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王溥就恍然大悟了,原来玄机在这里!
    武将中,向训和王溥走得最近,也最得他的赞赏;如果王溥来荐人,几乎可以肯定会推荐向训……而向训有可能会向枢密院要人,要内殿直都虞候郭绍!
    别人不知道,王溥因为和皇后的人有些来往,他恰好关注了皇后在宫廷外的一些小动作,比如把符家在东京的别院赏给了一个武将:内殿直都虞候郭绍。这个武将,恰好也是王溥在官家面前推荐过的,有印象。
    两边合在一起寻思,果然宦官曹泰今天就是来走后门的!最想帮的人是郭绍。
    只不过这个人情实在是安排得巧妙,人家都不说是谁,结果什么都布置好了……绝对是皇后的意思,王溥不觉得宦官曹泰有这份心思。
    王溥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觉得简直是一份顺水推舟的人情,没什么为难的。
    ……那曹泰回到宫中,又溜达到了皇后的宫殿里。他和平时完全一样,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因为他一向就在皇后跟前走动,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宦官早就投奔皇后了,实在太正常。
    皇后在一处大殿里接见嫔妃、女官、宦官近侍,听后宫诸事的禀报。皇后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大家却不敢心不在焉,都一本正经。
    曹泰压根不管那帮人在说什么,旁若无人径直就走上台阶。他在榻前俯身下去,靠近符氏的耳边悄悄说道:“奴家已经见过王丞相了。又在西华门碰到了宦官王尽忠,王尽忠说在大相国寺旁边有个道观,道观观主京娘和郭绍来往密切,看样子会成婚也说不定。京娘疑为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的义妹,但奴家觉得,或许不是、就算是赵匡胤也不认她了,不然怎会沦落至斯。”
    他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尽捡要紧的说,一般还会加上一些自己的看法,让皇后省心。这宦官说话口齿清楚、不罗嗦,办起事来很利索,出主意也是头头是道;难怪深得符氏的倚重。
    符氏一听到这里,便拂袖起身:“大家都散了,各司其责。”
    “恭送皇后。”前前后后的众人,有的屈膝有的跪拜,纷纷行礼。
    曹泰机灵地跟在皇后身边,在前呼后拥中进后面的一间偏殿。接着皇后便屏退了所有的人。
    她看了一眼曹泰,说道:“你太扎眼,还是叫王尽忠去罢,得见那绍哥儿一面。”
    “喏。”曹泰忙躬身道,“王尽忠见了郭绍,该说点什么?请娘娘吩咐。”
    于是符氏招曹泰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
    老宦官领命而去,他一面派人去叫宦官王尽忠,一面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漆封。等到王尽忠过来,曹泰便下令他亲自送信。
    ……
    书信的意思很简单、又很霸道,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准郭绍娶京娘为正妻,而且不准他近一两年婚娶,直到皇后觉得时机恰当的时候,自会安排。
    没有任何印信,字迹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细看之下不像出自女人之手,应该不会是符后的亲笔书信。
    幸好郭绍记性好,上回皇后赏宅子,派个宦官来指认地方,那个宦官长得白胖圆脸;这回送信的正是他。可以确定这封信是皇后身边的人送来的……而且似乎那些宦官不敢、也没有必要伪造这等东西来糊弄一个禁军将领。
    郭绍看上面的语气,完全就是上级或长辈的命令,长辈的感觉更多一些,因为连他家里的婚事都管。他初时心里莫名有点抵触感,但略微一想,就逆来顺受了。
    自己在这五代十国毫无根基,毫无靠山,连父母亲戚都没得。稀里糊涂的,被符后看中了。这也是巧合,以前那个“少年郎”拿性命种下的机缘。如果没有这一点很玄的机缘,现在是什么样子真不好说。
    最可能会因功升个百人都头一类的将校当当。接着慢慢熬军功资历,再熬十年经历无数次仗,看运气如何机遇如何、是不是每次都死不了,然后才有一定的机会做个什么中高级将领……如果这样混下去,还敢想什么以后不愿意跟赵匡义之类豪情壮志?能不死就算好了。
    因为在当时,就算他一箭射死张元徽、立了一些功,没有张永德在官家面前指名道姓表功,他就出不了名,更出不了头;甚至都不能确定是他射死的北汉大将,当时所在小底军步营都完全崩溃了、上峰指挥使已死,无人证明无人请功。
    张永德为何要专门替自己说话,显然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皇后本来就很得武将们的敬重……还有向训对郭绍的赏识,或许也有别的一些原因:郭绍是禁军最高级武将、驸马都尉张永德都认识的人。
    郭绍已经想通了:能出人头地,全靠一个人,那就是符皇后。
    现在皇后来管自己,岂非好事?!
