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寄对王谧笃信,又说:“北府军我打算全部留下。西府军打算带一半——有家有口的一半。”
    王谧有些不明白,杨寄譬解道:“你想,这次回历阳,我明明是后手,为啥大家都肯拼,两条腿的跑得比我骑四条腿的还快?”
    王谧道:“自然是知道家人快要被桓越困饿而死,救人心切啊!”
    杨寄点点头:“是了,打仗时也是一样的。你知道,这些战士们,都是老百姓出身,没有多少时间训练,我靠的,只是他们彼此有联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战场上,要救自家的亲人,就得拧成一根绳,共同使力气!”
    然而,要战死,也是一家绝户!
    这场仗,虽然胜多败少,但化作白骨的一家子也不在少数。杨寄大约也有不忍,咬了咬牙根,王谧甚至能看到他古井似的漆黑眸子里濯出的水光。然而这水光,让他对杨寄更生几分敬意,点点头说:“我懂了!我追随领军左右!”
    “不,不!”杨寄说,“京口、历阳,还有我老家秣陵,大家都认识你。你要是不急着升发,你就尽力留在这三个地方之一。你晓得,下头我将有大难呢。”他目光殷切然不胆怯,王谧顿时觉得听命于这样一个人,总是没有错的。
    他们切切地密谈了许久,换了笑脸回到宴席上,众人已经是酩酊大醉了,抚着肚子犹自猜拳赌枚,见杨寄来了,起哄道:“论樗蒲,谁又赢得过中领军?今儿好好摇上几局,大家赌个开心!”
    好酒、牛肉、麦饼,又端上来,堆满了桌子,杨寄一听赌博,就两眼放光,握着拳头一敲食案:“好嘞!憋了这么久了,不好好赌他两场都对不起自己嘛!来,开场子!”
    一场赌赌到三更半夜,杨寄喝得醉醺醺的,七扭八歪地好容易回到自己住的正房里。他推了推门——没开。又用力推了推,才发现门从里头闩上了。
    “阿圆,开门,我回来了。”他拍拍门,没敢用太大力气。
    里面很快传来了短促的回应:“滚!”
    ☆、第95章 射鹿
    杨寄被夜风一吹,肚子里的酒顿时化作身上的冷汗,胀胀的头脑也清醒了些,他扒着门缝,赔着笑脸哀求道:“外头怪冷的,先让我进来说嘛!”
    沈沅大概怕吵醒阿盼,压低着声音,却是嘲讽的语气:“中领军是现在历阳最大的官,可以吃喝,可以赌博,就不知哪里有借干铺(嫖妓)的地方,好把‘吃喝嫖赌’四个字占全乎了。我这里粗陋,不敢迎接中领军大驾。”
    杨寄知道沈沅最讨厌的就是他赌博,他们一直聚少离多,所以她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压根没有戒赌,此刻不得不陪着小心慢慢哄着,无奈沈沅素来是以脾气不好出名的,在屋里理都不理。杨寄无奈,想着难道这个寒夜真的要在门外吹西北风?恰好一阵风就这样扑过来了,在四方的庭院里打了个旋儿,竟变作一股旋风,卷着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带着刺骨的寒意而来。
    “阿嚏——”杨寄大大地打了个喷嚏,一身冷汗更是凉冰冰的,往肌肉里钻,他搓着手,鼻子都有些塞住了。赌棍的心态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擤掉鼻涕,在裤子上擦擦手,绕到一旁的窗户边,轻轻用指甲一拨,把窗户拨开了一条缝,虽然窄了些,也许还能够挤进去。
    不过不用了。这时,门“砰”地打开了。沈沅披着棉袄,横眉怒目,对杨寄低吼:“进来!”杨寄垂眉耷眼的,弓着腰亦步亦趋跟着,内室温暖,热气痒痒地撩拨鼻子,只觉得好大的一道鼻涕,不听使唤地要往下流,他拼命地吸溜,可还是控制不住。
    一团香香软软的罗帕丢到他怀里,伴着的还有一声“擦擦!”杨寄一犟都不敢犟,乖乖擤了鼻涕,把脏帕子握在手心里,嬉皮笑脸往被窝里钻。沈沅拉他,哪里挣得过男人家的力气,见他死皮赖脸拱在被窝里,把自己裹得跟刚“上山”的蚕宝宝似的,只能气得坐在一旁的熏笼上,叉着腰问:“今儿赌得尽兴了?”
