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侯府来人悄悄将她唤去,对外只称是病。
    这里贞媛忽尔问贞书道:“你说贞玉还会不会再追究?”
    贞书摇头道:“怕不会,都是至亲姐妹,真能闹到官府里去?”
    贞媛又低声问道:“你觉得贞秀捞着几个没有?”
    贞书叫她问的好笑,见她也明晃晃两只眼珠子盯着自己,神情十分像苏氏,遂指了头顶的棺椁道:“死人无所不知,你问问她。”
    贞媛叫她唬的一跳,伸手轻掐了贞书一把道:“狭促鬼,竟来吓我。”
    贞书轻哼一声揉着疼处道:“要我说,就贞秀得着几个也是应该的。她干了最肮脏的奴才都不愿意干的活儿,成夜成夜守在个要死的人身边。这种事情,将那二十万全给了我都不干。”
    贞媛指了棺椁道:“死人是什么都知道的,你这不孝之言她可全听见了。”
    两人忽而记起来回头瞧那长明灯,早熄了不知多久,忙悄笑着又借火点上,贞书道:“如今老祖宗正在黄泉路上,眼前忽明忽暗,也不知她那小脚是怎样走的。”
    这盏灯叫她俩守的灭了不知多少回,想必那钟氏的黄泉路也真是走的摇摇晃晃昏昏暗暗。
    一家子熬得三日皆是人困马乏歪在那里就能倒了睡的样子,宋岸嵘到了夜里便到外间去喝酒守夜陪亲戚,苏氏与沈氏两个也借故到内间床上去歪着了。贞秀病倒,贞媛与贞怡并小的贞瑶贞妍几个也渐跑光了。到了第三日后半夜,棺椁前竟就只剩了个陆氏与贞书相陪。陆氏烧纸,贞书拨灯,外间几个婆子也不知跑到那里去吃酒了,和尚们念毕经自去了各房歇息,此时院中空空荡荡唯有些守夜的下人。
    陆氏烧了会纸钱歪在草丛中呼噜震天,贞书心道钟氏活着的时候自己都未尽过孝道,此时就算尽了孝只怕她也不知道,遂也不管那油灯,歪在草团中打起瞌睡来。只是陆氏呼声震天,吵的她不能好睡。
    交四更的时候,玉逸尘进了宋府大院,这荒凉衰败的院落中处处丧幡高挂,廊下蜷缩着成团的的下人们,整个府第皆在一片沉睡中。他压手止了护卫们在后,独自一人进了主院,心中明知自己有什么样的期待,却也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可笑。
    他迈步进了陈棺的灵堂中,一个鲁妇震天的呼噜声中,那可爱的小掌柜仰脸蜷身靠在柱子上悄声睡着,嘴角口水拉的老长。她有一双十分难得的天足,这样的脚在中原这地方很难找到适合穿的鞋子。如今女子们尚缠细足,将两只好好的天足砸断骨头翻折在脚背下,鞋子更是精巧无比,上面绣工繁琐的,畸形的小绣鞋,他看见了就忍不住要皱眉。
    她脚上穿一双半大小子们常穿的那种绒面黑布鞋,大约是有些小了夹脚,两边各放开了眼子。
    玉逸尘屈膝半跪在贞书面前,朱唇微微翘起含了丝笑在嘴角,就这样默默的看着她有些英气的浓眉,尖翘的圆头小鼻子,并戒备全无的面庞。那口水一丝丝不停往下滴着,玉逸尘忍不住伸手自她嘴角轻轻拂过,并掏了方帕子出来。
    贞书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而觉得嘴角有丝丝凉意,清醒过来去瞧那长明灯,茧子早烧完了剩一条毛毛虫一样的长绵线漂在清油中。她叹口气欲要去借火,转身却见一人伸着手指半跪在自己身边。她唬的往柱子上退了退,不能自信的问道:“玉公公。”
    玉逸尘伸了手指到亮光处,那手指上沾着丝丝亮晶晶的东西。他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贞书擦了擦嘴角道:“坐着睡觉人都会流口水的。”
    玉逸尘显然怕地上干草将自己沾脏,紧了紧身上衣服道:“你这祖母也真冤屈,此时也不知抹黑走了多少路。”
    贞书知他是个太监,原来在东宫,如今东宫升了皇帝,只怕他也更进一步进了皇宫。这样的人不像是个会四处闲逛的,遂问道:“不知公公何事前来?”
