那夜山巅,数万人众,根本控制不了,又极易被反噬。现在只有这几百人,即使加上一个韦氏子弟,她也有把握,自然没必要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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