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叔,是我主张收留他们的。”
    玉储乙坐在玉储子下首,从宴席开就一直没说过话,现在冷不丁开口,才让肖何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他声音清脆,如金玉相击,很好听。
    玉储乙跪直身体对凤琷作长揖道:“祖叔,侄儿在那家凡人四周安插了监视偃,不会出问题。”
    玉储乙为人少言寡语,脸一直冷着,他身上背着一条暗红色的,巴掌宽长长的布条,上面嵌有各种不同各种样式的刀具。
    ——像个技术人员。
    肖何默默想。
    凤琷一只手支着脑袋,手肘搁在翘起的膝盖上——因为是摆的矮桌,他又不习惯跪坐,就大咧咧地盘着腿。他斜着眼看人的时候懒懒的,一点不像正人君子:“我只是心疼玉邪的血脉,如今观你们行事,当真是光明磊落,仁慈有加。你们都不怕被抓到把柄,我当然无所谓。”
    玉邪就是应邪,他们玉家的老祖宗。
    凤琷这几句话说得挺重,让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固,小辈们察觉凤琷生气,默契地停住进食动作,都不说话。
    玉储乙好似不擅长口舌之争,被凤琷不软不硬训斥了几句也不辩解,就直直跪在那里。玉储子急忙说:“祖叔,储乙不是那个意思,这件事有些复杂,过后侄儿亲自解释给您听。对了祖叔,您好久不回来,这次突然到访,是有什么要事吩咐?”
    凤琷也不想继续纠结那件事,于是说:“确实有,我欲制作一灵元质谱分析仪,想让你们帮忙。”
    肖何看了凤琷一眼,见他脸上有些冷淡,心想这家伙居然还真生气了?不然的话他肯定要把话头扔给自己要他亲自说。
    “本还有些为难,毕竟木甲术在族中禁用,也不能特地为我破例,不过如今看来,你们用得挺没忌讳。”
    其实肖何要做的机器根本用不到偃师们所谓的木甲术,凤琷一开始只是来找手艺不错的后辈帮个忙而已,他是着实被这群不懂事的后人们气到了,净睁眼说瞎话。
    玉储子听出弦外之音——凤琷斥责他们朝令夕改,作为族长就要首当其冲承受凤琷的怒气,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制作器具吗,储乙是我们中手艺最好的,只是祖叔所说的仪器我从未听过,如果有构图,就难不倒他的。”
    宴席上气氛冷到冰点,再吃下去也没什么好说的,凤琷本来就无拘无束,对着小辈们也不知道给留面子,他不爽了就要表现出来,活得年岁多了,越发随心所欲。
    他直接拉起肖何离席:“行,你们都去忙吧,老大你带老二来我房间。”
    玉储子急忙起身相送:“是,祖叔。”
    肖何让凤琷拽着走了一段距离,突然说道:“玉储子说给我单独做的饭还没拿上来。”
    凤琷不爽地斜他一眼:“你饿啊?”
    “有点想知道他们这里的饭菜什么味道。听玉储子的意思,那些人应该是好几代都在这里住,那他们也是纯粹的古人生活习惯吧,我有点好奇。”
    凤琷含糊地嗯一声:“那等会儿让他帮你送到房里来。”
    肖何又不说话了,乖乖跟他到了房间。回房后凤琷就一屁股坐在榻上,歪在窗边往外看,像在等人,又像在跟自己玩而已,但是肖何看得出他心情不怎么好。
    他犹豫着挪到凤琷身边,后者习惯性把手搭在肖何腰上,搂着他也不说话,懒洋洋的,肖何很想摸摸他肚子里是不是有了。
    ……那是不行的。
    “你到底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
    肖何干脆脱了鞋挤过去,把脸凑到凤琷面前:“他们族里为什么不可以用木甲术?”
    凤琷往后仰着身体,肖何就跟橡皮泥似的,前倾上身,啪叽贴在凤琷胸口,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他:“为什么啊。”
    凤琷被他盯得无奈,伸手搂着肖何的腰把他揽进怀里:“闹什么闹……”
    “趁你小辈还没来,给我说说。”
    凤琷无语地看肖何半晌,狠狠给他一个么么哒:“以前偃师一族中出过个傻不拉叽的晚辈,总想离开这个地方,瞒着长辈们带了一具人偶出去……被凡人的帝王看见了,还记入了史书。”
    肖何眨眨眼:“《列子·汤问》里面记载的那部分内容?”