    但叫他比较纳闷的,什么不管,管自己的婚事……莫非皇后是想亲自给自己物色人选?如果这样也好,只求物色到的人选不要实在太丑就行,反正是联姻,郭绍也没打算挑挑拣拣。
    他心里还有更多的疑惑,那“少年郎”干的事就只是在危难之际没跑,去送死了,对于符氏那样极度尊贵的人,需要记这么久的恩情、一次又一次地回报么?
    第四十九章 傻笑
    没过多久,向训便亲自登门;郭绍家的正大门第一次为客人打开,平时都是走角门。
    向训带来了一个消息,朝廷准备收复秦、凤等失地。负责这次西征的主要大将二人:凤翔节度使王景、镇安节度使(南院宣徽使)向训。还有中央禁军一部协助向训军,将领人选便是郭绍;另外客省使昝居润,主责外交,应该也有监视自己人适时汇报中枢的职责。
    向训打招呼,让郭绍多准备一下。
    郭绍根本不清楚上边究竟是怎么运筹帷幄的,又是怎样的大战略,一切都很突然。突然就有人说:你将要出征了……当然没人会告诉他朝廷为什么出征、有什么意图,连为什么选中他也没有原因:你只要听命行事就可以!
    别说郭绍两眼一抹黑,不知道那军机衙门深宫内殿中捣鼓什么计策,恐怕就是身份地位到了节度使等级的向训也不是尽然了解。只不过向训在上层认识的人多一点,所以多知道一些。
    郭绍打算次日“上班”的时候,找都使王审琦或殿前司面熟的人要点东西,前阵子官家出的两道命题作文,《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平边策》……当是读报学习中央的精神。
    但这些文章也不一定就准确,毕竟是给很多人看的东西,不能啥都写出来。没法子,郭绍这种级别根本就不可能有上殿奏事的资格;更没有参与枢密院小圈子密谋军机的可能。
    ……不过上面怎么布局,对郭绍来说也不是很重要。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很确定的念头:立功上进的大好机会已摆在面前!这次出征他是主要将领之一,只要打赢,功劳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比起上回高平之战完全依靠偶然机遇稳当得多!
    我要真正出人头地了!郭绍心中隐隐有这样一个念头。
    他琢磨着这事,坐在饭桌旁边便犹自露出了诡异又欢乐的笑意。
    “咚!”忽然一只菜碗被重重地搁在了饭桌上,玉莲正在摆饭……桌子已经感觉到了玉莲的不爽心情。
    郭绍抬起头看了玉莲一眼,果然她那鹅蛋型的脸上脸色不是很好,当下便随口说道:“一只碗哪里惹到你了?”
    玉莲道:“谁惹到我了?我可不敢搅了郎君的好兴致,一个人都能在那傻笑。”
    “我笑了?我笑了么……”郭绍回头看另外两个人。小姑娘董三妹很肯定地点点头,黄老头沉默不语。
    因为郭府暂时只有几个人,所以郭绍根本不分主仆。一共才四个人,吃饭一块儿就吃了省得麻烦……这里的四个人很怪异,从老的到小的都有,生生拼凑出一家三代的错觉。
    玉莲道:“你的贵人是不是又在笼络你了?她倒是管得宽,连京娘的事都管。”
    郭绍这才想起来,自己东西都是给玉莲收拣的,她肯定已经看了那封信。
    “人家是给富贵,咱们和谁过意不去都行,和权势富贵和钱过不去,何苦来的?”郭绍劝了一句,又微笑着用玩笑一般的口气道,“我怎么听起来,你的话酸溜溜的?难道今天的醋坛子不小心被碰翻了?”