    杨寄就知道她气的是这条,在被窝里滚了两滚,笑道:“逢场作戏而已嘛。”
    沈沅冷笑道:“哟,纳妾是逢场作戏,逛窑子是逢场作戏,赌博也是逢场作戏,你还有啥不是逢场作戏?”
    杨寄正经八百地说:“你二兄说,成大事者——都要会演。逢场作戏,不就是演么?”
    沈沅哼了一声:“那看来,你对我也是演戏咯?!”
    杨寄涎着脸说:“也演,比如说,我嘴里喊着惩罚你,其实呢,那是疼不够你,最后被你咬得遍体鳞伤的。”
    沈沅母老虎一样扑过来,揭开被口,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杨寄疼得一哆嗦,但是也恰逢时机,赶紧伸手把那圆圆的窄腰一抱,箍紧了不肯放手。沈沅挣了几挣,他已经开始亲吻了。口腔里带着淡淡的酒气,头发间散发着他独有的气息。沈沅咬了咬他的嘴唇,他却没有丝毫松懈,反而舌尖探得更深,含含糊糊说:“你咬下我的舌头吧,我们两个并作一个……”
    这个无赖儿郎!沈沅又是无奈,又是有些消气了,只好任他轻薄。
    杨寄本来就鼻子不通,这会儿一顿深吻下来,气都没透过来,眼前黑蒙蒙里带着些闪烁的金花儿,半醉的头脑愈发迷蒙不清,倒也有别样的飘飘欲仙感。他好好地呼吸了几口,手又去摸沈沅的裤带。沈沅扭了扭,打算好好吊一吊他胃口,没想到这醉鬼刚把手伸在她温暖的肚子上,就“呼呼”睡着了!
    这样没心没肺的日子并不能过太久。屯兵在历阳的杨寄很快接到了建邺发来的圣旨,命他整顿好队伍后,把大军分散,交付给周围几个郡的郡守管理——大约之前北府军里的那帮贼囚徒造反杀主帅的事件,还是给他们制造了一些阴影。
    手握兵权而不遵圣旨,等于把“造反”二字写在脸上,杨寄现在仍没有实力与皇室及天下人对抗。当来自广陵郡守那里的参军,带着二千广陵兵,表示要过来接管西府军的时候,见到了一幕奇景。
    经历了战火的历阳,到处“叮叮当当”在修城墙,城门更是钉得七零八落,名曰正在重新加固、刷漆。广陵参军脖子都仰酸了,才得到那些懒洋洋的西府守军的一两句话:“开城门?笑话!开完了,你再给我钉回去?”那守军指了指城门,翻了一个大白眼。
    广陵参军道:“吾郡牧乃受朝廷旨意……”
    西府军道:“吴郡牧奶瘦是谁?没听说过。朝廷旨意也要讲理吧?你叫朝廷来看看,这会儿这里可以随意进出?”
    广陵参军忍了气说:“那你传报杨领军,请他点五万人,明日日落前随我去广陵值守。”
    城墙上那个瞪了瞪眼,最终没好气地说:“行。那你等着吧。”
    进不了城,广陵参军没奈何,只好在城外支帐篷过夜,他们一行也是奔波了百里,疲劳得眼皮子搭上就睁不开。没想到打了二更,城墙上头就热闹起来:唱戏唱得鬼嚎似的,赌樗蒲呼卢喝雉的,劝酒划拳粗鲁不堪的……声音从上头往下头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得城下帐篷里的人耳朵发胀,无法入睡,而且,这嘈杂,一直折腾到四更!
    城下才出去一个冲上头喊:“不早了……”喊了半截,嘿,下雨了。那人抹了一把脸,觉得这雨水骚臭得慌,再一看四周,干干的一片,而城墙上一片笑声,有人边系裤带边笑道:“喂,你站得那么准干嘛呀?”下头那个顿时气得发颤,而上头那帮粗鲁无德的家伙,叽叽咯咯的,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北府军是贼囚,西府军是无赖。听闻消息的几个郡牧都打了退堂鼓——这样的一群刺儿头推到自己手上,不定闹出什么花样来。前头长水军的都督吴云峰就是榜样——不过是管束得严了点,杀了几个犯军纪的,就被造反的北府士兵给杀了!
