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白先是一愣,而后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愤怒地涨红了脸,冲着沉新拳打脚踢起来:“你是谁?!你把娘的药还给我,你这个混蛋!”
    我这回倒是真惊到了:“你能看见他?”沉新明明已经隐了身啊,他不过一介凡人,是怎么能看到沉新的,是沉新解了隐身术,还是他那双眼异于常人?
    “当然!你这个大坏蛋!快把药还给我!”十白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对着沉新手舞足蹈,跳着脚抢药包,“快还我!”
    沉新自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拳脚也都落空了——这自然使得十白更加愤怒,更大声地对着沉新叫嚷起来,直嚷得周围人都侧目过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甚至有人端着粥碗停在我们附近,一边喝着粥,一边看十白闹腾。
    “好了阿白,乖,别生气。”谭蓁适时地蹲下去安抚他,温声道,“这位公子也是位大夫,他只是想看看你苏大哥给你娘开的是什么药而已,不是要抢你的药。你就让他看一下?”
    “看完了,还给你。”她话音刚落,沉新就把药包还给了十白,对上我关注的视线,他微微摇了摇头,“水。”
    “还是?”我蹙眉,心中更加纷乱。
    连药都是废水幻化而成的,那这城里还有什么不是假的?
    另一边,十白拿到沉新还给他的药包,立刻双手抱着护在了怀里,同时对气冲冲地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对不住,我刚刚有些心急了,我现在给你道歉?”沉新就笑了笑,借着还药的机会蹲下/身与十白平视,伸手搭在了十白的肩上。
    “不用!”十白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扭动了一下身体,像是想从沉新的手下脱身,只是他才动了一动,他整个人就忽地面容一定,周身泛起一道白光来。
    白光闪过,立在原地的十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新手中握着的一尾青鳞小鱼。
    ☆、第159章 化形
    我惊呆了。
    鱼?
    十白竟是一条青鳞小鱼?!
    沉新这翻动作来得突然,十白化成一尾小鱼更是出人意料,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光天白日之下将十白变成了一条青鳞小鱼。
    我扫了谭蓁一眼,见她也是满满的惊诧,就知她跟我一样不知道十白竟不是个人,而是条尾鱼修炼而成的精怪,只是还没待我们有什么反应,周围的人就炸开了锅。
    “妖、妖怪啊!”
    “妖怪……!妖怪……!”
    “娘!唔——”
    “快走快走,无量寿福,大帝保佑、大帝保佑啊。”
    “哎不是,那不是十老娘家的儿子十白吗,怎么成一条鱼了?还停在半空中!”
    “快走吧!还在这絮絮叨叨的,当心你的小命没了!你没看见刚才那小子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吗?我之前就奇了怪了,那里明明没有人,他怎么忽然就发起了狠来——现在想来,那小子一直就很奇怪,这几天更是神神叨叨地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妖怪,肯定是妖怪!”
    “那妖怪身边的一男一女是谁?不会也是他的同伙吧?!”
    “快去找苏公子来!十老娘家的小子怕是被妖怪附身了!”
    周围沸沸扬扬地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惊恐混乱地四散逃开,间或夹杂着几声喊叫,不过片刻,周围就散得干干净净,就连张府门口支着的两口大锅也在混乱中被人弄翻,粥和饭流了一地,经过数人脚踩践踏之后变得泥泞不堪。那几个正在施粥赠饭的人也和张府门口的家丁一起逃进了府里,门口的两扇朱红大门紧紧闭着,我甚至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一阵人仰马翻之声。
    “他们怎么都跑了?”洛玄此前一直面无表情地木着一张脸,就连十白在沉新手下化成了一条小鱼都没有半分神色变化,可此刻他却变得有些迷茫起来,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如旋风扫落叶一般干干净净的四周,喃喃道,“米还没吃完呢……多浪费啊,西边诸郡一直闹饥荒,陛下赈灾还来不及,言言也每日为西郡上香祈福,他们竟在这里浪费米水,该死……”
    “被沉新吓跑了呗。”我见他呢喃之间多有几分痴傻的神色,怕他陷入当年的记忆之中而无法自拔,忙故意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洛玄一顿,果然没有再继续自言自语下去,但是沉新却不干了。
    “怎么就是被我吓跑的了?”他不满地一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另一只手拎着那条正拼命扭动着身子的青鳞小鱼,朝我晃了晃,“他们明明就是被这家伙吓跑的好吧?听碧,你下次说话能找清楚重点吗?”
    找清楚重点?要不是你,十白能忽然变成鱼、造成这些混乱吗!
    ——对了!
