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氏本来红了眼眶,一见她这副模样,不免往她额心戳了一指:“什么猴儿样子!”
    薛池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虽有‘后浪推前浪’之说,可我再青春逼人,也无法将您衬得老了去,万万莫暗自伤怀什么‘年华易逝、青春易老’!”
    小曹氏那里是感怀这一桩,到底被她几句歪缠逗得笑了:“瞧瞧,满嘴胡吣,原来教的竟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薛池眼往柴嬷嬷处一横:“您当我愿意学!还不是怵您那根藤条?现在可抽不着我了!”
    现在明面上可正经是融伯府大姑娘了,柴嬷嬷再不敢动手的。
    柴嬷嬷听了不由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小曹氏叹了口气:“好了,我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匹野马。但从前教的到底是有用处的,你慢慢都能用得上。”
    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裙摆:“走罢走罢。”
    薛池应了一声,高兴的随着小曹氏往外走去。
    今日是小曹氏领着薛池回荣恩公府去的日子。
    前一日太夫人吩咐下话来,伯夫人非但不敢阻拦,还要帮着备礼,不免又添了一桩气来。
    马车缓缓的出了融伯府,行过了四条大街,往右一拐思无就指着一角围墙道:“这就是荣恩公府了。”
    思无是荣恩公府专送来的丫鬟,心知小曹氏从未见过扩建后的府邸,因此在一边悄声指路。
    小曹氏虽知今时不同往日,但也不免吃了一惊:“扩建到了此处?岂不是将当年的林府潘府都圈进去了?”
    思无道:“婢子并不知林府、潘府,不过倒是听府中老人说过这一片宅子是早就买下来了,不过改建起来还是这一年的功夫。”
    小曹氏默然不语的在帘缝中望着这几乎延绵不绝的围墙。
    薛池也是同样兴致勃勃的看着,只终于见着了两扇朱漆大门,门上嵌着四十九个门钉,两个瞪目露齿的兽头衔着门环,门前两侧立着两尊威武石狮,上头一块门匾书着“荣恩公府”四字。
    薛池暗道:光这大门的气势就胜过敬安伯府太多。
    门边立着一个青衣婆子,伸着头张望,一眼看到小曹氏等人的马车,立即大声道:“姑太太、表小姐来了,快开大门!”
    一群仆众一涌而上,推开大门卸门槛。
    那出声的婆子连忙迎到车窗边:“姑太太、表小姐,老太君和老国公等了多时了。”
    小曹氏挑开车帘子看了她一眼:“你是……柳全家的?”
    婆子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姑太太还记得奴婢,真是奴婢天大的造化!”
    小曹氏微微一笑:“怎么不记得,你一直是最得母亲看重的。”
    柳全家的道:“都是老太君给的体面,今儿可不又给了一桩天大的体面让奴婢能来迎姑太太和表小姐?”
    她一边说,一边跟着马车往前走,脸上堆着笑道:“老太君念叨了一个月了,晚晚睡不着,眼见着就瘦了一圈。”
    小曹氏此时才有些动容了。
    柳全家的连忙又道:“好在精神头还好,太医又来看过,说并不要紧。”
    小曹氏这才放心下来。
    马车缓缓绕过影壁,停在一处紫藤架下,紫藤架后正有几步台阶,台阶上是扇月亮门,马车上不去了。
    一边已经停好了两抬轿子,柳全家的搬了张凳子放到车门边,喜气洋洋道:“请姑太太、表小姐下车。”
    帘子一掀开,小曹氏一只葱绿色蝶恋花纹样绣鞋就踏在了黑漆凳上,她弯着腰钻出马车,在柳全家的搀扶下了马车在地上站定,这才转脸去看薛池。
    薛池轻盈利落的下了马车,抬手就想扇风,小曹氏已是眼明手快,不动声色的一下牵住了她的手。
    小曹氏道:“走罢,到了屋里有冰山就不热了。”
    两人坐上了轿子,穿过九曲回廊便看到个碧水湖,湖水中莲花烂漫开成一片,延绵铺向远方。
    柳全家的笑道:“姑太太,这碧水湖可是老国公下的令,让挖大了三倍,种了各色莲花。整个平城也就咱们家园里的这湖最大,湖水中间还建了个水榭,您看看,就在那。”
    柳全家的手一指,薛池顺着看去,只见有个建筑正在莲花深处,离得远了却是看不清楚,这湖规模可真够大的了。
    柳全家的继续道:“每年莲花开的时候平城各家姑娘就爱到这水榭上头来开诗会。”
    小曹氏笑了笑,想起了幼时她因为名字中有个莲字,就极喜欢莲花,非要多加种植,使莲花数倍于家中其他花卉,成为花中之王才甘心。
    如此走了三盏茶的功夫,就远远的望见一座月亮门,门前一株经年的榕树,树冠铺展开来遮出一片阴凉。
    些时在门前的树阴下便看见一群人正翘首以盼。
    小曹氏拎着裙摆下了轿子,一时竟顿住脚步,情怯起来。
    薛池站定一看,见为首二人一人是个清瘦的老头,颧骨高而更显眼窝深陷,目光睿智而深遂,留着把山羊胡子,须发皆有些斑白了,穿着件青缎福纹团花道袍,负手而立。
    另一人却是个老妇人,长相与小曹氏有五分相似,身形娇小,脸上的皮肤松弛下来,仍看得出秀美的脸型。此时她双目含泪,驻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像是发不出来:“我的儿啊!”
