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岭譬解:“当然不能说靠赌技破敌立功,但他是个樗蒲的高手,玩樗蒲,虽说是赌博,但是要会察言观色,要拿捏人心,要有耐性,要不骄不躁,要擅长算计,要眼光准确,要行事稳健,要下手狠辣……”他还没说完,沈以良不耐烦地打断:“赌个博,还给你讲出道道来了!照你这么说,要杀个猪,也要会看猪,会放血,会使刀子,会切肉剁软骨,也都是道道!”
    沈岭无法再说,低下头表示“谨受教”。
    沈以良已经忘记了自己起初是要教育儿子好好杀猪,继承手艺,光耀沈家屠户的门楣,他倒想起来另一件事,皱着眉低声说:“那日,你为啥说阿盼姓杨?不是说好了入赘的吗?孩子自然跟我们家姓。我怕阿末没面子,没有当场纠正你,但是,这个事不能将错就错的!”
    沈岭见父亲居然还执拗这件事,倒又不服气起来,抬头微笑道:“阿父又不是没有儿子、孙子传承香火,为啥非要杨寄改姓沈?”
    沈以良谆谆地说:“这小子好赌,不知道上进,若是正经嫁阿圆给他,怕他胡糟蹋了。如今入赘的名分顶着,叫他不好胡来。”
    “真要胡来,还在乎这个赘婿的名分?”沈岭笑道,“男人家要立身,却没有尊严面子,他为谁去发愤图强?再者,阿父若是真瞧不起杨寄,妹妹降个格,也未必真嫁不出去,何必嫁给这个赌棍?”
    沈以良给他说得一愣,想了一会儿,嚅嗫着说:“当年阿末的父亲,是实实的好人。阿末这孩子本身也是个好种子,活生生给他舅舅糟蹋掉了。我一直瞧他可怜,虽有一身毛病,却也恼不起来……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应允了……”
    沈岭看着父亲眉头紧皱的惶惑模样,倒也不忍心再追问,安慰说:“阿父又没有选错。阿末虽然好赌不靠谱,但是对阿圆不坏,对咱们家也有情有义。如今他也算苦尽甘来,有了点小出息。我想,这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吧?”
    “也是。我也不指望他封侯拜相、升官发财,只望着他能改掉赌博的毛病,愿意上进,肯吃苦,能养活一家老小,现今将来都能对阿圆一般无二。”沈以良抬了抬头,望着头顶上方的天空,云卷云舒,变幻莫测,看不出所以然,却因这片天宇的博大,让人心情为之一舒。他叹了口气,正准备去前头做做准备,重新开张,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板。
    “来了!”他边应答着,边对儿子嘟囔着,“这早晚会是谁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以良诧异地张着嘴,对着外头那个满头珠翠、遍身罗绮的美貌女子,竟然连问一声“找谁”都忘了。
    那女子矜持地抚了抚鬓角,又稍稍张望了一下门里头,这才敛衽为礼,柔柔说道:“打扰了。听说杨参军的家在这里,不知是不是?”
    沈以良反应过来,问:“是啊。女郎是?……”
    “奴是建德王赐给杨参军的妾,杨参军把奴安排在公馆住下,却再无下文,奴,等了几天不见他的影子,实在心焦,就自己找来了。望两位海涵。”她盈盈下拜,练过舞蹈的腰身柔韧刚健,仪态优雅。
    不过,云仙这话一出,里头俩男人都面面相觑。沈以良第一个掉了脸子,冷冷说道:“杨寄就在里头,我帮你叫。”
    他大声地朝里头嚷嚷着:“杨寄!你小妾来找你来了!”
    ☆、第39章 交心
    云仙一直是低眉顺眼的姿态,当她听见里头匆匆的脚步声时,悄然抬眼,见杨寄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婴儿出来,表情嗒然。他意欲解释,但是又不知说啥才好,挠了挠头,半日才对云仙道:“云仙,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在看到杨寄温柔环抱着孩子的模样时,云仙原先抿在唇角的一缕笑意僵硬了许多。她有些茫然地看看杨寄,又看看横眉怒目像要吃掉杨寄似的沈以良,不觉有些怯意,低下头说:“几日不见你。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公馆里……”她的孤独和害怕不是装的,所以切切实实掉下两行眼泪,可怜巴巴地望了杨寄一眼。
    杨寄觉察到怀里的阿盼看到陌生人又有点怕生,赶紧把她圈在怀里拍了拍。小人儿几天来对日日陪伴她的父亲已经颇为依赖,小脑袋蹭了蹭杨寄的脖颈,扁起来要哭的小嘴又绽开了笑。
    沈以良却越发觉得杨寄像个骗子,怒极反笑:“阿末,你如今出息了,我也不敢不对你另眼相看。阿圆在王府,你呢,这样倒也两不落空。”他伸出手去抱杨寄怀里的阿盼:“阿盼,让阿翁抱。”
    阿盼一扭头,扑在杨寄的颈窝里,抱紧了他的脑袋不撒手。
    沈以良骂道:“臭丫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杨寄知道他指桑骂槐的意思,可是如今这人放在这儿,真是说不清。他对云仙说:“我不是和你说清楚了吗?你这会儿过来……嗐!”