    “沉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经过刚才那一番混乱和洛玄的打岔,我险些都忘了问十白的事,还好现在想了起来,“十白怎么会突然变成一条鱼的?我听刚才那些人说的话,好像他这个人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妖精一旦修炼成人,虽说可以随心所以地变化样貌年龄,但从一个小小婴儿开始变幻却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修炼成人时岁数有多大,就会相应地变成多少岁数之人,十白总不能是天赋异禀吧,一出生就能化成人形?天帝也做不到啊。
    附身也说不通,若是能附身到一个尚心眼纯净的孩童身上,那附身的东西必然厉害又狡诈,不会这么毫无警惕性,见到沉新那满身的清气不跑,还直接上去拳打脚踢。
    “他的确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沉新看了一眼那鱼,扬手一抛,那鱼儿就朝我这边抛过来,我连忙伸手接住,怕它缺水,又凝了一团水气在它周围化成一个水球,让它能暂时喘口气。
    “青瑁,”他道,“生来似婴,叫声如婴啼,能随着自身岁数的增长而像凡间婴儿一样生长,只不过这青瑁只有三年岁数,三年间由一皮肤光滑的婴儿变成全身皱巴巴的婴儿老者,活不长。它倒是厉害,活了这么久。”
    “青瑁?”我一愣,青瑁生来双目纯净,可看透大部分世间之物,因此许多精怪就专门捉了它们去,把它们的眼珠挖出来修炼阴阳双珠,以助他们后天炼成一双良目。十白若当真是青瑁化身,那他能看见沉新就不奇怪了,只是——
    “可这青瑁只在夜河山附近才有的,怎么到这里来了?而且十白的岁数也对不上啊,他看上去都有十几岁了。”
    沉新抱臂一笑:“夜河山以黑水黑山得名,它之所以黑水黑山,就是因为常年受死气侵蚀,所以无论地表还是河水俱呈黑色。青瑁喜死气,这里的死气更甚夜河山,有青瑁出现也不奇怪。至于岁数问题,这座城里奇怪的地方多了去了,这点子奇怪的地方算什么?”
    ……这算什么回答。
    我低头看了一眼正在水球里游动的青瑁,又问他:“你怎么看出他是青瑁的?”
    “他能看见我,却碰不到我,也看不见这些死气以及由水化成的粥饭,所以我就想着会不会和青瑁有关。”他耸了耸肩,“我也只是随手试试罢了,没想到还真被我试了出来。”
    我沉默了。
    这家伙……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他,只是——这十白当真是青瑁?可青瑁终其一生都貌若婴儿,就算老死时也是婴儿样貌,只不过发色发白,皮肤变皱而已,但十白他却是个活生生的少年模样,就算这里的死气与夜河山不一样,引起了青瑁的变化,可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神仙妹妹。”谭蓁的一声呼唤让我从思绪中回过神,见我抬头看向她,她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只是这城里有诸多怪异之象,再多一条阿白是青瑁的事实,实在算不了什么。不瞒你说,我也是在一刻之前才察觉到这城里的吃喝用度俱有异的,这废水的气息与莽荒河流的气息太像了,我身处莽荒多年,对这气息熟得不能再熟,反倒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来,还是今天张老伯他们在门口支了大锅,熬粥时水汽蒸腾,我才想起来。”
    她说得不错,引魂灯、死气、青瑁、废水、还有化形珊,这座城的确是怪异得超过这凡间任何一处城镇,只是就算这座城再怎么怪异,我也一直以为是这座城本身的问题而已,大不了再加上苏晋的几点手笔,却没想到这城里人也有问题,说不定……其他人也和十白一样……
    想到此,我就想起了和十白在一起玩耍的那几个同龄人来,便对沉新道:“我记得十白还有几个玩伴,他们也和十白一样能看见我,难不成他们也是青瑁?”
    “十有八/九错不了。”沉新应了一声,“不仅是稚童,这城里的所有人都有问题。”
    我心中一紧:“你是说——”
    他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我的猜测:“洛玄说得对,这座城不符合九洲任何一座城镇的运转规律,就比如这张府。”他下巴一扬,示意我们去看正朱门紧闭的张府,“没有官员、没有外商流入,他们是怎么成为‘张府’的?就说这门匾吧,这上面的材料是从哪里来的?开采?这里没有矿山;交易?这里不通外界。”
    “你的意思是——这城里所有人都是青瑁变的?”我心惊不已,“怎么会这样?”
    “不一定都是青瑁所化,还可能是——”
    “——还可能,”苏晋温和的声音自街道的另一边响起,“仅仅是一堆傀儡而已。”
    我们四人倏地一同转过身,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苏晋淡笑着从街道尽头缓缓朝我们走来,一袭杏色长袍在风中微微摆动。
    “听闻,”他走到我们三丈之外立定,浅笑着道,“这儿出了一件怪事?”
    “对于你来说,恐怕算不上是什么怪事。”沉新气定神闲地一笑,不知何时,他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我身前,挡住了我。
    洛玄身形未动,只是原本怀抱在双臂中的长冥却被他单手拿住了,刀尖下垂着指向地面。
    “哦?当真?”苏晋一声轻笑,却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目光一转,看向了我身后,“谭姑娘也在?那真是巧了。”
    谭蓁与苏晋没有我们这些人的恩恩怨怨,自然对他的态度就平常了些,不像我们充满了戒备:“只是碰巧遇上他们罢了。对了,苏公子,你可知道这城里的怪异之处?”
