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娘脸的上半部还算正常,自鼻子以下一直到脖子咽喉处,却面目全非,并不是正常人的样子。
    她没有嘴这个器官,这么一片区域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瘤子,每个瘤子可能也就拇指盖大小,通红通红的,像是得了梅毒一样。
    我仔细去看,每个瘤子竟然是“活”的,还在动,一开一合。我咽着口水稍稍凑近,这一看惊得差点没坐地上。这些瘤子居然是一张张微缩的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婴儿,闭着眼耸着小鼻子,嘴一张一张,好像是在哭泣。
    十三娘说过。生前所有的业力都生在她的脸上,难道这些瘤子人脸,都是她杀过的人?
    我颤抖着说:“这些人脸……”
    “都是我杀的。”十三娘呵呵笑。她没有嘴,说笑的时候,所有的瘤子竟然是同一个表情。都在开嘴笑,像是大合唱。这些声音聚合在一起,形成了十三娘的声音。
    “知道我的业力有多大了吧,地府千年不过弹指挥间,想改变我还差点意思。”十三娘说:“我要离开这里了,谢谢你帮我。”
    没等我说什么,十三娘忽然站起来,用团扇重新挡住脸的下半部,对着远处的马面喊:“马面爷爷,你要找到的人在这里!”
    马面正大脚踩着一个罪魂。来回踏着折磨,猛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去看,正看到我们。
    十三娘指着我,声音颤抖。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娘子:“马面爷爷,我发现这个人和其他罪魂不一样,他手上有温度,是个活人,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马面人高马大。两只大眼珠子紧紧盯着我,大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一脚把脚下踩着的鬼踹飞,大步流星走过来。
    他每走一步,甲板都会颤抖一下。
    这时一直在沉睡的纸人“我”猛然醒了。看到我正在给李若解锁链,他勃然大怒翻身坐起,突然出手朝我打来。
    这个时候我实在无法继续帮助李若,只能先躲开,往旁边一闪。纸人“我”一拳走空。这时,我才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把造型奇诡的刀,刀刃锋芒毕露。我呼吸急促,这把刀看造型竟然就是切魂刀。
    这怎么可能?就算陈老太太能用精血重新造了阴间的我,但怎么可能连天下无双的切魂刀都一起复制出来了?
    纸人“我”一翻切魂刀,对我正欲再出手,这时马面已经走到近前,他横起三叉戟,大吼一声:“两个小贼,怎么一模一样。把你们两个都弄死算了。”
    纸人“我”见势不妙马上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木牌:“马面爷爷在上,我乃幽冥教主特别差遣的阴差,押送罪魂奔赴无间地狱。”他指着李若说。
    马面两个大鼻孔喷着白气:“你们两个怎么一模一样?”
    纸人“我”指着我说:“这个人是另一个黑暗的我,一直觊觎我所押解的罪女。想带她私奔,两人勾搭成奸沆瀣不堪。”
    马面把三叉戟重重顿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甲板都颤了三颤,他声音很大:“带着你押解的罪人上别处去。”
    纸人“我”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看了我一眼,他用手握住李若脖子上的锁链,那缝隙竟然渐渐变小,重新融合在一起。
    他猛地一拽链子,李若上不来气。只能跟着他动。纸人“我”骂道:“贱妇,遇到姘头就想跑,哪有那么容易事。走!”
    他一边走一边拖着锁链,李若摔在地上,用手紧紧把住链条,身体在地上拖动。
    李若脸色惨白,看着我,眼睛里是豆大的泪珠,滚滚下落。
    我头皮都炸了,正要冲过去,忽然一道黑影落下,挡在面前。正是马面手里的三叉戟,他居高临下看我,眼神犀利阴冷:“让你走了吗?”
    纸人“我”拖着李若越走越远,渐渐到了甲板那一头。我再看十三娘。她也没了踪影。
    马面看着我,我回看着他,周围还坐着成百上千的阴魂,此刻四周鸦雀无声,进入一种很诡异的沉默中。
    马面手持三叉戟。拦住我,说:“你是齐翔?”
    “正是我。”我说。
    “好!”马面说:“你什么罪过自己心里都清楚吧,也不用我多言,船马上就要停到一站,到岸后跟我下船。我带你去阎罗殿伏法。”
    马面实在是恐怖,身上散发出的森森之气,摄人心魄。虽然非常害怕,我还是硬着头皮说:“马面大神,我要到无间地狱去救妈妈和朋友,等这件事了结,我自会到地府请罪,是千刀万剐还是永堕阿鼻,我都认了。但是现在不行。”
    马面冷笑:“你以为我再跟你谈价钱吗?乖乖跟我走,免得受皮肉之苦。我已知道你是肉身赴灵,寻常阴间至宝对你不起作用,但是你别忘了,带着肉身前来,所遭受的痛苦是双倍的,肉身之苦加魂魄之苦。我自有招数让你痛不欲生。”
    “我肯定不会跟你走的。”我平静地说:“要么你就把我打残,拖着我走。”
    “好!好!”马面点头:“你只身入地狱,奔赴无间救人,有胆有义,只是执着太重,过于莽撞。如果让你这么轻易过了我这一关,于我于你于冥府都没法交代。我佩服有胆气的人,但也藐视天真的人,你要么乖乖跟我走免收皮肉之苦,要么我真把你打残。背着你走。”
    我静静地说:“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太多了,不缺聪明者不缺明哲保身者,缺的就是我这样的天真和想当然。”
    马面笑着点点头:“有点意思。”他笑容渐渐冷却,脸色愈发铁青,他收回挡在我面前的三叉戟。大吼一声:“恶鬼都给我滚开!”
