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江岩专心地在给云莹输送真气,他旁边,忽然跪下了一个姑娘。
    来的人是谁,江岩也不在乎,也没有去看一眼,他眼中,只剩下了床上没有气息的小姑娘。
    望月跪坐在他旁边,看着床上的小姑娘,再看着江岩。少年脸色已经很白了,发冠上的雨水,一滴滴地往下落。他跪着的地方,地面湿了一片。连衣裳都有些干了,床上的人,却还没有气息。
    望月看着少年绷紧的面孔,心想:洛明川说,云莹是在江岩怀中断气的啊。
    少年把爱人从恶人手中救出,却没有救了爱人的性命。如果一开始就死了反而好些……然,云莹却是在江岩怀中断气的。
    那时候,云莹在想什么,江岩又在想什么呢?
    他们从未作恶,从未对不住别人,却要接受这种惩罚。诚然江湖上的恩怨本来就很难分谁对谁错,可是对于江岩和云莹来说,这番祸从天降,实在太无辜了。
    望月不觉想了下,如果杨清……如果杨清遇难,在她怀中断气,她必然会发疯的。
    爱一个人,如何能接受自己挽救不了对方的性命呢?如果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无能为力,害对方只能在自己怀中闭眼呢?
    天下的爱人,想来都是一样的。
    况且,这还是因为望月而惹出的祸端。
    望月这般自我的人,都不觉想到,如果、如果她当时没有给路萱萱下毒,或者她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路萱萱的挑衅,是否,云莹能躲过一祸呢?然后她又愤怒——路萱萱要报仇的话,找自己好了。为什么要欺负云莹这样的无辜人呢?就因为云莹替她说了几句好话?!
    望月被传为妖女,被传为江湖中最可怕的女人。但是,她行事,也都从来没有牵连过无辜的人啊。路萱萱,竟然比她还像个圣教弟子……
    圣教、圣教……
    望月出神片刻,说,“江岩,云莹,我对不住你们两个。”
    她开了口,让江岩听到。
    少年却没有出声,只是眼睫颤了颤,眼睛仍看着床上生气没有的少女。
    江岩心想,是杨师妹啊。
    是望月啊。
    此事最开始的争端,就是望月引起的。
    他也知道望月无辜,望月并没有杀人,杀人的是路萱萱。然而,他心中,却忍不住想:她也害了莹儿。他不想怪罪望月,可是他又控制不了,他觉得路萱萱有罪,觉得望月有罪,觉得自己也有罪。
    心里有个疯狂的念头,在想:如果望月死了就好了。如果望月不存在就好了。莹儿就不会出事了。他们那些人的争执,和莹儿有什么关系呢?
    他抿着唇,多年的云门教养,在望月说出“对不住”时,让他想回答“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可是、可是心里的另一个仇恨念头,却在说:有关系!就是你的错!就是你们的错!
    两个完全不同的想法,在他脑中纠缠。他僵硬而麻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望月看着他,“江岩,你让屋中的人都出去吧。或许,我有法子救云莹。”
    江岩立刻抬头,侧转过来,盯着望月。他眼中布满血丝,就这样看着望月。他颤着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望月向他点头,江岩目中微动,终于哑声开口,“你们都出去,让我和杨师妹待一会儿。”
    屋里弟子们都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对望一眼后,掩着心中担忧,出去带上了门。一个弟子还道,“我们在门外守着。如果大夫到的话,会告诉师兄一声的。”
    等人走后,江岩才问望月,“你说的什么法子?”
    望月长睫垂下又扬起,几番迟疑。
    江岩惨然而道,“你莫非是诳我?”
    “不是,”望月说,看眼床上的人,心中飞快做了决定,问江岩,“你愿意为了救云莹,抛弃一切吗?”
    “……我想救她,”江岩轻声,“我自然想救她。”
    然而抛弃一切,指的又是什么呢?
    望月看他如此,心中叹气,打算陪江岩疯一把。心里对杨清说了声抱歉,我不能为你隐瞒下去了。她抬头,重新面对江岩时,语气已经很镇定了,“你知道圣教有位邪医,医术比正道这边高很多吗?”
    “……圣教?”江岩看着她,疑问,“你管……魔教……叫……圣教?!”
    望月站起来,冷然道,“别管那些了。你只要知道,云莹现在基本没救了,我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带你回圣教,向那位邪医,圣教水堂主聆音求救。按说云门现在和圣教的关系,求助对方也会应。但是手法必然很普通。”
    “我要你做好准备,云莹现在的情况……如果救人,恐怕采取的方式,和你贯日所见的温和手段,完全不同。”望月了解聆音生白骨的手段下,是何等的阴狠,何等的视人命如草芥。
    “你们云门要求圣教改教义,但是改后的教义,恐怕会让聆音束手束脚。所以,这就需要你现在的决断了。”
    “要不要跟我回圣教?!”