    苏晋和缓一笑:“是曾听闻过几句,只是不知姑娘指的……是何事?”
    “公子可知道阿白是青瑁所化而成的?”
    “青瑁?”苏晋轻问一声,而后缓缓笑开,“我知道。看来神君果然厉害,只是一面,就让你看穿了十白的真身啊……”
    果然是他搞的鬼!
    “是你施法将这座城变成这样的?”我抢在谭蓁之前开了口,“十白由青瑁化成人形且多年不死,是你搞的鬼?那化形珊也是你弄来的?这座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160章 傀儡
    苏晋一笑:“公主,我早已经说过了,这里是覆河城。”
    我眉眼一沉,刚想说话,沉新却在我之前开口道:“你刚刚说的傀儡是什么意思?”不待苏晋回答,他就又道,“那些前去请你来降妖伏魔的镇民呢?”
    “降妖伏魔?”苏晋品了一番这四个字,缓缓笑了,“这四个字我已多年未曾听过,今日咋然听闻,倒是让我感慨良多。至于那些人,”他道,“神君不是已经知晓了吗,何须再来问我?”
    我被沉新挡在身后,因此能够清晰地看见沉新的一举一动,比如现下,他的脊背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绷直了,声音也很紧绷,像是一把绷紧了弦的弓,只待时机成熟,便要一箭射出去。
    他和洛玄一样,已经蓄势待发了。
    “你当真用了傀儡之术?”
    “傀儡之术并非是什么禁术,”苏晋缓缓道,“难道我还用不得了?”
    傀儡之术!
    仿佛一道惊雷从空中劈下,我震惊无比,眼前闪过无数幕那些镇民的一言一语,他们举手投足间缠绕着的青黑死气,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人竟然都是苏晋用傀儡术造出来的。
    傀儡术不稀奇,可他是怎么能引来这么多魂魄附在傀儡身上的?而且若非生人,那些死气又是怎么缠上的?死气对于死物可没有什么兴趣!
    更重要的是——那些人,那些来来往往、充满了凡间烟火气息的行人,如果都是苏晋一手所造出来的傀儡,那他的修为得高深到哪里去了?!
    寻常傀儡之术只不过是施术者以法术驱使罢了,再厉害一点的可以让傀儡自身修炼成精,成为施术者的手下,可像是刚才这条街上的情景那样,无数个傀儡之间互相有交流、自成一体,可是之前从未有人做到过的!
    苏晋他真的厉害到这种地步了?
    我震惊无比,一旁的谭蓁也是如此,她倒吸了一口气道:“傀儡术?这——这么多的活人都是公子一人用傀儡术造出来的?可我观他们的举止言行,俱像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像是死气沉沉的傀儡啊。”
    苏晋就道:“傀儡之术,虽以傀儡为支,却也可用游魂附体,游魂一旦附体,那傀儡也就相当于那游魂的肉身了。我所用的这些游魂生前都是凡人,因执念之故而飘荡于世,不曾入得地府轮回,附身于傀儡之上,便相当于借尸还魂,自然能活出一派活人景象了——因为他们本就是活人,只是都忘却了自己已死的事实罢了。傀儡之术,并不像是姑娘想的那么呆板无趣,若不然,这傀儡术一看便知,还有谁会用它?”
    他说着,忽然一挥袍袖,金边绣文的袍袖挥动间,点点白絮自他袖中飘出,无风自动地充盈满了整条街道,如同雪花一般,轻灵舞动。
    而待他广袖落下时,周围原本清无一人的街道上就顿时变得喧嚣起来。
    两旁的摊贩吆喝声复起,周围行人来来往往,张府门前一片喧哗声,都在议论那两大锅子怎么倒下了,甚至有人见到苏晋,还上前对他问候了几句,整条街又恢复了之前的光景。
    ——仿佛时光倒流一般,那些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全没了之前的惊恐,神色如常地开始了最平凡不过的凡间一日。
    看到这一幕景象,我心头大震,沉新也是绷紧了背。
    他竟能将傀儡术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如果这城里的人都像十白一样由青瑁化成、或是被他用傀儡之术造出来,那他岂不是仅凭一己之力就凭空造出了一座城市?!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傀儡之城,青瑁化身……
    苏晋的法力,竟然如此高深。
    周围人来来往往,苏晋看来是在这座城里当起了医术高超的大夫,有不少人都认出了他,笑着上前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得体地回应,态度自然得就仿佛是在面对活生生的人一样,而不是死物一堆的傀儡。
    在我们这批人中,我是魂魄之身,那些“人”看不见;沉新隐了身,他们也看不见;只有洛玄,他素来对外界不甚关注,这一路上都是以一副孑然一身的状态抱着长冥走来的,目下无尘,引来了无数路人对他侧目,他原先还没什么反应,一直木着那一张脸,可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在又一人对他侧目之后,他忽然抽/出了手中的长冥,对着那人就是一刀劈了下去。
    刀光闪过,有血飞溅出来,那对他侧目而视的路人神情由诧异转为惊恐,而后定格在了张嘴欲喊的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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