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从橱柜里找到了咖啡豆,煮了一壶咖啡。
    浓缩的黑色液体在沸腾,香气氤氲,挤点鲜奶油,淋上几许蜂蜜,再撒上盐,一杯看起来简单、口感浓郁香醇的德意志咖啡就完成了。
    她捧着咖啡杯走回起居厅,坐在椅子里,打开电视机,随意调到了中文国际频道。
    新闻里正在播出一期采访节目,对象是东盛集团的大股东。
    这位大股东提前完成股权增持计划,这也意味着在下一年度的董事局改选会议,他将毫无意外地出任主席,成为东盛集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董事长。
    林霂非常了解东盛集团。这是一家中德合资企业,融医药制造、贸易、科研于一体,在业界赫赫有名。
    毕业那年,很多人都以为她会去东盛,但她还是坚持当医生。
    林霂没有看完访谈节目,调台换到了电影频道。
    她人在德国本土,观看着《帝国的毁灭》这部讲述希特勒人生中最后十二天的纪实电影,感受格外逼真。
    电影演到纳粹德国高级将领们提醒希特勒军队已被全歼,希特勒发出崩溃前的咆哮。
    林霂调低电视音量,刚放下遥控器,就瞄见一个人从红木雕花立柱旋梯走了下来。
    她站起来:“萧先生,早……”
    “安”字被她咽了回去,现在刚过五点,估计萧淮是被她吵醒的。
    萧淮睡得早、醒得早,在五楼书房工作一会儿后听见楼下有动静,便下来看看,结果竟闻到了浓郁的咖啡香味。
    他走近,打量林霂。
    她睡了一觉后脸色看起来精神多了,穿着经他挑选过的棉质家居服,布料服帖,衬得她纤瘦窈窕。
    林霖也在观察萧淮。
    他平常着装正式,难免透露出压迫感,现在穿着纯白色的休闲服,随意了许多。
    萧淮瞧见林霂手中的咖啡杯,想起她昨晚没用晚餐:“你饿不饿?早餐一般在七点钟准备好,你有没有口味方面的偏好?比如你想吃中式餐点?”
    林霂知道德国人一日三餐里最讲究、最丰盛的一顿饭是早餐,她不想给他添麻烦,推辞道:“城里有一家传统德式餐馆,据说早餐做得特别棒,我打算去尝试。”
    萧淮也不勉强,交待说:“厨房里应该有食物,你如果等不及早餐,可以自便。”
    林霂暗想他肯定从来不进厨房,嘴上答道:“好的。”
    萧淮上楼,林霂坐回椅子继续看电影。
    一部电影看完,天也亮了。
    林霂回到客卧梳洗,换上萧淮准备的灰色花呢长款大衣,戴上一顶宝蓝色的宽檐帽。
    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得不承认萧淮眼光不错。衣服大大方方,衬出她几分欧洲范,她免不得心血来潮化了一个明艳红唇妆,力求精神饱满。
    林霂走出房间,在起居厅再度遇见萧淮。
    此时刚刚六点三刻,她看到他一身正装,先打招呼:“萧先生,你出门工作?”
    萧淮颔首,视线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递过来一个信封,里头是面额不等的欧元:“我正要找你,出门旅游需要现金。”
    他的语气再正常不过,林霂的心中却有片刻迟疑。
    若不接,随身小包包里的现金实在不多;若接,这是她第一次向除了父亲之外的男人伸手拿钱……
    她接过信封,郑重其事道:“萧先生,拿回行李我就把钱还给你。” 说完仍觉得亏欠他人情,又问:“你今天回来吃晚餐吗?”
    萧淮不明白她的用意:“你有安排?”
    “没有,问问而已。”林霂本想说晚上下厨,请他吃大餐,可是他的反问明显透露出今晚不会回来。
    他果然回答道:“我受邀参加晚宴,无法回来用餐,你……”
    “没关系,你忙工作,不必理会我。”
    “你打算去哪家餐馆?我送你。”
    “我自己坐地铁去吧,反正也不远。” 林霂真心不想劳烦他。
    “你第一次来慕尼黑,可以考虑请位导游。”
    “不用,我曾经来过,不怕走丢。”
    萧淮顿了一会儿:“你来过这里?”
    “对,不过很短暂,只待了两天。”
    萧淮打算细问,林霂挥手道别,他提醒她:“你记得这里的地址吗?”