    云仙双眸莹莹有泪,看了看杨寄和他怀里的孩子,低头道:“那么,奴还是回公馆去……”
    杨寄看着她说要走,却迟迟拔不动脚步,心里也替她难过,说道:“你也看到了,我上无片瓦的人,寄住在丈人家,也没有纳妾的能力,也不想。你是个可怜人,我也不该白白耽误你,要么,我打听打听朋友里有没有要去青州的,送你回家吧?”
    云仙抬眼道:“哪里还有家?青州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年打仗打得厉害,十户九空,我父母家人八成是不在了;就是还在,估计也逃荒到别的地方,哪里去找?你以为这些年我没有找过?……”她的眸子里光闪闪的,一时间抛却了那些菟丝花般的娇柔软弱,竟也有些叫人敬畏的从容傲骨。她转身道:“我这就回公馆去。若是参军这里容不下我,秣陵总有合适的庵堂,让我这个不祥的人好好修修来世。”
    杨寄又生同病相怜的心酸,见云仙真的毫无留恋,几步上了她来时的马车。他又想拦,又不知说什么好。当他瞥眼看见沈以良黑沉黑沉的脸色,就决定什么都不说了,狠心就狠心吧,无情就无情吧,人么,总要有个取舍。
    沈岭似笑不笑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沈以良怒冲冲道:“杨寄,你不用装相,你要是喜欢那个漂亮的,我家阿圆又不是嫁不掉!和离便是了。不稀罕受你的鸟气!”
    杨寄急得赌咒发誓,沈以良气哼哼说:“发誓有个屁用!你那时十五岁,第一次跟我说想娶阿圆时,我就说过,我也不嫌贫爱富,与你死去的阿父也算是故友,你只要不赌,好好学门手艺什么的,我愿意跟你结这门亲。你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结果呢,却没一个行当干得满三个月,最后还是摇樗蒲去了。赢了几个小钱,就以为自己要发家致富,结果呢,输了个光腚!……”
    提起那些不堪的往事,杨寄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好在阿盼还小,听不懂她外祖父在说什么,不然,杨寄的脸皮再厚,也顶不住在自己女儿面前被损得跟狗屎似的。好容易跳着脚的沈以良骂得没词儿了,杨寄低声哀求他:“丈人爹,当年的事,我一万分知道自己错了。我赌了咒没遵,后来果然也是老天爷罚我……”
    他想起前世的事,朦朦胧胧似乎真的隔了好远,但被他自己一说,脑海里又立刻清晰起来。杨寄不觉地一望头顶上的青天,敬畏之心顿起。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抚着女儿的背,心里油然而生的伤感和惊怕,催得喉头梗塞,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突然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岭见他难堪的模样,过来打圆场:“阿父,咱们好歹给阿末一个分辩的机会,若是他真正对不起阿圆,他自己的良心也饶不了自己。但若是确有些为难,咱们也该一家子同心同德才是。”
    杨寄感激地看了一眼二舅兄,用力点了点头。
    沈以良虽然气消了些,但是一时还转不过颜色,气哼哼地挑了一把杀猪刀,抢过沈岭手中搓了一半的麻绳,推开面前两人,到后院杀猪去了。
    沈岭环视左右,才问杨寄:“阿末,这次你回来,似乎事情不是你打仗立功,升官发财这么简单?”
    杨寄长长喟叹了一声:“要是卖个命,真的能换点太平日子,我也就认了!”他把建德王拿沈沅威胁他投靠,又强迫把云仙赠给自己的事一一和沈岭说了,最后道:“搞得这个状况,我也不甘心!建德王那个鸟货,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想跟他对着上,又怕他伤害阿圆。可是做他的跟班狗腿子,又觉得憋屈!”
    沈岭神色肃穆,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捻着自己的袖口,突然抬眼直视着杨寄说:“阿末,韩信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杨寄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想了一会儿道:“是受胯_下之辱,然后被封大将军的那个?”