    若干这类消息汇集到建邺,大家都有点坐不住。上朝只是做样子,决策还都在建德王府和太傅府中。
    皇甫道知冷笑连连:“好样的!这群流氓也只服杨寄那个流氓管,我看杨寄越发猖狂了,现在他妻儿全在他身边,我们倒要对他低声下气些才像了。”
    庾含章已经习惯了女婿无穷无尽的牢骚,虽则厌恶,但表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带着笑意,捋了捋他心爱的长须,前倾着身子对皇甫道知说:“果然呢!养虎自啮,长虺成蛇。处置杨寄,正需这个时机,让他猝不及防才好。”他说完,取了茶杯,慢慢地啜茶。
    皇甫道知不错眼地盯着老丈人,这老家伙悠闲的神色深不可测,让皇甫道知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说反话,还是又设了什么陷阱等自己钻,只好也低下头找茶喝。两个人对面枯坐了一会儿,庾含章起身拱拱手:“大王,臣已经年迈,不敢尸位素餐太久。朝中大事要事,还是要请大王多多辛苦操持。臣去拜见一下王妃,然后也该回府了,今日炖的药,到火候就要及时服用的。”
    皇甫道知客客气气送走了丈人,心里烦乱而气闷,一个家人过来通传道:“宫里黄门来传话,说陛下今日去华林苑射鹿,问殿下可愿意前往指教。”
    皇甫道知眉头一皱:“这样冷的天,哪里有鹿可以射?小孩子家家,净想着玩——”话说了半截,突然忆起了什么,又故意大声道:“陛下旨意,我也不能不遵的。给我换身胡服吧。”
    十四岁的小皇帝皇甫衮,不过是个傀儡,皇甫道知私下里都懒得敷衍,行了日常礼,笑笑道:“陛下在练武么?好兴致!”
    皇甫衮穿着窄身的胡服,面料纹样都极其简单,不似一个皇帝的装束。他却对皇甫道知的傲慢不以为意,恭敬地说:“阿叔,如今国家多事之秋,我作为国君,应当为民之表率呢。阿叔当年入建邺时,那气势风度是万人称道的。我虽然忝列皇帝之位,其实要向阿叔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呢。”
    这孩子有着超越年龄的少年老成,皇甫道知一方面刮目相看,一方面也有些警惕。两个人一起骑着马,撒了鹰、放了狗,煞有介事地打了几只倒霉的野兔,终于到了华林苑中一处僻静的山阴之处。
    小皇帝擦了擦额角的汗滴,笑道:“人人都想逐鹿啊!”
    这话一语双关,皇甫道知颌角微微一搐,假装没有听明白。小皇帝环顾四周,却是没有外人在,便开门见山了:“阿叔,尚书省上奏,削减西府军和北府军,散入周围的郡县里,但是周围几郡,皆不肯要。好像最后议定的是干脆解散两军?”
    皇甫道知斜目看看自己的侄儿,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寒酸了十来年的庶孽宗室,听说日常极好读书,自己平日果然有些小看他了。皇甫道知笑道:“陛下怎么以为呢?”
    皇甫衮道:“不合适吧?”
    皇甫道知笑道:“似乎当日,陛下就对杨寄青眼有加啊?”
    这话里有点抢白的意思,但皇甫衮态度依然很恭谨友善,笑笑道:“我朝世族,姓王、姓吴、姓曹、姓朱……但真正称得上说出话来朝廷也不得不考量三分的,还是谯国桓、颍川庾和太原王三家。如今谯国桓几近族灭,剩下五服之外的不成气候;太原王式微已久,只能靠文才和血统称名,甚或只能靠尚公主来维持其势。大王以为,还有一支,日后如何?”
    人小鬼大!皇甫道知已经被问得背上起冷汗,真不由不对这个侄儿刮目相看,躬身道:“陛下这个意思,臣也想过。可是……”
    皇甫衮含蓄地笑笑,顾左右而言他:“原都以为我那个傻阿弟已经被桓越杀了的,没想到却还活着。好难为煞人!朕真想把这个烦人的位置还给他!”