    林霂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定位过了,你放心。”
    她说最后三个字时的尾音轻快上扬,萧淮感受到了她迫不及待出门的心情,不再多问。
    两人一同走出城堡大宅,她选择步行,他走向停车位。
    她先步出城堡入口,他的银色奔驰稍后发动,车子跟在她身后驶出。
    冬季阳光灿烂,他拉下遮阳板,余光瞥见她慢慢悠悠行走在路旁的橡树下,倏忽停住脚步,弯腰拾起一片漂亮的橡树叶子。
    她难得展颜,浅浅一笑。
    他挪开目光,踩上油门,从她身旁加速而过。
    *
    林霂稍后抵达慕尼黑城南。
    她行走在鹅卵石起伏的路面,穿过狭长的小巷,数着路边富有艺术感染力的雕塑,看见一家颇有德意志风情的啤酒馆,以及酒馆门口竖立着一块牌子——
    “歌德大醉于此。”
    她从小包包里翻出记事本,翻到已被折角标记过的那一页。
    “2005年12月15日,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啤酒馆。”
    “酒馆老板是作家歌德的狂热崇拜者,无论是酒馆名还是菜品名,皆与歌德相关。我对歌德提不起兴趣,却与老板攀谈过后成为了朋友,哪知习惯成自然,年复一年都会在同一日来到此地喝酒,也算为你庆生。”
    “如今是2013年12月15日。我回国在即,最后一次来这间啤酒馆喝酒,心中顿感不舍。”
    “我为纪念过去八年的时光,在这里留存了件东西,希望有朝一日能由你亲自取回这件东西。”
    林霂从记事本里抬起头,不必再往下看,她可以一字不差的背出全部日记内容。
    两年时光转瞬即逝,现在是2015年12月15日,又是一年她的生日。
    此时此刻她有点紧张,手心也出了薄汗,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摘下宽檐帽,推门走入这间啤酒馆。
    啤酒馆里的客人并不多,静悄悄的。她巡顾一周,走向收银台。
    一位啡褐色头发、淡蓝眼珠的德国男子从椅子里站起来,向她打招呼,问她想吃点什么。
    林霂沉吟:“我想点一份早午餐‘少年维特之烦恼’,再来一杯红酒,拿破仑与歌德共进早餐时喝过的红酒。”
    怪异的菜名也是特殊的暗语,记事本里提到过。
    德国男子微愣,随即爽朗大笑:“请问您是季夫人?季先生安好吗?您二位来慕尼黑度新婚蜜月?”
    面对一连串热情洋溢的问题,林霂张了张唇,一字未答。
    她浓密的眼睫颤动几下,倏地低下头,片刻后抬起妆容明艳的脸,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像被泪光润泽,红唇却绽出浅淡的笑容。
    “我不是季夫人。”
    “季先生留给我一件东西,我为了它,来到慕尼黑。”
    第8章 一辈子
    林霂与“季先生”高中时就瞒着家长偷偷摸摸地交往。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她和他同窗十年,恋爱长跑了十年。
    其中八年异地跨国恋,他在慕尼黑,她在上海,彼此痛并快乐着。
    林霂猜不出男朋友留下了什么。
    她收到过他不少礼物,或贵重,或情意重……但是从来没有一份礼物能让她现在这般局促、忐忑。
    酒馆老板安排林霂坐在“季先生”坐过的vip专座,拿出一台颇有年代的笔记本电脑和一张光盘。
    林霂打开电脑,插入光盘。
    光驱“咔咔”响动,好似旧时光发出的沉沉叹息。
    她的男朋友,不,是十八岁时的男朋友,清楚地出现在屏幕上。
    他青涩未褪,理着小平头,穿一件耍酷的黑白卫衣,脸露酒窝,笑容灿烂。
    “亲爱的木木,你好吗?你想我吗?”十八岁的男朋友对着镜头挥了挥手,仿佛在问候现实世界里的林霂。
    林霂愣住。
    “现在是2005年12月15日13点14分,”男朋友看着手表,掐着时间说道,“木木,生日快乐!”
    林霂回过神,勉强一笑。
    “虽然我昨天已经在电话中和你说过‘生日快乐’,但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偷偷哭鼻子。”
    他郁闷地叹气,旋又展露笑容:“木木不哭,加油好好念书,我在这里热切盼望你拿到慕尼黑医科大学的offer。”
    慕尼黑医科大学……
    2005年,男朋友被家人送到慕尼黑学习语言。她在国内读高三,决定争取慕尼黑大学的offer。
    没想到外婆激烈反对:“去哪个国家留学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去德国!”
    她并没有屈服,坚持准备语言考试,然而受外婆病逝影响,考试考得不理想,被慕尼黑大学拒之门外。
    此时电脑屏幕里十八岁的男朋友笑眯眯地凑近俊脸,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嘟起:“木木,为了我们即将到来的别后重逢,先亲一个吧。”
    画面凝住。
    十八岁的男朋友静止在时光的洪流,永远停留在亲吻她的那一刻。
    林霂以为这就是她的“礼物”,准备关闭电脑,影像自动跳转播放下一段,十九岁的男朋友出现在画面中。
    他已经适应了留学生活,目光变得执着而坚定,即使只穿一件羊毛针织开衫配白衬衣,也遮不住浑然天成的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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