    “现在跟我走,除了云门,这里大部分的门派,都会视你为背叛者。”
    “现在跟我走,也许到最后,连云门,也会跟你站在对立面,对你举起刀来。”
    “然而要救云莹的性命,我只能想到这个法子。如何抉择,看你了。”
    “……”江岩说,“我和你走!”
    望月顿了下,“……你再想想。你师父师伯师叔培养你,你还是这一辈的大弟子,不是让你这么任性的……”
    江岩回头,看床上奄无气息的人,淡淡说,“然而,我又有什么别的路子可走呢?”
    望月怔住。
    听他说,“我明知道魔教的邪医,或许能救莹儿。而这里的神医,医术却远不如她。我也知道向门派求救,也许能传到魔教,让那位邪医过来,可那又得什么时候。我明明知道这些……如果我就这么等下去,不肯搏一把,害死莹儿的人,就是我了。”
    他抬目,看向望月,“我不管你是何种身份,留在云门,到底是什么目的。我只求你没有骗我,能带我找到魔教的邪医。只要她能看莹儿一眼,不管最后莹儿有没有救,我都承你的情。”
    望月与他望半晌,忽而笑,“好!你都如此拿得起放得下,我自然也不会输给你!你疏散这边的弟子,我们偷偷下山……不能让武林盟的人知道,也不能让知情的人知道。现在圣教和正道的关系未曾明朗,一个云门,扛不住所有的口诛笔伐。”
    “……江岩,我还是希望你我能平安回来的。”
    平安回来?
    江岩心想,谁又知道呢?
    在门派与云莹之间,他的立场,偏向了云莹。为了救云莹一命,不惜越过门派,直接与魔教的人联系。甚至可能……可能做一些,门派绝不会认同的事。他还会回来吗?
    在他将云莹交给望月、让望月短期给真气、护住云莹心脉,在他转头出门、调开外面守着的所有人、装作情绪失控、让所有人退避三舍,在……在这些个时候,他就回不去了。
    云门不会有这样的大师兄。
    云门不会有这样一心为私的大师兄。
    他回不去了。
    而那些,都没有关系。他不在意,他现在,就希望云莹能好好活下来。他也希望日后,能有向长辈们请罪、请求他们原谅的机会。但是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他、他也,也就这样了。
    没什么的。
    大雨倾盆,江岩和望月连夜骗了所有人。江岩口说云莹没救了,希望大家不要打扰,给他和云莹最后一夜时间。洛明川为首的人默然之下,心情黯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纷纷离开,把空间留给了这对原本的未婚夫妻。而江岩和望月,在人离开后,在江岩的指点下,躲开武林盟的人,从后山下了山。
    望月在前方开路,江岩抱着云莹,一直护着云莹的心脉。望月说,打架什么的,交给她来;江岩只用护好云莹的心脉就行了,只要心脉还在,那就有一点儿希望。江岩的真气,一晚上流走,多年的功力,一点点耗损着。但望月也帮不了他,望月自己这具身体的真气,根本没多少。她要是给云莹输真气的话,恐怕先废掉的那个人,就是她了。
    好在江岩熟悉路段,夜里雨又大,守山的弟子人数少,也比较好躲。
    等下了山后,江岩就跟随望月,看她在幽夜中领着自己,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客栈。望月敲开了客栈的门,用江岩听不懂的语言,和那位睡眼惺忪、一脸睡相的掌柜说话,说着说着,掌柜的眼睛就越睁越大,一点都不困了。
    寒夜大雨中,江岩抱着浑身鲜血的少女,抬头,看到一个信号弹,借掌柜之手,飞上了天空,照亮夜空,如烟花般绚烂绽放。
    他心中骇然,想到,原来魔教在泰山脚下,都敢有情报网。然这个情报网藏得好深,躲在白道的地盘上,躲在武林盟的地盘上,这么多年,都没有被发现过。原映星交给长老们的情报网,也没有这一家。
    魔教向云门隐瞒了一些东西。
    因为就是口上说着投诚的原教主,其实心里,都不信任云门,不信任白道这些事。
    江岩该觉得魔教恐怖的,该立刻给门派传信,说魔教不可信的。
    但是现在,正是这不可信的魔教,在救云莹的性命!
    两人继续上路,江岩抱着轻盈如空气的少女,他心中慌乱,跟着望月走,不知道前路是哪里。他需要说话,来掩饰心中的无头绪,“放个烟火似的信号弹,魔教那边,就知道我们要过去?”