    玉莲没好气地说:“对,我就是把醋坛子打翻了,锅里碗里全是醋!”
    她最近的态度变化似乎有点大……以前在铁匠铺帮工,跟郭绍相处了几年都是客客气气,姿态很低微,谨小慎微的;这才个把月,就全然不同了。
    有一种说法叫身在曹营心在汉,似乎人的心和身体可以分开;但女人的身心确实难以分开。玉莲一旦和郭绍有了肌肤之亲,她就全然不同,几乎没有了太多的敬畏之心……哪怕现在的郭绍、和以前做十将兼营铁匠铺的小老板已经有天壤之别,按理现在他的身份更应该得到尊敬才对;但至少在玉莲面前,全然不是那样。
    郭绍微微侧目,略一寻思,沉吟道:“你是吃哪门子醋?京娘和我意外地那样了,感觉你也没怎么吃醋,还劝我要对人家负责。难道在玉贞观住了几个月,你被她洗脑……那个变成自己人了?”
    玉莲道:“京娘也是可怜人。”
    郭绍不反驳,想来京娘就算不可怜,也不是很好运。
    玉莲忍不住又道:“但是那个人,一出生什么都有!美貌、地位、富贵,一样不缺,现在都母仪天下了,哪个妇人能比得上她?她为何还不满足,为何什么都想要,还要招惹你!”
    “哈哈……”郭绍顿时没忍住笑了出来,“真是小心眼的心思,更是稀奇古怪的心思……”
    玉莲生气道:“是,我这样的人就是不识大体,见识短!哪比得上人家?”
    郭绍摇头叹道:“人比人气死人,你倒好,和谁比不好,和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比,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犯不着这样吧?你们不和他争皇帝就好了,人家有闲心和你争什么?我觉得玉莲你呀,还是把心思放肚子里,省省别气坏了身子……咱们这等人,被贵人看中是前世积来的阴德,天下人恐怕哭着喊着跪求被看中提拔,都只是做梦!咱们应该高兴!”
    玉莲仍然不服气:“她不争,当然谁也争不过她。她就是牵着你的心,当猴耍,下回你是不是也要为了她命都不顾……还顾家里的人?”
    “不是谁想拼命表忠心,人家都会领情。”郭绍道。
    一桌子就郭绍和玉莲吵吵闹闹,另外一老一小都不开口,黄老头是一直都那样,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一律不过问、什么七姑八婆的事也完全不感兴趣;而董三妹一门心思埋头吃饭菜,她嘴小吃得秀气,但吃饭从不停下来,每顿都吃不少,直到她的小肚子实在撑不下了才放筷子。
    日子就这样过,这阵子还算太平。
    八月初,郭绍正在皇城北门内殿直营房值守,正该他的轮流任务,都是枢密院安排好的人事。这时北门来了个老宦官,传皇后懿旨,要他带骑兵两队护驾,保护仪仗。
    郭绍自当领命,只出动两队人马,算不上是调兵;何况是皇后的懿旨,旨在护驾,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郭绍只需在内殿直营房备档记录……如果不是两队,而是擅自动用好几百骑兵,这事儿就得惊动殿前司、枢密院了。
    皇后娘娘要出宫,去大相国寺。
    年初高平之战前夕,皇帝御驾亲征。皇后娘娘去大相国寺的佛前,祈求佛祖保佑官家平安顺利,并许了愿贡献香油钱;后来官家果然逢凶化吉,大捷之后班师回朝。皇后这次便是亲自去还愿的。
    一大帮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出宫,郭绍带着马队在前面开道,后面的宦官宫女随从更多,队伍最后还有一小股骑兵压阵。很像年初的时候郭绍一身脏兮兮的汗水在铁匠铺仰视仪仗的场景,现在的队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相国寺内外的闲杂人等已经被清理,开封府马直也出动了一众人马管理治安。百姓也能有幸一睹皇后的凤仪,大伙儿只管远远地站在街头,等着皇后在寺庙门口下马车的短短一瞬间,眼睛瞪大点别错过,就能一饱眼福。
    等大队人马到了寺庙门前,方丈老和尚和一众寺僧已经在大门外迎接。
    皇后在前呼后拥下,被围得密不透风,前后左右全是宦官宫女,围了几层,恐怕要叫远处激动围观的人们失望了……不过这或许并不影响大伙儿在市井和家里拿来吹嘘,号称自己亲眼见过皇后。
    郭绍带兵跟着皇后进了寺庙大门,护卫在外围。皇后基本没有露面,在人群中间或许能看到她,但寺庙里谁敢伸长了脖子迫不及待地拼命瞧?那样做也太没规矩了!