    玉逸尘道:“自然是为了吊丧。宋太妃的母亲故去,大内理应要吊丧。”
    贞书心道你也来的太晚了些。只这话自然不能当面说出来。
    她正瞧着那玉逸尘,就见他轻捏拳头掩了嘴唇微微笑道:“当然,不必我亲自来的。只是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必定要来一回。”
    贞书心里叹道自己为何总惹些不正常的男人,前一个杜禹闹的她两县闻名,好歹是个真男人。这玉逸尘是个太监也来撩拨她,不知为何竟生了自厌之心。忽而意识到也许正是自己的一双天足,惹的这些不正常的男人们以为她是个不贞好淫的女子,才会来故意撩拨。
    她心中羞愤,却也不便明说出来,叹口气抬头望了玉逸尘道:“我终于知道什么是幌子了。”
    玉逸尘哦了声道:“说来听听。”
    贞书和着陆氏的酣声微扬了扬脚道:“我这天足,想必就是一双幌子,叫男子瞧见了,以为我是个好哄上手的。”
    这话倒把玉逸尘说愣住,他似是半晌才醒悟过来,微微摇头道:“我是个太监,在宫里见惯了环肥燕瘦,并没有想撩拨你的心。只是叫你讥讽过的心伤还未褪去,想要你读些书开解些智慧,来抚平我心中那些伤而已。”
    他将那沾了她口水的指头拿出帕子来擦拭干净,又伸了帕子欲要替贞书擦嘴,贞书忙侧身躲了,才见他站起身来,指了她道:“所以,十八日可别忘了来我府里,给我读书。”
    说罢,又屈膝半蹲下来深瞅着贞书,终于仍是取了帕子替左躲右躲无处可躲的贞书擦过嘴角那丝已干的口水,才起身撩袍出门去了。
    贞书歪躺在草丛中怔了半晌,忽而就见门外宋岸谷带着一群人冲进来嚷道:“听闻大内太监大总管玉公公来吊丧了?”
    贞书点头,又摇头道:“我并不认得。”
    宋府大丧已毕,棺椁寄放庙中,全家回到宋府开丧宴。沈氏如今没了头顶一片乌云,心情畅快腰都直起来不少,指挥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奴仆们来往办差。苏氏坐在厨房门前长吁短叹不已,陆氏见了走过去道:“你丈夫成才女儿得意,一间好好的书画铺子开着,日进斗金。有什么叹处?”
    苏氏拉了陆氏过来道:“三弟妹不知,你的一双女儿如今还小,不在婚期,我的贞媛已是大龄,再一个贞书眼看成年,这三年孝期可怎么熬?”
    陆氏道:“这有何难?三年也太长了些,毕竟她是大姑娘,就守得一年又有什么要紧,官不查民不究,这府里是再没有管事的人了。”
    她指了指头顶道:“宫里那位一声响动没有,怕也是叫人家拘住了,谁会管你?”
    饶是如此,苏氏还是皱眉揪心难宽慰。好在贞玉再未问过贞秀的罪,丧事已毕,贞秀也不要贞玉当初那些旧衣裳,只提了自己一个小箱子就要跟苏氏回装裱铺。
    贞书一直记着玉逸尘那夜的话,到了三月十八这日,不愿去玉府,又不知若自己不去,他还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到这东街来。遂心神不宁在柜台后坐着翻书,不一会儿,那张贵竟驱车而来,进来先深深唱了个喏才道:“小掌柜,救急如救火,求你与我走一趟。”
    贞书厌他好好生意不作去给个太监当孙子,却也忍着回了礼道:“张相公,若您要买画,在此间看好我差人送去你家中都可,若是它事,恕小女不能相陪。”
    张贵又揖了一长躬道:“小掌柜,你虽年级轻轻,看得出来也是个侠义之人。我那干爷爷的脾性,最是得不到的偏要得到,待你给他了,他自会丢到一旁去。你行个好儿前去一趟,顺着他些,他自然就将你撇过了。况且……”
    他压低了声音道:“他不过是个太监,又不能将您怎样。”
    ☆、第50章 读书
    贞书不知自己为何会叫这样下作的人缠上,欲要发火又强忍了,在内间翻了那《大唐西域记》来瞧了两页,抬头就见张贵仍在前厅站着,似是急的火烧火燎一般。她遂走了出去正了脸色道:“我们本是平民,也只做个自在生意,不求攀附权贵亦不想借机登高。张相公请回吧。”
    张贵合什了双手在额前,不住弯腰道:“小掌柜,求求你,求求你!”