    伴随着这句话,他猛然转动三叉戟,在空中呜呜转动,像是转风轮一般。三叉戟所到之处,甲板上那些看热闹的阴魂全部打飞,这些阴魂惨叫着飞出十好几米,有些点背的,直接从船上打到江里。
    马面围着我转圈,一边转一边舞动三叉戟,等这一圈下来,我们周围划出一片直径十几米的空地,这个区域内的阴魂全部打飞。
    甲板上气氛森严,凝重至极,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众鬼瑟瑟,全躲在圈子外,目瞪口呆看着我们。
    马面满意地点点头:“够耍了。齐翔,你要从我手里出去,就得拿出相应的能耐。你说你不是愣头青,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手段。”
    他持起三叉戟,对着我劈头盖脸砸下来,大吼一声:“齐翔,接招!”
    我站在原地,集中所有精神,知道此时此刻,已经到了最大的生死关头。
    第六百六十五章 信念
    马面挥动巨大的三叉戟劈头盖脸砸下来,我凝神未动,直到距离头顶还有半米的距离,我感受到了如泰山压顶般的强烈巨风,刮得脸都生疼。
    我用出天罡踏步,往左边一滑,刚躲开,三叉戟就砸了下来,正打在刚才所站的位置,耳轮中就听“哐”一声巨响,耳朵都快震聋了,甲板剧烈摇晃。
    甲板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的,相当脆,三叉戟那是多大的劲头,砸上去之后居然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木头碎屑乱飞。
    “好!”马面的脸涨起来,鼻孔不断喷着白气,他用手一甩。三叉戟横着朝我就过来了,拦腰一击。
    这三叉戟少说好几百斤,马面舞动起来,力量大速度又快,惯性也超大。他只要稍稍给个力,那三叉戟自己就能在空中飞舞。而且越行越快。看着距离挺远,其实电光火石间就到了。
    我看着越来越近的三叉戟,它奔的方位正是我的腰眼,这要砸实了肯定骨断筋折,人就废了。
    我情急之中,双脚打滑,猛地一踩地面,朝后滑出去能有一米。刚过去,三叉戟就到了,股叉的尖端擦着前心将将过去。
    看着我好像不费力,一踩一滑,一蹦一跳,其实每个动作都要集中所有精力,调动所有细胞,只要有一个细节凝滞,肯定就让马面废在这。
    我后背都湿透了,现在也不过就躲了两次,感觉极度神乏。大脑一片空白。
    马面一脸鬼笑:“好,好,你再试试第三下。”
    他操着三叉戟,平着扎过来,速度极快,三股尖端锋芒闪烁。
    我一看不好,情急之下顾不得体面,摔在甲板上来了个驴打滚,咕噜噜滚出去,第三下也躲了过去。
    马面收了兵器,说:“你这身法有点意思,叫个什么名字?”
