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维起身立在一旁,三个御医跟着银剑战战兢兢地进门,大约是这几个月成了维王府的常客,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准备后事才过来。
    三人见欧阳维离了病榻,皆大吃一惊,“王爷多福多寿。”
    欧阳维冷笑道,“今天的病人不是我,你们帮我诊治一下王妃。”
    三个人又诚惶诚恐地跪下给越嫣然磕了头,“王妃凤体尊贵,可要悬丝诊脉?”
    欧阳维最恨这些繁文缛节,很是不耐烦地回了句,“要是诊的出来你就悬。”
    老御医从怀里掏出蚕丝,小心翼翼地绕到越嫣然手上。
    越嫣然心里满是不屑,眼中勉强维持一派清明。
    银剑见三人诊了半天也诊不出个所以然,不得已提示了一句,“王妃数月前从高处摔伤了头,你等查查她如今是不是心智受损?”
    御医试探着说结果,“王妃的脏腑受过重伤,如今已恢复如初,头部遭创的确会影响心智,若只是血块凝结,来日还有复原的可能;要是脑子摔坏了,那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我等也无能为力。”
    欧阳维在心里骂了一句“废物。”
    银剑替主子问一句,“依诸位之见,王妃是脑子里有血块,还是头摔坏了?”
    老御医轻咳一声,不敢把话说死,“要在下等施诊诊治了才知。”
    怎么知?扎好了就算,扎坏了拉倒?
    欧阳维气的挥手将人都赶了出去,银剑陪着唉声叹气了一会,试着解劝道,“他们平日里也不是这般庸才,每每遇到王爷的事,才一塌糊涂,失了冷静。不如派人去苏家请人来为王妃看病?”
    欧阳维眼中的冰冷一闪而过,居高临下望着银剑道,“去苏家请人是为了探查她的身份,还是真的找人为她看病?”
    银剑被拆穿了心思,索性不遮掩了,“何不双管齐下。”
    欧阳维看看越嫣然,对着银剑叹息无声,“我知道不让你查清楚你是不会死心的,你去查就是了。”
    “可还要去苏家请大夫?”
    “找苏丹青来,我虽然厌恶他,却也只有他能对淡然尽心尽力。”
    银剑愣了愣。
    当初他家主子缠绵病榻的时候还一心想要苏丹青死,如今轻而易举就一改初衷,“药王庄的老庄主才过世不久,罗刹医仙还在守孝,恐怕不能离门。”
    欧阳维也不纠结,“既然如此,苏千顺一十九个弟子里面,怎么也要请来一位。”
    银剑领了命,人还没走出门,又被欧阳维叫了回来,“派人去的时候不要说是为王妃看病,只说医治我就是了。”
    “属下明白。”
    等银剑出门,侍女们就把预备好的饭菜端了进来,“王爷要奴婢等伺候王妃用膳吗?”
    “不用了,都下去吧,我自己来。”
    欧阳维起身时一个踉跄,手不经意的扶住头。
    越嫣然预感不祥,也不知是不是他在耍花招试探她。
    好在欧阳维马上就恢复了笑容,走过来将她领到桌边做了。
    桌上摆的都是从前她爱吃的菜,欧阳维自己不吃,却一勺一筷喂她吃饭。
    越嫣然被伺候的满身不舒服,一度想拿过筷子自己吃,都被他若有心似无意地躲过了。
    一顿饭吃的如坐针毡,越嫣然味同嚼蜡,生怕自己会露出马脚。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吃素,冷不丁吃荤,满身都不舒服。
    从前她对柳寻仙的厌恶荤腥一直都没办法感同身受,如今才稍微有那么一点理解。
    欧阳维从头到尾只是默默对着她笑。
    那笑容,极尽温柔,又极尽哀苦。
    第124章 晨昏暗
    “尝尝翡翠虾仁,你从前最爱吃的。”
    欧阳维把筷子伸到她嘴边,她不得不张嘴接过来。
    即便王府里的用料是最新鲜的活虾,菜品烹制精细,越嫣然还是尝出了一点腥气。
    她明明是皱着眉头吃下去的,他却视而不见,虾仁,鳜鱼,水晶肘子,红烧肉,鸭血汤……他一样不落地喂她,桌上的几样素菜倒是一点没动。
    越嫣然一度以为他是故意要折磨她。
    转念又觉得是她自己多心了。
    她从前很喜欢吃这些家常菜,只是这几个月被硬拗的口味改变了,欧阳维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一顿饭吃到现在还算相安无事,越嫣然嘴角染上了菜汁,欧阳维笑着伸手过来为她擦干。
    越嫣然隐约觉出危险,下意识地往后躲,欧阳维对她的推却很是不满,手指迟迟不离开她的唇,动作温柔轻缓地流连,他的身子也越发靠近,直到两个人鼻尖碰鼻尖,他才把手从她唇边移开,转而捏住她的下巴,送上他的唇。
    越嫣然迟疑的一瞬间,欧阳维就不管不顾松了另一只手里还端着的碗,抱着她动情辗转。
    瓷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响,里面的稀粥糊了一地,汩汩冒着热气。
    越嫣然的血液同时间一起凝结。
    像是怕她会突然挣扎一般,欧阳维的手越收越近,她被他禁锢在怀中,脑子一片空白;等她终于找回一丝理智,他已经抱着她扑跌到地上。
    越嫣然以为欧阳维要得寸进尺地做什么,大力出手想推开他;可欧阳维却像没有半点力气一般,身子松懈瘫软,头也不自主地垂着,才束好的头发散落下来,扑到她脸上。
    他的笑容明明还在脸上,人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越嫣然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一时心痛难忍。
    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七手八脚将昏倒在地的主子抬到床上,侍女们随后进房,将越嫣然也搀扶起身。
    银剑对着越嫣然说了句不是解释的解释,“王爷身上的无忧毒发了。”一边留心看她的表情。