    贞书欲要到内间喊了赵和与宋岸嵘出来,终是怕惹了麻烦不好收场忍住了,遂又进了内间。只是这日她心思全无,凝神肃目便在内间坐着。
    坐了半日无一人上门,贞书见那张贵不知何时走了,遂到门口来看,就见玉逸尘的车子仍在左手边路口停着,她走到窗边,玉逸尘便撩了窗帘,脸色却比她的还难看:“在宋姑娘眼里,玉某也还是能攀附的?”
    贞书忍了怒气道:“听闻玉公公如今管着大内,怕不该有这么闲情。”
    玉逸尘道:“正是。宋太妃的母亲故去,其嫡亲的孙女,北顺侯府的五少夫人上疏到宫中太后那里,说其庶系的妹妹盗走了其面值四万多两的银票,要大内出兵前来追讨。我确实没有闲情,而是公事。”
    贞书压低了声音道:“怕没有那么多,贞秀手是不干净,但老太太钱袋子捏的紧着了,那里能弄得那么多去?”
    玉逸尘点头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贞书叹口气低声道:“若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将她抓去,以后她还如何嫁人?不如玉公公放宽期限,我自去讨要了来再亲自送到北顺侯府去,可否?”
    玉逸尘凝神半晌才问道:“书带了没有?”
    贞书知这回是躲不过了,又气贞秀真偷了银子又恨这玉逸尘拿捏此事作践个未出阁的女子,气冲冲回屋抱了书,又进内间找个借口蒙过宋岸嵘,才出了府,趁玉逸尘马车一道去了玉府。
    玉逸尘带着她却不从正门进,而是绕到府后另一处较小的门前下了门板直接进车。待车停了,自有小厮慢跑着送来踏板。玉逸尘先下了,才伸手扶了贞书下来。
    贞书见满眼皆是各色怒放的花,兰花,紫玉,杜鹃,皆开的正盛。到马车止步的地方,便再无大路可走,取而代之是鹅石小径,两旁皆是怒盛的鲜花。而放眼远极处,又粗又壮的梨树也正在吐蕊。这满园花海的尽头是一幢栏清木秀小楼。
    贞书笑道:“你这府上两扇大门,一扇进来叫人骨寒,一扇进来却叫人骨酥。”
    玉逸尘笑而不语,领着她越鹅石径而往后走了。自开了装裱铺,贞书便甚少外出,整日盘算着挣钱把以往那些野性都磨没了。此时见了这些花儿,才有些在徽县乡间时的敞快,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今日阳光大好,贞书随玉逸尘上了楼。见楼内敞亮清快,全不似当日他呆的地方。各式家具亦摆的满满当当,足见他是经常在这里生活的。
    二层小楼上一张阳台,却不拦边儿,就这样平直的铺了出去。干净整洁的木地板上摆着两只莆团。贞书自然知那其中一只莆团是给她备下的,遂屈膝跪坐在上面摊开了书。
    玉逸尘在另一只上盘腿僧坐了,闭眼向着阳光道:“念吧。”
    贞书启言道:“历选皇猷遐观帝录。庖牺出震之初。轩辕垂衣之始。所以司牧黎元。所以疆画分野。暨乎唐尧之受天运。光格四表。虞舜之纳地图。德流九土。自兹已降。空传书事之册。逖听前修。徒闻记言之史。岂若时逢有道运属无为者欤。我……”
    脚下成片的花海正盛,他俩一跪一坐,浮在这花蕊之上不似凡尘的花香鸟语中,阳光温煦,春风和畅,天地遥远而清亮,唯有这苏苏柔柔略带沙哑的女子读书声,回荡在仰首能得的这片天空之上。
    “……乃陈其始末。王以为奇特也。遂建伽蓝。式旌美迹传芳后叶。从此西行六百余里。经小沙碛至跋禄迦国”贞书夹好书签合上书本,回头见玉逸尘双目紧闭,似是睡着了。
    她念了半日口干唇燥,欲要张望何处有可润口之物,回头便见一个生的十分俊秀的漂亮小子端着茶盘跪在身后。她自取过来一饮而尽,放茶盅时悄声问那小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小子忙伏腰道:“小的姓孙名原。”
    贞书抿嘴一笑道:“谢谢你,小孙。你家主人睡着了,我却还要回家去,待他醒来替我通传一声。”
    说罢起身,持书下了小楼,自循来路出了大门,一路过御街而往东市去了。
    玉逸尘仍盘腿僧坐在阳台上,阳光依然刺眼强烈,可她带走了他身上方才那融融的暖意。他饱满的朱唇往下垂着,长眉闭目,便如个入定的老僧。
    孙原碎步过来跪在阳台上轻言道:“宫中来了旨意,叫公公您即刻入宫。”
    玉逸尘起身入内换了那太监行头出来,大步下楼,马车便已等在□□外。
    李旭泽在垂拱殿中愁眉,见玉逸尘来了笑道:“今日你休沐,朕很不该再将你唤来。但是那几个老臣也太过可误。皇后有孕在身,嫌延福宫中陈设简旧想要换些新的来,这本不过是件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情,谁知朕才一出口,他们就是极力反对,觉得朕与皇后铺张浪费,觉得朕不似先帝。”
    玉逸尘抱了拂尘笑道:“陛下自然不似先帝,陛下有自己的理念与决断,亦有自己的施政之策,为何要学先帝?”