    前面都是谦辞,偏偏这最后一句用了“朕”,这位小皇帝逢场作戏、隔山打牛的功夫还真不赖。但是皇甫道知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个半大孩子的算盘,他瞥眼看看小皇帝身边的一名宦官,正对皇帝露出赞许的微笑,晓得必然是他在作祟。但是,连起来想一想,这个内宦到也不能不说很有几分见识。
    庾含章本来就是坐收渔利,而后天下若让庾氏独大,他皇甫道知本身就会岌岌可危。
    ☆、第96章 赴荆州
    朝堂上的勾心斗角,给杨寄的就是可贵的机会。当他上表,称准备亲自去荆州办接皇甫亨这位白痴皇帝回京的事情,奏折被压了三天,最后还是批复了同意。
    是谁批准的,杨寄也不知道,按以前的情况来看,不外乎是一直对他青睐有加的庾含章。于是,杨寄又试探地声称打算解散西府、北府两军,朝廷温语慰问,叫他不必多心,朝廷必然善待他和两军,只等建邺稍稍喘息过来,便为两军加饷。并且,还派人敲锣打鼓,送了一套朱绫袍服和一套奏乐鼓吹,以示对杨寄个人的恩宠。
    甭管是不是做戏,杨寄假戏真做地开始部署到荆州接白痴皇帝的事。至于以后,京里有了两个现任的皇帝,会怎么为难,那已经与他无关了。他不免有些春风得意,走路都比平日里昂扬了三分。
    他亲兵里最得力的,就是新近加官进爵的两个校尉:唐二和严阿句。“你们俩,没啥意外,是一定要跟我走的。”杨寄拍拍两人的肩膀说。
    严阿句马上一拍胸脯:“好!小的就想跟着中领军,学点本事,将来不定就光宗耀祖了呢!”
    唐二却有些为难的样子。杨寄问:“怎么?家里放不下?”
    唐二叹了一口气:“我们家兄弟多,铺子大,要不是这场倒头的仗……本来是安安分分在家过小日子的。”但他跺了下脚,还是说:“我跟中领军走!家里的铺子,还有父母的奉养,就交给几个亲弟兄了。”他最后笑了笑说:“中领军,趁还没开拔,带小女郎到我家铺子吃糖!”
    那时的糖作用的是饴糖,从发芽的麦子里发酵提炼出来,变成琥珀色的稀糖液,再经过熬煮、冷却、搅拌,便成了稠稠的糖。
    阿盼第一次进糖作,兴奋极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到处跑了看稀罕。糖作的几个兄弟也喜欢这个小东西,用干净小竹棍挑了糖卷成一团,让阿盼含吮着吃。
    而糖点心做法要复杂得多,唐二便是个中好手。只见他从糖锅里捞出粘稠的饴糖,两条粗壮的胳膊把糖坨一抻,糖坨变成了长条。他拉面似的把糖条扣成一个圈,“呼”地一声,甩到面前一根木头桩子上套住,用力又大、又缓、又小心,扽成了长条,再叠成两叠套上去,再抻成条儿。三五十斤的糖条越抻越长,麻花似的慢慢从透明的琥珀色,变成了半透明的蜜蜡色,又慢慢变成了不透明的米白色。
    唐二一脸大汗,冬天里脱得只剩个坎肩儿,粗壮的胳膊黝黑发亮,肌肉块儿随着他的劳作时而凸起,时而伸平,跟那不断变化的饴糖一样神奇。
    白色的饴糖有的做成糖葱,有的做成糖粽,有的拉成极细的丝,变成了龙须糖。阿盼一手握着撒着胡麻的糖葱,一手抓着一把裹着豆泥的龙须糖,嘴里“嘎巴嘎巴”嚼着带松子和玫瑰花瓣的粽子糖,只嫌手不够多,嘴巴不够大。
    杨寄看唐二在那里擦汗,笑叹道:“怪不得你力气大,套圈准,原来是从小练得的。”
    唐二笑道:“以后这手艺就给杨领军卖命了!”他回头看看几个兄弟,眼睛里似乎含了一点泪:“咱们唐家糖作,以后靠你们了。东西要真材实料,做工不要偷懒耍滑,别砸我的招牌!阿父阿母更要伺候好了,要是谁忤逆不孝顺——”他吓唬人似的隆起上臂的肌肉,挥了挥拳头:“我揍死丫的!”
    他最后拍了拍手心里的糖屑,又抚了抚吃得没完的阿盼的小脑袋,对家里人说:“各色糖带一包给小女郎,做新春的礼物。我呢,以后就跟杨领军走了!”