    “我怎么知道,我没见过凡人的史书,只是在他们出事之后才听说的事情始末。”
    凤琷揽着肖何的腰,另一只手去拨他脸上发丝:“木甲术在窫窳后人看来虽然只是雕虫小技,但是在凡人世界就如同神仙法术一般神奇,此术一出,马上引起各方注意。天上又一直有人盯着他们,隐居地很快便暴露了,我只好将他们带到更为隐蔽的地方,找了很久,直到迁入三界交接之地,也就是昆仑境,才消停一些。从那以后……族里的人就不许使用木甲术,与外界往来也更少了。”
    其实偃师在历史中划下的那一笔轻描淡写,几乎没人知道,即使被记载也归为奇幻历史的范畴,根本不重要,主要产生的影响还是暴露族人隐居地。整个神仙圈都在秘密抓捕他们,想要拨乱反正,行事再马虎一些,可不是会酿成大祸嘛。
    “上一次就算了,这次不但不吸取教训,直接就敢收留外人,那我为何还要带他们来这里隐居。”
    肖何直起身从凤琷怀里退出来:“他们虽然长生不老,但是总归还是人类……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会憋死的。”
    凤琷古怪地看了肖何一眼:“我在昆仑山上发呆看太阳都能待个把月,千百年对于神来说,有时候睡一觉就过去了,他们在这里生活有什么不好。”
    肖何顿时一噎——你们神仙好无聊!
    这时玉储子带着玉储乙在门外求见,凤琷松开搂着肖何的手,后者在榻上坐端正了,凤琷才让他们进来。
    一进门玉储子就跪下了,一双温润的眉眼含着歉疚,让人一看就不忍心责备:“祖叔,是储子这个族长没当好,您要责怪就责怪我吧。储乙,还不给祖叔跪下请罪。”
    玉储乙什么都没说,直挺挺跪倒在玉储子身边。
    噗通一声太响,肖何听着都觉得膝盖疼。他一看这架势就头皮发紧,急忙站起来要出去:“我回避一下。”
    凤琷懒洋洋地摆摆手,阻止屋内所有人的动作:“行了,你们起来,不用给我请罪,你们也没得罪我。还有你,给我坐过来。”
    后一句话是对肖何说的。
    凤琷一向说一不二,他其实也懒怠见这些形式上的请罪,有仇报仇,没仇他也不放在心上,对这些小辈更谈不上仇啊罪的。他指着矮桌另外一边对两人说:“我这次来找你们是有事相求,不是兴师问罪的,坐吧。”
    玉储子忙说不敢:“祖叔折煞晚辈了。父亲离开后就一直是您在照顾我们,晚辈惹的烂摊子也是您给摆平的,您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谈何相求。”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地上爬起来:“祖叔……收留那些凡人是我允许的,储乙他,也有苦衷。”
    他说着看了肖何一眼。
    肖何很识趣,又从榻上爬起来:“我去趟厕所。”
    “饭都没吃你去什么厕所?”
    肖何缓慢地往榻下爬:“可能吃了两口你们神仙的东西,打通任督二脉了,要排毒。”
    “憋着!”
    凤琷一听就知道他在胡扯,一把将肖何拎回来:“你给我老实坐下!我的事你还不能听?还有你,老大你看什么看,肖何难道比你们随便拉过来一起住的凡人还要不可靠?你继续说,让他瞧瞧我的小辈是多蠢,也要有点心理准备,不用给我留面子。”
    玉储子目瞪口呆简直想死——他只是想给自己和二弟留点面子啊!
    第57章
    “大哥,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来说吧。”
    玉储乙拦住玉储子,在榻上跪直身体。后者犹豫地看他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玉储乙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有——那是压抑太久的痛苦,沉淀了几千年几万年,他以为自己能忍住,掀开来仍旧鲜血淋漓。
    从进了昆仑境,见到了这群人之后,肖何就觉得他们都是有故事的,每个人都有,比如玉储子的人偶,玉储乙的冷漠——明明这么冷漠,却会同意收留不属于自己族人的凡人。
    玉储乙的故事其实挺简单,无非就是一个,寂寞千年的老处男,遇上温柔贤惠的纯洁小白花,对人家日久生情的老套爱情故事。
    只可惜这个爱情故事的结局不太好,玉储乙仿佛又走了他爹的老路,他爱上的那个人是个普通凡人姑娘,他死不了,老不了,那个凡人姑娘却要生老病死,入轮回转生,结局注定be。
    “我离开时……她刚生下孩子没几个月,孩子额上没有莲花,没有继承父亲的血脉,是完全的凡人。其实我很庆幸这一点,至少他不用再承受像我一样的痛苦。”
    肖何有些疑惑:“你们不是与世隔绝么,怎么会遇到凡人?”