    李旭泽道:“可不正是?”
    玉逸尘道:“先说黄丰,他既掌着京畿,又在督察院任使臣,竟然能让凉州的人在京中明目张胆干起里应外合的事情,自己身即不端,又怎能言他人的短处?”
    李旭泽道:“这几日多有言官弹他,不如就从他入手?”
    玉逸尘笑:“杀鸡儆的猴,掌了京畿与督察院,我们就能做很多事情。”
    李旭泽摇头道:“最是窦天瑞与杜武难缠。”
    玉逸尘道:“既是难缠,就留待后手,先将眼前这好办的几位办了再说。”
    李旭泽有些担忧,叫玉逸尘扶着站了起来,出了大殿才问玉逸尘道:“父皇新丧,朕就屠戮他所留的顾命大臣,是否太绝情了些?”
    玉逸尘仍扶李旭泽慢慢走着,摇头道:“并不。父母总是希望更多的帮到孩子,但于孩子来说,自己学会走路才最重要。”
    李旭泽点头,许久才道:“往后你就将督察院监起来,别人我不放心。”
    过了几日,贞书特意觑了个贞秀一人独坐的时候进了她的小屋子,欲要问问她究竟有无贪银钱的事情。贞秀自伺候宋府老夫人钟氏归了天,又大病一场,便仿如褪了一层皮一般瘦了不少,也黄了不少,脸上身上四处还暗浮着一层层黑黄的印子。大病伤神,贞秀也没了往日那掐尖拔高的气势,一人坐在小窗前绣着一幅云肩。
    贞书坐在她床沿上问道:“最近可好些了?”
    贞秀嗯了一声,也不再言语。
    贞书无奈只得又问道:“贞玉和北顺侯府上可有再来找过你?”
    贞秀眉毛一挑瞪住贞书道:“她来找我做什么?”
    贞书见她死活认不认,遂直言道:“银子。”
    贞秀冷冷一笑盯住贞书道:“怎么,你心里嫉妒,以为我真弄到了银子?那你可错了,没有!”
    她掀了衣襟敞了胸膛一路往下给贞书看:“瞧瞧我身上这些黑黄的印子,皆是前些日子苗妈妈掐的,如今内里血丝正往出来褪着。”
    贞书不忍看,替她掩了道:“何时掐的,我们竟不知道?”
    贞秀将针戳了道:“就是办丧事那几日,她们将我拘在善书院里审足足审了三日,对外谎称我是病了。”
    贞书不禁有些心疼:“为何不差小九来告诉我们,这些日子你竟一丝儿没有露出来?”
    贞秀冷冷道:“告诉你们有什么用?我叫人冤枉了你们也不信我,我坐实了贼名儿,一文不名叫人赶出来了。如今你还要来审我。”
    贞书虽仍是不信贞秀,却也瞧见那印子皆是真的,可见贞玉手下的婆子们是下过死手的。她出门到了苏氏房中,见苏氏今日倒还高兴,与贞媛两个叽叽呱呱不知聊些什么,遂也坐了问道:“因何这样高兴?”
    贞媛抿嘴一笑低了头,苏氏也不答言,反而问贞书道:“方才在隔壁与贞秀谈什么?”
    贞书道:“不过是问问银子的事情,怕贞玉再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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