    沈岭略感诧异地看着他,微笑点头说:“是。一会儿我把《淮阴侯列传》给你看。不过,他的故事你既然已经懂了,我这里也就不转弯抹角的了:这事,你,能不能忍?”
    “忍?忍什么?”杨寄问,“忍痛还行。上次挨打,这次挨刀,都忍过去了。”
    “忍辱。”
    杨寄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沈岭说:“忍辱最难,但成大事者,这条必须有。不光韩信,还有刘邦,他能得天下,没把子忍耐功夫不成;又如刘备,依曹操、依吕布、依袁绍、依刘表、依孙权,以皇叔之尊,东窜西走,寄人篱下,这忍耐功夫也是到家。你想想自己如今,比势力,与建德王谁高谁低?”
    杨寄老老实实说:“开玩笑!能和他比?到了京都,才知道什么叫富贵奢靡!才知道什么叫势焰薰天!”
    “那就是了。”沈岭逼视着他,“如今阿圆在他府上,若是他不怀好意,你心里作何想?”
    “我要杀了他!同归于尽也行!”想起阿圆被他关在王府的种种委屈,杨寄顿时咬牙切齿。
    沈岭却摇摇头:“如果——我是说如果——阿圆着了他的道,你将来能不能容阿圆?”
    杨寄低头忖度了片刻,说:“能。”
    这话其实比什么承诺来得都不容易。沈岭欣慰地看看他,点点头:“那你就以这份心,忍建德王皇甫道知,忍到你翅膀硬了,能自己飞为止。阿末,是时势造英雄,不是英雄造时势。狂妄的人在这样一个世道都不长久的。他们皇甫家几场仗,我失去了大兄,家里支离破碎。要说对这些贵人们,我的恨意比你更深。但是,你不蛰伏,你连自保的机会都没有!”他伸手按了按杨寄的肩膀,虽然个子远不逮及杨寄,杨寄却甚是觉得他高大。
    杨寄因而也推心置腹地对沈岭说:“我能忍!赌博的时候摇樗蒲,旁边催得再厉害,我也要等听到‘卢’的声音才停手;棋枰上走子儿,前面看起来再能一击制敌,我也能忍着不慌张。以后,其他事我也学着这样子,一定不把自己和阿圆置于险地。”
    沈岭赞许地点点头:“你悟性比我好!其实,樗蒲不用来赌,和下围棋一样,能炼人的心志。当然,蛰伏是为了起身可以起得更猛,这个时机,要自己观察。你比我大兄机敏得多,只要不生权势富贵的贪念,就不会失却冷静。”
    杨寄想起那时自己果然是执拗于赢了钱就好娶阿圆这件事,两次在樗蒲局上失了自己的水准,无怪乎输得好惨。此刻回头再想当年的情景,倒没有了以往的那些自怨自艾,反倒觉得上苍示警,未必不是教自己沉得住气。
    他突然又想起个问题,便问沈岭说:“不过,我也奇怪,建德王明明恨我,却不肯杀我,大约他也在忍什么事。但是,如果不明白其中因果,就算是再忍,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触了他霉头——几番见面下来,也知道他这个人不仅虚伪得紧,而且极是薄情寡恩的——到时候,我一人身死事小,若是牵连了阿圆,想着就心焦。”
    沈岭出了会儿神,摇摇头说:“我不知道皇甫道知是个怎样的人。而且建邺的情形,我也不很懂。但之前零零碎碎的印象,连起来想一想,也能勾画出个大概。先帝分封藩王,大半都是掌有兵权的,但其间兄弟、叔侄,各个面和心不和——有利时搓成一团,无利时打成一团。加之朝中世家大族冷眼旁观,不时翻云覆雨,安插自家亲族。所以朝廷里头彼此牵制,反倒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我想,当年建德王也是从越地进京之后,才知道朝中纷争不断,里头情形复杂。所以,你到建邺后,也不外乎多观察,多想。你是个聪明人,自然会看明白其中奥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最后,沈岭说:“建德王非要把那个叫云仙的女郎给你,你多想想为什么。我阿父不能忍,但,你要晓得,有的事,是不能不忍的。”
    ☆、第40章 市集
    想通了,杨寄心里也好过了一些,对着沈以良的黑脸,他倍加细致,天天小心翼翼给这位丈人爹赔笑脸,狗腿子似的忙活个不停。沈以良骨子里善良,看女婿这副模样,又想着女儿困在王府见不到面,心里又软和了下来,颜色也多多回转了。
    杨寄趁机道:“阿父,我对阿圆的心,天地可表,但是这个叫云仙的女子,我也不能不敷衍着。你放一万个心,我不赌咒也不发誓,你但看着我做了对不起阿圆的事,你就一刀子杀了我——我是赘婿,相当于儿子,父亲杀儿子是无罪的。”
    他把一把杀猪刀刀柄朝前推了过去,神色笃定。沈以良手一挥,说:“要是你对阿圆不忠,我也不杀你。”他另外拿起一把扇形刃口的骟猪刀,用力往水缸沿上一拍,恶狠狠说:“我就直接阉了你!”