    杨寄心里微微酸楚,他和唐二他们一样,都是平民百姓出身,本来对人生没啥要求,吃饱喝足,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就这样简单的小日子都渐渐成了奢侈:达官贵人们争权位、争地盘、争主宰权,他们小老百姓当马前卒,当填沟壑的血肉,用累累的枯骨,构筑那些人得意的欢笑。他眼见着秣陵征丁,再到自己被逼入伍,再到经历四王的混战,再到内廷的血腥事变波及民间。虽然自己一步步走上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位置,可是心里并没有常人仰望时所揣测的快乐。
    他终于带着妻子女儿,以及选定的十万西府北府兵,在简单地过了一个新年之后,在料峭的春寒之中,踏上了前往荆州接驾的路程。留在历阳的二十万,以流民和囚犯为主,带走的,以有家有口的百姓为主。大家虽有些不解,但因为对杨寄的信任,且此去又不是绝境,迟早能回来,所以都不置一词。
    一路逆江流而上,早春行路的辛苦不需赘述,然而因为“团圆”二字,那些不便根本不算什么了。
    荆州在武昌上游,荆山之侧,又滨临长江,与蜀地和洛阳都呈交接汇通之势,渡下达湖广和吴越也极其方便,四通八达而易守难攻,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杨寄已经是第二次前往荆州,对地形相当熟悉,他不急着进城,先带军队在荆州附近巡视了一圈,然后才进入荆州城。
    这里地势偏北,而且水汽丰富,比建邺要寒冷一些,杨寄在荆州所居的地方虽有个“领军府”的称号,但实际很是简陋。他拿斗篷又把沈沅裹了裹,阿盼则干脆亲自抱在怀里暖着,歉意地说:“背井离乡的,只能将就。我已经叫人大量地送炭火和粮食过来了,等我走后,你们娘儿俩也可以过得舒服。”
    沈沅觉得不对劲,问道:“才来,你又要走?去哪儿?”
    杨寄笑道:“你放心,没事的。我送小皇帝回建邺,然后,再争取到这里来陪你。”
    沈沅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道:“阿末,有啥事,你不能骗我、瞒我!你整那么大动静,绕那么大圈子,肯定不是简单的事。难道,你不相信我愿意为你担一切事情?”
    杨寄拍拍她凉凉的脸蛋,笑道:“你夫君可是大家伙儿心中的大英雄,还要女人帮着担事儿?你就好好享福吧!”沈沅啐了一口,心里又暖,又莫名地有些担忧,最后含着些眼泪,用她素来的凶悍模样道:“哪里是啥英雄,就是个赌棍!赌钱不算,现在还在赌……”
    “赌命,赌运气。你说得对。别人看我,只看外表,你看我,看到了骨子里。”杨寄笑着凑过去,这次干脆亲了一口,挑衅地望望假做生气的沈沅,哄道,“你放心,我可是秣陵城里头一号的赌棍,你见我失过几次手?”
    “还说嘴!”沈沅讽道,“是谁那时候说好了要好好做工,挣到钱来送我的聘礼,结果,连屋子都输掉了的?”
    杨寄道:“李鬼头耍千,我上了他的瘟当。”他低了头想了想:其实,在朝廷里这些日子,冷眼旁观这些世家贵人们耍千的事儿也不少,自己倒该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再上这些世家贵人的“瘟当”了。他抬起头,又是一脸爽朗的笑容:“都忘了告诉你,李鬼头也在军中呢。”
    “他也在?”
    杨寄点点头:“他那年不是耍千耍到微服私访的桓越身上了吗?结果被我逮了个正着,一顿好揍不说,还被桓越使伎俩弄到了大牢里,吃了不少苦头。前次王谧在京口征兵,恰巧他在京口服苦役,托了多少关系求着换了个军籍,才来到我军队里的。”
    杨寄听王谧提起他时,好奇心发作,及至见到,真正是大吃一惊。李鬼头本来就猴子似的,那时再见到,更是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与骷髅也不差什么。李鬼头怕就怕冤家路窄,畏畏缩缩吓得要哭。杨寄却上前敲了敲他的肩膀,惊诧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李鬼头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中领军饶命!小的当年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中领军,如今遭报应了!……”
    杨寄叹了一口气:“我虽恨你,那次揍完也就不恨了。赌博害人害己,我自己也是懂的,那年的事还真不能全怪你。快起来吧。”李鬼头仍然不敢起来,最后被杨寄照屁股狠踢了三脚,道:“这回,我的气出够了。你要不要以后好好跟我当差?如果存了我要报复你的心思,我见天儿还得防着你,我还不如这会儿杀掉你算了!”
    李鬼头捂着剧痛的屁股,泪流满面,磕着头道:“谢领军!小的与领军扯平了!”
    杨寄把他拽起来,笑叹道:“好歹是同乡……你看你,连屁股上都没肉了,我脚趾头这会儿还疼呢!”
    ……
    他把这事儿说给沈沅听了。沈沅问:“你宽宏大量,那是好的。但是,留这么个人在身边,又是干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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