    玉储子叹口气道:“我们其实并非与外界完全隔离的,昆仑境中虽然物产丰富,但是总有我们需要,但是找不到的东西,储乙擅长木甲术,也喜欢研究各种木材的特性,他有时候会出去采一些奇特的木材种子回来种植。”
    玉储乙继续说:“是,族中规定,每年可有一次外出的机会,外出期间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更不能在人前献技。每次外出时间也有规定,至多十日,第十一日日出之前必须回到昆仑境。那次我外出去寻乌铁树的种子,在山林里迷路耽误了时辰,又遇上猛虎,最后虽然脱险,却昏迷了,然后我的妻子救了我。”
    玉储乙脸上轮廓冷硬,却生得十分好看,皱眉时都会令人产生想要替他抚平眉头的冲动——这种祸害放出去,不来一段艳遇简直对不起他妈把他生这么俊。
    “祖叔,我不觉得自己错了。或许……这就是命在折腾我。那个山林非常偏远,不应该有人家住,我却偏偏遇见她,这不是天意是什么。父亲是神尚且会对娘亲产生爱慕,我身体里还有一半流着凡人的血,实在不能像神明一样冷漠无情……做不到断情绝欲。”
    玉储乙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自己有错,他从未对凤琷请罪。
    “我本以为,偷偷离开族地,带她找个地方隐居,就没事了,但是有一天她生病了……我带她去山里采野花,她受了风寒,我却什么事都没有。那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跟她的差别到底是什么,我根本不是人,我不会生病,不会死亡……受伤了睡一觉,吃点好的又能活蹦乱跳,像怪物一样,我连妖都不如!妖还能死,我即使将身上的血都放干了阎王爷也不收我!是我害怕了,我突然害怕她死的时候,我不能跟她一起,更害怕她知道我的真面目时露出憎恶的表情,就偷偷离开了那个家回到族里。”
    玉储乙抬头盯着凤琷:“祖叔,我不想长生不老,我只想陪喜欢的人白头偕老,跟她一起转世投生,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我们做不到!祖叔,您知道大哥和几个弟弟为何坚持不娶亲吗,我本来也……”
    玉储子突然喝道:“储乙!别太过分了!”
    玉储乙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抿了抿唇角不再开口。玉储乙是一时激动,他明白自己完全是迁怒,他这样就仿佛在把自己的怨恨加在凤琷身上一样,但是凤琷只是帮他们,并不该为这一族的悲剧负责。
    然而面对小辈们的诘难,凤琷就像没听到似的,脸上半点表情波动都没有,他靠着窗边坐着没说话,肖何却觉得他握在自己腰侧的手收得过紧了——把他勒得有些疼。
    “这跟你收留凡人进昆仑境有什么关系。”
    “这些凡人应当是我的后人,我的儿子也许早就死了,但是他的后代手中有一个我做的小人偶,那是我做给我们孩子的,很容易认出来。他们在外面遇上兵乱,跟着流民逃到这里的,不知道怎么闯进昆仑境,我一时冲动就求大哥收留他们。”
    他声线没有任何波动,肖何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哀伤:“由凡间到这里道阻且长,定是清儿冥冥之中将他们送来这里,在提醒我,该为自己的后人做些事情。我想,若能护一护他们,也算尽了一点当父亲的责任……”
    玉储乙朝凤琷磕了一个头:“祖叔,求您让他们留下吧,他们早就跟凡人世界脱节,再回去也活不了,我亲自盯着他们,我保证,不会给族人带来祸事。”
    凤琷长叹一声:“留下就留下,说得我跟大反派似的,就算出事了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不能再找个地方让你们搬走。”
    神凤一族为战魔族全部牺牲,作为天底下仅剩的一只神凤,凤琷可以说是备受宠爱。别说仙界那群人管不到他,就算管得到他,天帝也得考虑考虑这件事——人家可是烈士家属,轻易不能责罚。
    凤琷说完觉得尚且不够威风,下巴一扬补充道:“你们是我罩着的,安心过自己的,只要不是为非作歹,我都罩得住。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们,别仗着有我罩你们就肆无忌惮没怕性,天底下能人多得是,你们最好收着些。”
    玉储子和玉储乙二人一同给凤琷磕头:“侄儿不敢。”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先回去,老大你给肖何做的饭赶紧拿过来,他肚子咕噜咕噜叫,吵得我烦。老二你明日上午记得过来,商量一下制作仪器的事情。”
    两人皆应诺,然后离开了。
    他们俩走后,凤琷好久没说话,他就像长在窗边了似的。
    肖何心里其实也有点隐约的感觉,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就故意埋怨他:“你刚刚在你小辈面前胡说八道什么,我肚子什么时候叫了。”
    凤琷掀掀眼皮瞥肖何一眼:“现在还在叫。”
    肖何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凤琷突然叹了口气:“肖何,你说他们不娶亲,是不是因为这个,不能陪对方一起去死,害怕耽误了人家。”
    肖何一脸淡漠地从凤琷怀里爬出来去挪矮桌,榻上放张桌子,他伸腿都伸不开:“因为哪个。”
    “你装什么傻。”
    肖何哦了一声:“我装什么傻。”
    凤琷眉毛抽了两下:“我跟你说正经事。”
    肖何面无表情地噗嗤了,嘲讽一百分。
    他伸手在凤琷弧度完美的下巴上非常轻佻地捏了两把:“哟,来说说,我们家凤琷都会说正经事啦,来,说给我听听……唔!”
    然后就被拉进怀里狠狠吻住了。
    肖何闭着眼抱紧凤琷的脖子,在他嘴唇上放肆地辗转啃噬。
    肖何知道凤琷的难过,他自己代入玉储乙,觉得有一天,他们俩也会走向生离死别的结局。其实他自己还想问呢,玉储乙说的话里面有一句,肖何深以为然,世上的人,妖,鬼……或者其他动物,都可能产生情不自禁的感情,唯独神明,无法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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