    “天罡踏步。”我从地上爬起来。
    马面点点头:“我这叉子共有一百零八砸,倒要看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他挥舞三叉戟,空中呜呜作响。猛地大吼一声,他竟然跳起来,这尊大神三米多高,蹦在空中,竟犹如一只天马,气势真是雷霆岳峙,黑压压像是一朵乌云。三叉戟也跟着飞舞起来。他从空中落下,借着下坠之势,劈头盖脸砸向我。
    这么说吧,好似一座飞来峰从天上掉下来,气势绝对毁天灭地。
    我没有急着躲。而是集中精力看着,在短短的一瞬,可能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我的思维千折百回,因为我发现,马面这一击不但气魄惊人。而且封住了几乎所有的走位。
    不管往哪躲,全在阴影下面,他都能打着。从学会天罡踏步直到现在,我也算对一些强敌,可从来没遇到过今天这种情形。对手竟然把所有可能的方位全纳入攻击范围,我头一次生出无能为力的感觉。
    手心捏着汗,这时马面已经落到眼前,三叉戟正砸向我的脑袋。
    我一咬牙,得了,拼了,反正也是个死。
    其实我瞅准了一个位置,一直犹豫不敢到那里。现在逼入绝地,不过去也得过去。
    这个位置就是马面的身体最下面,阴影的最中心。我知道阳世间有一句俗语,叫做灯下黑。
    越是靠近灯光靠近光明,越是最黑的地方。
    我一个滑步,用出天罡踏步。三窜两纵来到马面身体的最下面。就在这个时候,他从天上落下来了,双脚重重落在甲板上,三叉戟也顺势砸在上面。
    整个甲板都在剧烈震动,似乎整艘大船都晃了两晃,甲板上出现一个直径一米多长的破洞。能听到里面隐隐的江水声。
    而我站在马面的身后,我们背身相对,相距还不到半米。我这一下铤而走险,居然冒死成功,身上已经湿透了。
    马面哈哈大笑:“有点意思,再来来我的第二砸。”他身体未动。三叉戟先动了,身子以脚后跟为原点,整个呈陀螺状,猛然转身,三叉戟直奔我而来。
    现在的我已心无旁骛,把天罡踏步的精髓发挥到极致。稍微有一点分神,立马粉身碎骨。
    我在甲板上和马面交缠起来。
    他力大势猛,出招又出其不意,我别说反击了,能将将躲开已经拼尽全力。
    打着打着,我发现他这种招数有个最大的缺点,因为过于猛烈,所以三叉戟的惯性太大,只要出招就不可能半途变招。这也说明一点,哪怕在阴间,也要遵守一定的物理定律,你就是再大的神。也得遵循着通用法则。
    我利用三叉戟的惯性,跟马面周旋,发现了如何躲避攻击的规律,那就是仔细观察马面的抬手动作。
    他的抬手动作和三叉戟奔来的方向是一致的,而且武器不能中途变招。只要看准了抬手动作,提前做出反应便会轻松不少。不能等着三叉戟捅过来了再躲避。
    凭着这个规律,我开始游刃有余地和马面战在一起。说战不太准确,就是他追我打,我满地乱跑。这方圆十几米的区域内,砸的木屑横飞,破洞一个接一个。
    打到后来。数不清他出了多少招,我发现情况不知不觉中竟然变得特别糟糕。地上全是破洞,这片区域内仅存的甲板已经不多,有时候为了躲一招,我不得已要跳过一个直径很长的深洞。
    这加大了躲避难度,很多地方已经不能去了。这艘船没有中间的隔层和船舱,甲板下面就是深深的江水。水流激荡,巨大的船身内恶风劲吹,发出呜呜的鬼魅声音。
    马面则比我轻松多了,他毕竟是地府大神,辗转腾挪非常利索,而且能够在半空悬浮。我算是看明白了,马面并不是随意乱砸,他故意把甲板打碎,形成一块块孤立的区域,最后把我封锁在里面。
    此时此刻,我站在一块地面上,这里仅有一小块和大甲板相连。其他地方已经砸成深洞。这块地面如同随时要沉没的孤岛。
    我站在上面,木头嘎吱嘎吱响,颤颤悠悠随时要崩裂了一样。我看了一眼下面,深不可测的黑色江水,阴风吹得全身发寒,我的身体抖若筛糠。
    马面站在对面。他冲我笑了笑:“跑啊,怎么不跑了?”
    他挺起三叉戟,对准了我,大喝一声:“接招!”
    他居然把三叉戟脱手,朝着我扔过来。现在我已逼入死路,实在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眼瞅着三叉戟如虹如电,从半空挂着强风而来。
    三叉戟越来越近,已经飞到头顶,我大叫一声:“来吧!”
    我抬起双手,在空中接住了它。三叉戟太沉了,下坠之势又极为猛烈,简直重如千斤,我两个肩膀都在酸痛,全身骨头嘎嘎直响,尤其脚下那方寸大的木板,更是承受不住重压,和甲板相连的边缘开始断裂。
    我已经顾不上这块木板。举着三叉戟实在站不住,噗通一声半跪在地上。双手青筋暴起,每一块肌肉都在颤动,好几次差点窒息过去,还是咬牙挺住。
    马面站在对面,背着手。呵呵笑着看我:“齐翔,你能挺到现在已经算不错了。你入地府之后,犯下一连串罪孽,我也不急着拿你。船还未靠岸,这段时间你就举着这柄三叉戟吧,好好反思反思,想明白了想通透了,到岸之后老老实实跟着我走。”
    我全身汗出如浆,举着这柄三股叉子,每一秒钟都是痛苦的折磨。我紧紧咬着牙关,心里有一个信念,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绝不会轻言放弃,不会松手。
    马面走到甲板边缘,扶着栏杆往前看,那是茫茫的黑色江水,他感慨了一声:“快到岸了。”
    他转头看我:“齐翔,一会儿跟我走。我不难为你,到阎罗殿了结公案吧。”
    我看着他,脸上全是汗珠,眼睛模糊得已看不清人。
    “沉吗?痛苦吗?呵呵,”马面笑:“我这柄叉子乃是阳世间的业力所炼,不是寻常的重量了,你能挺到现在已经不易……”他话音未落,陡然停住,目瞪口呆看过来。
    我慢慢挺起腰杆,双腿用力,从半跪的姿势缓缓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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