    望月回头看一眼少年,心想,这是我大圣教的机密,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
    你心这么大,以为我像你一样心大吗?
    我都从来没跟杨清说过的事,为什么要跟你说?
    但她看一眼江岩的脸色,看少年如此凄凉无措的模样,心中涌上愧疚。两人一边赶路,望月一边跟他轻声解释——
    “圣教中呢,不同的人,有不同人的专属记号。我们的信号,像密码一样排列复杂。每个人的解读方式都不同。方才发出去的那一个,对应的就是水堂主聆音。我们的信号,是只要有一个发出去,周围看到的情报网,都会把它如实传出去,一直到那个人看到为止。我方才发出的那个,意思就是,希望水堂主从工布出发,与我们汇合。我们不能去工布找她,毕竟云莹……恐怕等不及。”
    “你们如此堂而皇之地传信号,不怕白道这边的人解读出来吗?”江岩问。
    他现在,九成确认,望月就是魔教的人。然他心里并不害怕,反而升起了很多希望。
    希望望月真的能助他救云莹。
    望月得意一笑,“解读?那也得你们有那个本事。说实话,我们的暗码,是上上任的教主重新修改过的。连我们自己都要猜,都分不清别人的代码是什么。秘密太复杂,就像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重新排列一样。根本没有人完全记得住……我们自己都记不住,你们白道想解读?做梦。”
    望月知道很多年前,白道这边,也想过解读魔教的暗号,代表的都是什么意思。以前圣教的代号简单,白道这边,基本能看出哪种颜色的烟火,代表的是哪个圣教高层,传出去的信号,说的是什么。
    但是自原映星的父亲把魔教的暗号重新改版,密密麻麻的,复杂程度提高十倍,据说当时的教主自己都没完全记住……别的人怎么记呢?也就只能记住自己的密码而已罢了。
    望月跟江岩说,送出去的信号,代表的水堂主聆音。
    但实际上,代表是,是圣女望月。圣女望月的专属代号。
    传给聆音一个人看的。
    聆音如果看到,必然会来与她汇合。
    ……
    望月不知道,因为她这个信号的发出,工布那边的高层乱了一片,都在猜测圣女还活着。
    因为她和江岩的出逃,品剑大会这边也乱了,找不到江岩、望月,还有云莹,茗剑派、云门、碧落谷,全都乱作一团。茗剑派指责碧落谷杀人,碧落谷问人呢,如果云门的人不是心虚,现在去哪里呢?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云门的弟子自然反驳,和茗剑派一起,要碧落谷交出杀人凶手路萱萱。碧落谷的弟子们,眼看都要顶不住了。
    在这时候,因为山上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各大门派的人,提前上了山,处理此事。
    原映星本与姚芙慢腾腾往泰山赶,在看到望月那个信号弹发出后,目中一闪,知道望月那里必然有事。但他虽然是教主,可他也无法解读望月和聆音的暗码代号。他发了信号弹给望月,望月却没有回复他,不知是什么缘故。
    心中沉思,想品剑大会那里出了事,原映星也快速往那边赶去。姚芙心中暗道要遭,希冀那边的事不涉及到望月,否则原映星……否则魔教和白道的合作,和云门的合作,可能都要出大问题了。
    在外面因为自己乱糟糟的时候,望月和江岩已经入了西南。在逃出去两天后,在江岩真气已经枯竭、眼看无望时,他们遇到了前来接应的圣教水堂主聆音。
    不光水堂主来了,火堂主明阳居然也来了……虽然黑着一张脸,可到底是来了。
    在一家聆音自己经营的青楼里,聆音见到云莹的样子,就将人带了进去。
    望月和江岩在外等,过了一个时辰后,聆音出来。江岩已是虚弱至极,却仍赶了过去,紧紧盯着这位貌美妖娆的女郎。他不敢问,又抱有那点儿希望。
    聆音看着望月,轻笑,“幸好你们一直护着心脉,人还是有救的。不过有些麻烦……月芽儿,是你要救这个姑娘吗?如果是你要救的话,那就算麻烦一点,我也帮你啦。”
    望月把江岩往前一带,“不是我,是他。他是云门这一辈的大师兄,也是屋里那个姑娘的未婚夫。是他要救的。不过你就当成是我想救的好了,里面那姑娘出事,起因也在我。”
    聆音扬了扬眉,喃声,“白道的人啊……这可麻烦更大了呢……”
    江岩双膝一松,给她跪下,“姑娘,求你救救莹儿。只要你救了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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