    杨寄突地打了个寒颤,却见沈以良咧开嘴笑了,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上了这个老实人的当,不由也笑了出来。沈以良说:“唉,上次听那女郎说话,她也是个可怜人。咱老百姓过得都不容易,谁想让别人活不下去呢?你啥时候也抚慰抚慰她,再想想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帮帮人家。”
    杨寄见丈人通情达理,心里喜悦非常,用力点点头:“哎!我明白了!丈人爹放心,我死都不会对不起阿圆,不然你就——把我变成骟猪好了!”
    沈以良不由一笑。杨寄心里乐呵,越发要献宝:“在京里,还挣了几个钱,我打算把咱家铺子旁边的那座院子买下来,以后和阿圆回秣陵,就跟阿父隔壁隔地住,彼此照应。”
    他想到就做,买了屋子,买了田地,又在市口买了个铺面,赁出去能挣点钱。人一阔,心态也不同,好几回看到有人在玩樗蒲,心里痒痒得难熬,但是想着老丈人的话,想着他和沈沅的未来,硬是忍住了。田地招佃户,铺面有租金,他想象着自己以后不当啥鸟官了,就回来过小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天天数钱数得笑嘻嘻,真是别提有多美了!
    小阿盼脖子上套着杨寄给她新打的金项圈,炸得金灿灿的,左顾右盼间甭提有多美了!沈鲁氏皱着眉头对她男人说:“阿末宠女儿也太过了啊!小丫头片子一个,至于穿金戴银的嘛?倒是黑狗是正儿八经的男孙……”
    而那厢,刚刚从丧夫之痛里走出来的张氏也在撇嘴,她抖搂抖搂杨寄送给黑狗的银锁片,一脸鄙夷地说:“小气吧啦!就送个银的,我还真真瞧不上!”黑狗正在对啥都好奇的时候,伸出小手抓住银锁片,好奇地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突然直接送嘴里狠狠咬了两口。
    “哎哟喂祖宗!”张氏慌忙抢夺过来,一看银子上正反面已经被啃出了深深的八个牙印,举手假做要打人,又仔细看着银锁片,心疼得直喘气:“好好一块银子,啃两个狗牙印,重打制又要花钱——你个犯嫌的小炮子(土话:讨厌的小孩子)!”过了一会儿心里又平衡起来:“咬得出印子,银子倒还纯。杨寄那囚攮的虽然小气,东西还算地道。”
    她抱着孩子跨出自己的房屋门,正好看见杨寄给女儿理着衣服,便笑道:“妹夫,谢谢你啊!”
    杨寄正嫌女儿的布衣裳和金项圈不登对,见嫂子出来,也笑着回应:“嫂子客气啥啊!东西不值钱,你喜欢就好。山子兄的事……我想起来心里也懊糟。望嫂子节哀,将来我会多帮衬嫂子的。”
    张氏掠掠鬓,撩眼皮子看了看杨寄:他穿着鲜亮的衣服,玉面笑脸,从前倒真没发现他那么挺俊!她“嗐”了一声,笑融融道:“自家人……”觉得画风不对,又拉下唇角拭了拭眼睛:“可叹我这个苦命的……”觉得还是不对,干脆说:“过去的过去了,我心里再难过,也不能膈应到大家不是?你看黑狗和阿盼从小玩在一起,彼此也有个攀比,若是一个厚,一个薄,将来孩子间未免要闹意见……”
    她瞟瞟杨盼脖子上亮闪闪的金锁片,未曾想杨寄也在瞟沈黑狗的齐整衣裳。杨寄叹道:“可不是!阿盼离了娘,鞋邋遢袜邋遢,穿的都是黑狗剩的,连女孩子的样儿都没有。我今儿个就上集市里,给阿盼买两身好的穿。”他对张氏说:“嫂子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张氏一阵失望,又不好直接说想要金项圈,含糊说:“我只怕孩子心里不平衡。若是有好的衣裳,给黑狗带两身也罢。其他的——妹夫那么聪明个人,看着办就是。”
    杨寄笑眯眯答应了,抱着阿盼出了门。
    家里诸人平时都忙,也鲜有带孩子出去玩的机会。快周岁的小阿盼,见到外头世界的热闹,高兴得不知道看哪里才够。杨寄对这个宝贝女儿是没话说的,阿盼指着树,他就带她去看树;阿盼指着花,他就带她去摘花;阿盼要是看上了小贩手中的什么东西,小气吧啦的杨寄便一点都不小气地为她买下来。还没到秣陵斗场市口,阿盼就捧了一手的宝贝,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居高临下地四处张望,甭提有多骄傲了!