    就在这时,老宦官曹泰对方丈说道:“主殿里的寺僧也撤了,让皇后娘娘好好和佛祖说话。”
    然后又招呼郭绍:“你先进去瞧瞧,然后在殿门口守着。”
    郭绍领命。他到主殿里检查是否有安全隐患,不过应该都没啥问题的,皇后虽然尊贵,但她一个女子不至于被某些势力视作除之后快的威胁。
    准备妥当,郭绍和那老宦官两个人守在前门,另一个将领和宦官在后门。
    就在这时,正在大相国寺内的将士和寺僧终于目睹了皇后娘娘的风采,她没有穿繁琐的礼服,却穿了一声素净的衣裳,或许是因为拜佛要清心寡欲吧。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衬托她,穿着打扮的规制连普通平民都可以仿效……饶是如此,边上的人们也再也顾不得其他,纷纷侧目,有一个寺僧连眼睛都看直了,显得十分失态。
    大相国寺的寺僧中,还是有的人修行不够,还没有完全进入四大皆空的境界。
    皇后移步走进正殿,在准备好的蒲团下轻轻跪下来。她虽然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仅限于凡间,神依旧是神。
    旁人都在外面的院子里远远观望,离得很远,不过能见到皇后的背影。
    她在佛前,静静地祷告着什么。
    第五十章 铺床叠被
    皇后在蒲团上,宽松的长裙盖住了腿部,甚至分不清她究竟是坐着的还是跪着的。但应该是跪着的,人可欺,神如何欺?
    她穿着素白的丝绸袍服,料子上的花纹和做工都非常精致,但显然不合身,太过于宽大。在郭绍看来有点像孕妇装一般……一般穿这种宽厚衣服的女人,要么身材太臃肿难看、所以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要么就是太好看却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皇后显然是后者。
    “咚、咚、咚……”节奏舒缓的木鱼声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
    符氏在蒲团上跪了非常久。院子里本来点着香烛已经燃尽,但没人续上……如此漫长的等待,吃饭都能吃两三顿了,上百人却在寺庙院子干等着,什么也不能做。
    但符氏就是不怕让这么多人等,他们等他们的,有人愿意在这里干等却没资格。她不慌不忙地跪在佛前,偶尔能隐约听到很细微的声音,似乎真的在和神说话。
    她终于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却没有转过身的意思,继续在那里背对着人站立着。
    忽然她开口说话了,很轻,但郭绍这边的门口离得很近,正好能听见。
    “可能过几天,你的任命状就会下来。虎捷左厢两军都指挥使。”
    是在和我说话?郭绍一听这话,感觉应该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没有开腔应答,皇后背着自己,显然她不希望其他人见到她在和郭绍说话。他便默默听着。
    而门口对面的老宦官曹泰半眯着眼睛一副像要睡着的样子,确实大伙儿站得太久了……宦官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你会被派去西征,收复秦凤二州,我希望你这次能在战场上表现出可以书写的地方。”符氏顿了顿,又平静而轻地如同自言自语的口气说,“这样你才能有足够的资格,在接下来的征淮南战争中有所建树。
    南唐是除中国(中原地区称中国)之外最强的国家,富庶程度和人口数量甚至早已超过我朝。打淮南,旨在占据南唐国在淮河流域的盐铁、精兵地区,让他们失去北进的能力。这一仗将是至关重要的一役。你能在此役中有建树,便已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成为官家倚重的肱骨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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