    小曹氏看了看她花白的头发,有些佝偻的身形,一时间心中酸楚,种种怨恨都压了下来。她不敢置信的上前几步扶住了老妇的手:“娘?!”
    两人抱着呜咽起来。
    薛池最看不得这情形,一时间不免别过头去,心中发酸。
    两人这一哭,也引得身后一群人跟着抹眼泪。
    好一阵才有个圆脸妇人上前来劝:“母亲、小姑快莫伤心了,今日得见是好事,总算是苦尽甘来,往后不必担忧了。咱们快进屋去,小姑累了一路,正该洗把脸喝盏茶才是。”
    又有个长脸的妇人来劝:“母亲光顾着伤心了,可有个宝贝疙瘩没瞅见,保管您一见就只剩下欢喜了。”
    龚老太君拿帕子擦了擦眼,有所意会的朝薛池看来。
    那长脸妇人笑道:“快来瞧瞧,这么水灵姑娘,可把咱们家的都给比下去啦!”
    龚老太君一时又涌出泪来,朝薛池伸出了手:“好孩子,你受苦了,快来给我看看。”
    薛池乖顺的走了过去:“外祖母。”
    龚老太君一把抱住了她,心肝似的看个不够,好一阵才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往里走:“走,进屋去,进屋去。”
    一行人进得屋去,小曹氏和薛池一路在车里捂着出了一层汗,此时便重新洗脸梳头,又换了身衣裳,这才坐下来喝茶。
    薛池又将亲戚认了一遍。
    圆脸的妇人是大舅母,长脸的妇人是小舅母,听说还有个三舅在外任官暂不得见。
    曹家上下的姑娘少爷也不少,但与融家不同的是曹家上下都捧着薛池,姑娘少爷们都朝着薛池露出善意的笑容。
    龚老太君更是拉着薛池的手一直也不放,硬是将她按在身边半步也不许离,满是心疼的问着薛池过的什么苦日子。
    薛池除了在那小院中受了一年半的束缚,却也没饿着没冻着,不算什么苦,况且她也不愿意龚老太君伤心,只管轻描淡写往好了说。
    谁知她这样一乖巧,倒教龚老太君更伤心了,她抱着薛池又是一顿好哭:“咱们家的姑娘那里需要这般看人脸色,那里需要这般乖巧?”