    看到的也只有面无表情。
    不管她的心是什么颜色,面上就只剩下透明。
    她从前装过一次疯,如今再装一次傻,又有什么难。
    越嫣然跌倒时摔到了碎裂的粥碗上面,衣裙都弄脏了;银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长叹一声,吩咐侍女带越嫣然沐浴更衣,去客房休息。
    侍女大概也听说王妃变成了傻子,人前不敢多话,人后倒少了顾忌,帮忙洗澡时,对着她身上的伤小声议论了几句。
    要是她们知道她把那些话一字不漏的听了去,不知要吓成什么样子。
    越嫣然像个木偶似的任人摆弄,换衣,梳头,脱鞋,一直到被七手八脚塞到床上。
    等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房中一片黑暗,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开始她以为自己会哭,可过了好一会却还是两眼干涩。
    大概是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把要流的眼泪都流尽了。
    往后的日子,喜怒哀乐都不再属于自己,虽然之前就预想过她与欧阳维的重逢不会太容易,可实际发生的状况,还是超出了她原本的预想。
    柳寻仙说的没错……
    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一脚踏回,他们都已无路可退,只希望苏丹青早些预备妥当,把她置换出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
    困顿中,越嫣然想起了柳寻仙吹的那首苍凉凄美的箫曲。
    宫墙囹圄的无数寒夜,名噪一时的冷情剑客,是不是也因为思念亲人,吹奏过无数次。
    辗转反侧到天将明,越嫣然听到了轻而不闻的开门声。
    她知道进房的是欧阳维。
    他的脚步虚浮,呼吸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欧阳维轻手轻脚地走到她床边落座,之后就再没有一点动作。
    安静的空气反而让越嫣然更加焦躁,她不知他在用什么样的表情看她,更不知他心里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僵持中,欧阳维显然更有耐心,越嫣然没办法再装睡下去,默默睁眼醒来。
    她看到是一张晦暗不明的脸。
    晨昏交替,房里的光微弱苍白,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隐约觉得他的笑容与昨天一无二致。
    “我吵醒你了吗?”欧阳维礼貌地问一句,语气里却没有试探或愧疚的意思,他脱掉鞋爬到床上,躺到她身边,“醒来后看不到你,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场梦……还好,他们告诉我你在这。”
    她也希望他们之间就只是一场梦。
    欧阳维大概又头痛了,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敲着头顶,“有一个秘密谁都不知道……可我今天想跟你说……不管你清醒不清醒。”
    “当初是我自己放弃了皇位,一半是因为你,另一半,是因为我自己,我虽然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身负天下的资质。我连做一个臣子都做不好,又怎么能做一个好皇帝。”
    他说的没错,做臣子肚里要撑船,想做一个好皇帝,更要心怀天下。欧阳简做得到的事,欧阳维大概做不到,他虽然学了那么多年的帝王策,学到的也只是皮毛表象而已。
    毕竟事事的精髓都不是靠一个学字就能得到的,学文学武都是一样,天分比勤奋更重要。
    欧阳维轻轻抚弄越嫣然的长发,嘴边挂着淡淡的浅笑,“有些东西近在咫尺,却注定求不得,譬如皇位,譬如你;也许我应该像当初放弃皇位一样,干净利落的放了你,人怎么能同天斗?”
    越嫣然也曾想过他与欧阳维的事到底该归咎于谁,天命也好,人祸也罢,追究下去又有什么必要呢?
    “淡然,你怨恨我吗?”
    “要是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这么执着了,是我对不起你。你成婚的那年师父就告诉我真相了,我原本下定决心要放弃你,可中途又犹豫了,不顾劝告跑去闹婚宴,掀了你盖头后,我又没有勇气带你走了……”
    “之后的三年更是煎熬,要是我知道我们之间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我宁愿当初把对你的执念都埋在心里。苏丹青虽然心软,却也算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五年,十年,你会爱上他吧,夫唱妇随,一辈子快乐顺遂。”
    ……
    兴许是房间太安静的缘故,欧阳维的嗓音黯哑沧桑,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掺杂着欲哭无泪的无奈。
    欲哭无泪的何止是他。
    越嫣然眼中也是一阵酸涩,她忘记的那些过往片段,伴随着他的娓娓道来,一幕幕在眼前重演。
    五年也好,十年也罢,她大概都不会爱上苏丹青。
    遇上欧阳维是越嫣然这辈子最痛苦,也曾是最甜蜜的事,他的出现,让她前半生注定不会快乐顺遂;就算他当初不使手段把她摄到身边,她也会想方设法跑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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