    穿过街陌里坊,到了秣陵的大寺庙斗场寺旁,那里有秣陵县最大的市集之地——斗场市。世道不稳,人心惶惶,而自然香火繁盛,大家都一身一家的福祉安康寄托于空虚的佛陀身上。因而,也带动了一旁的市集。借着淮水的便利,河道里俱是船驳,铺面里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倒也是一段战乱之后的太平景象。
    杨寄对肩膀上的阿盼,也是对自己说:“哎,秣陵太守那时投降投得好啊!老百姓一点不遭罪。江陵、荆州和这儿一比……”他摇摇头,想着那一路的枯骨,想着不聊生的百姓和破败的城池,既觉得幸运,又觉得生在这个时代的不幸。
    越过竹篱制成的市垣,眼见市亭(集市管理部)上的幡旗迎风猎猎,杨寄抛却了先前的那丝伤感,兴高采烈对阿盼说:“乖囡,我们到了!走,找家好店,挑几身好衣裳去!”
    过了几家铺子,无论是布料、成衣还是估衣,都少有能让杨寄看得满意的。直到进了一家门槛,杨寄才一眼相中了当门的一匹红缯,扭头问女儿:“阿囡,这个大红色好看不好看?”阿盼舔着糖葫芦正舔得欢,口角四周都是黏黏的饴糖,听见父亲对她说话,反正也听不懂,自管自说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话。
    杨寄理解似的点了点头。他以财大气粗的模样叫道:“掌柜的,拿那段料子给我看看。”
    过来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满脸的笑在见到杨寄的一刹那都冷掉了。杨寄这才注意到,这里正在招呼客人的“掌柜的”,就是那时想娶阿圆,而被他戏耍的骆骏飞。
    骆骏飞牢牢记得杨寄那时候骗自己赌博,害自己挨揍的事。好容易换了庚帖,却又爆出杨寄把沈沅“强_奸”了的丑事。后来沈沅有孕在身,家里肯定不许他娶了。骆骏飞那个气啊、恨啊,简直无以言喻!他抬头看看杨寄的肩膀上那个漂亮而意气风发的小丫头,明眸善睐,果然颇有杨寄的影子,此刻那股郁气顿时梗在胸口了。
    骆骏飞板着脸道:“这料子不卖。”
    杨寄却厚着脸皮笑道:“好歹是故人,不卖,也给我涨涨眼力见嘛!”他伸伸手,在那柔软绵密的料子上捋了一把,赞道:“好东西!上身一定舒服!”小阿盼兴奋得“咿咿呀呀”,学着她父亲,用刚刚抓着糖葫芦的小手,也在料子上抓了一把。
    骆骏飞一看,簇簇新的料子上已经沾了一块黏糊糊的玩意儿,再一瞧,嘿,不就是糖葫芦上的饴糖么!他气不打一处来,揪着杨寄的领子道:“刚摆上的好东西,就给你糟蹋了!杨寄,你糟蹋东西有瘾是吗?!”
    杨寄一举手挥开骆骏飞的手,掉脸子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才糟蹋东西有瘾呢!再说,小孩子弄脏你东西,大不了我帮你洗洗,再大不了我买回去就是了,值当你对我动手动脚的了?”
    骆骏飞旧恨新仇一起上头,也不吱声,突然一巴掌就招呼了上去。杨寄要护着肩头上的女儿,行动没那么敏捷,脖子上被扫了一下,不由也火了,一只手把阿盼托下来,往怀里抱牢,另一只手揪住骆骏飞的衣领,一提、一拽、一搡。
    骆骏飞猴子似的瘦骨伶仃的人,哪里是杨寄的对手!被提溜得团团转,最后踉跄后退,终是不稳,一屁股摔倒在地,后脑勺还磕在台案上。
    他疼得攒眉咧嘴,揉着后脑勺恨恨说:“伙计们,快找市令(集市管理官员)来!杨寄!你就是想坑我!今儿咱们没完!”
    ☆、第41章 转赠
    杨寄懒得理他,却因为阿盼吓得哭了,赶紧把女儿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看她有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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