    说实话,曹家释放的善意和亲近比融家强出来太多了。
    融家那样的薛池不怕,但曹家这样烫心窝的薛池反倒有些害怕,给唬得手脚僵硬,木木的坐着。
    小曹氏一眼看见,竟然忍不住扑哧一笑:“好了,母亲,您可别被这猴儿唬了。她那里是什么乖巧人,不翻了天都算是好的了。”
    龚老太君一听,板起脸来瞪了小曹氏一眼:“好好一个孩子,你做娘的倒来败坏她!”说着也是忍不住一笑。
    几人间伤心之余,莫名的一些尴尬在这一说一笑间又散开了不少。
    ☆、第29章 翻案难
    薛池收获了一大堆见面礼。
    龚老太君非常喜欢看薛池欣喜的神情,像拿糖逗奶娃娃一般,又将自己压箱底的东西翻出来不少。
    薛池拿着喜滋滋的,却也觉得太过贵重。得些融家的物件估计小曹氏不心疼,可毕竟自己也不是龚老太君的亲外孙女,小曹氏未必不心疼娘家。饱一饱眼福,过一过瘾,回头将这些珠宝还给小曹氏好了。
    老国公和龚老太君毕竟上了年纪,大悲大喜之后就露出些疲惫之色。
    荣恩公府世子夫人便道:“咱们去梨芳园看看去,咱们家养了几个小戏子,新近排了一出戏,先前特特的留着没唱过,就等小姑和侄女儿来了好一起乐呵乐呵。”
    这所谓的世子夫人就是薛池的大舅母,真是人不同命,她比伯夫人年纪还长许多,却还是个世子夫人。因为老国公还在,虽然早不理事,但这爵位却还没落到曹家大舅身上。
    众人都依言起身,龚老太君却拉住了小曹氏的手:“让他们去热闹,咱们娘儿两个静一静,说会子话。”
    曹家七姑娘搀了薛池的手:“表姐,我给你领路。”
    曹家前头几位姑娘都出嫁了,今日并不曾回来。成了婚的少爷们也都领了些差事外放历练。
    让薛池心塞的是,这曹家一群未成婚的晚辈当中,她又属于年纪最大的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迈出门,叽叽喳喳的声音逐渐远去。
    老国公慈爱的看了小曹氏一眼道:“我去书房练会字,你先和你母亲说说话。”
    小曹氏福了福身:“是。”
    这样的恭敬疏离,老国公不免叹了口气,负手而去。
    小曹氏掺着龚老太君走到榻边,待老太君坐下,往她身后塞了个引枕,扶着她的肩帮她靠好。
    老太君歪着身子,攥着小曹氏的手,闭着眼养神,过了好一阵才道:“你可真狠得下心啊,这么多年你大哥去了无数次,连你一面也见不着,连封信也没带回来……有时我就想,拼着我这把老骨头不要了,亲自前去,看你见不见……。”
    小曹氏垂着眼道:“女儿只是不想见了徒留伤心,不如不见罢了。”
    老太君恨恨的捶了捶了榻板:“你怎么就这么倔?你怎么就这么倔?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们,恨你姐姐?”
    小曹氏突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没有……尘埃落定,我再也碍不着谁了,总算是将我接了回来。我若是恨,只怕又要被送了回去,我怎么敢恨?”
    龚老太君一听这话,不免脸色一变,顿时一口气堵在胸口,噎得直翻白眼。
    小曹氏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帮她顺气。
    好容易龚老太君才平顺下来,紧紧的抓住了小曹氏的手,昏黄的眼珠死死的盯着她:“你要知道,当年若是能保你无恙,我和你父亲自然会保你。可你姐姐若是有失,咱们一家都保不了,更何况你?何从选择?莲儿啊,娘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话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
    小曹氏低着头看着龚老太君的手,再不像当年那样光滑,松弛的皮肤上满零星的浮现出了浅褐色的斑点。小曹氏心突然就软了,眼角淌下泪来:“我知道,我知道……也是我咎由自取……”她将条手帕捂在眼睛上,无声的呜咽。
    龚老太君连忙撑着坐起来搂住了她:“你没错,错的是融进彰,错的是你姐姐,错的是我们。还好你姐姐争气,如今已经将那些逼迫她的人都踩在了脚下,往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你想,你就带着妩丫头大归。你姐姐不同意,娘就亲自去问到她脸上去……”
    她絮絮叨叨的低声碎语,一边轻轻的拍着小曹氏的脊背。
    小曹氏伏在龚老太君的怀中,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那些愤恨,如毒蛇般日日夜夜的啃噬着她的心。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要复仇,可今天有人告诉她可以为所欲为了,她却只剩下满心的苍凉与疲惫:她最好的年华已经不在了,她唯一的骨肉也已经不在了。
    但哭过这一场,小曹氏总算心情疏解少许,她坐正了身子,也给龚太夫人擦了擦泪,勉强笑道:“好了,都过去了,女儿也正该学着看开些。带累母亲为我伤神,却是我的不孝。”
    龚老太君道:“只要你好好的,娘就高兴,这就是你的孝顺了。所幸你也是有女儿的人,纵然被毁了半生,但看着她好好的,你也算有所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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