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何难?”秋姜附耳过去,笑着低语了几句。林箩听着听着,脸上露出笑容,末了又有些患得患失:“可行吗?”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这日,天气晴朗,西坞林氏的堡门外早早便停了一辆香木嵌壁的牛车,执事见状连忙迎上去。下来的是个四十又几的中年男子,白色襦衫,大袖翩翩,长发高束于顶,用一个竹制卷梁冠冠发。长相倒还算周正,但是眼角有些许纹路,肤色苍白,透着青黑,显得有些病态。虽用白~粉覆盖遮掩,也难掩憔悴。
    执事躬身作礼,谄媚一笑:“赵公莅临,蓬荜生辉,快请。族长与主母已在内侧恭候。”说完,这人一脸笑着为他引路,穿过厅堂,绕过池塘,越过一重重院子。赵晋虽然觉得路有些远,颇觉蹊跷,倒也没放在心上,穿过一个院门时忽然听到墙角有个声音嗤笑道:“令堂这是糊涂了,你这般大好年华,竟让你嫁给一个半脚入土、即将赴往黄泉的鳏夫?”
    赵晋一惊,忙停下脚步,伸手示意身边侍从和那执事安静。他略走近了些,发现两个人影静静地投影到白色的墙角上,靠得极近,姿态亲密。被角落里的芭蕉叶隐约遮住了二人身影。定睛一看,约莫是两个年轻男女。
    只听那女郎柔声道:“阿郎勿恼,阿母也是权宜之计。上林赵氏虽然没落已久,却也勉强可算士族之列,与他们联姻,我西坞林氏将声望大涨。这些年,家族也积攒了不少声望,也许可借此跻身士族之列。阿母、族长打的便是这个算盘。”
    那少年郎怒道:“为了西坞林氏,便要这样作践你吗?那赵氏鳏夫风烛残年,阿大风华正茂,如何与他夜夜共枕,岂非痛不欲生?”
    女郎哀戚不已:“阿萝又能如何?族长之命不可违,阿母之言不可不听。”又拉着那少年郎因愤怒而颤抖的双手,放于胸前,深情款款道,“阿郎若是真心喜欢大娘,可愿等上两年?我已差人打听过,那鳏夫已经年过四十,且久病在榻,活不了多久了。到时,我便可以得到一笔丰渥的赡养之财,和阿郎双宿双栖了。且那鳏夫缠绵病榻已久,哪里还能行那周公之礼,阿郎只管放心,若是无人之时,阿萝还来看望阿郎。”
    听到这里,赵晋气得几欲昏厥。他咬着牙,狠狠攒紧双拳,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待人走远了,那执事方笑嘻嘻地禀告道:“大娘子,这赵晋走了。”
    林箩才和易钗而弁的秋姜相携而出。
    执事竖起拇指,一脸敬佩:“高啊,大娘子,这招太绝了。瞧这赵氏鳏夫,都气得双眼喷火了,要是方才再加一把火,指不定就两眼一翻,直接办丧礼了。”
    秋姜对这见风使舵的家伙实在无语,不过此人办事确实牢靠,便从袖中取出包好的五百铢钱递给他。那执事忙把这钱赛回衣襟内,捂着对她点头哈腰:“谢三娘子处变不惊,雍容高华,远胜士族才子远矣。”
    听他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白丁咬文嚼字掰古文,秋姜实在有些吃不消,摆摆手道:“没你的事了。记住,今日之事,只有你我三人知晓。”
    那执事指天发誓,躬身退下。
    林箩仍然心有余悸:“不会有事吗?”
    秋姜嗤笑一声:“换了你,求亲的妻子心有所属,打着等你死了霸占你财产的念头,求亲的族长主母本着利用你的心思,你会不会豁出去大肆宣扬?”
    林箩释然了,掩嘴笑道:“除非不要脸面了。”
    赵晋自然是要脸的,而且是个极其要脸的。于是,回去后他谁也不说,憋着憋着便憋出了病,本来五分的病,如今是七分乃至八~九分了。马氏和族长也唤人去探过口风,遣去的人却被骂了回来,二人不明所以,只当对方又后悔了。此事,便这么不了了之了。
    众贤会不日便到了,秋姜换上白色襦衫,头拢小冠,易钗而行。林箩抱恙在床,则换林敷与她同出堡门。这日拂晓,二人在门口等了会儿,林瑜之方出现。林敷抱怨道:“又非寒冬腊月,三兄如此之迟?”
    秋姜见他眼底略有青黑色,料定晚上耕作地很晚,此事不光彩,便对林敷没好气道:“登高雅集在望,但凡有点上进心的学子,哪个不在家中日日挑灯夜读?”
    林瑜之望着她明眸善睐、神采飞扬的侧脸笑了:“多谢三娘。”
    秋姜微微一怔,含着一丝浅笑回身望了他一眼。虽然并未表明,也知对方所言何意。所谓知己,不过如此了。她笑了笑,对他微微点头致意。
    三人正要离去,身后忽然有人赶过来:“稍等一下。”
    回头一看,居然是林进之。
    三人都沉默下来。
    林进之自己也有些尴尬,但是想到母亲临行前的叮嘱,硬着头皮上前笑了笑:“我与你们同去吧。”
    如此一来,路上便有些沉闷了。林进之在牛车外侧坐立难安,不时回头看看身旁的林瑜之,却发现对方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他咬了咬牙,心中忽然有股烦闷之气。好在从西坞坞堡到众贤会至的目的地九耀山不远,乘坐牛车不过一盏茶时间。
    参与众贤会的士子士女不胜枚举,携僮随婢,鲜衣怒马,悠游而行,更有不少豪阔子弟携伎游山,在拾级而上的石碑树干上题诗作赋一首,以作铭记。
    “此山名为九耀山,此湖名为天山湖。”林敷提起裙裾,轻巧地跨过一个水潭,指着前方的湖光山色得意道。
    秋姜笑道:“四娘博闻强记,三娘叹服。”
    “什么叹服?我知道你这是取笑我呢。”林敷气呼呼地朝前面跑去。
    秋姜回头对林瑜之笑了笑:“你这妹子,看似开朗,实则害羞地很。”
    林瑜之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秋姜朗声朗气道。
    林瑜之被她忽然而来的无理取闹震住,抬头看她,却见她眼睛里噙着揶揄的笑意,明白是被她戏耍了。他便说:“瑜之没有笑什么。”
    “难道是三娘看岔了?”
    他含着一丝笑,微微点头。
    这一幕恰巧被从后而来的卢玄芷看见。她拨开几个婢子就赶了上去,摇着罗扇笑道:“二位闲情甚好,不去山上赏乐品诗,却在这路上侃侃而谈?”
    秋姜回头笑道:“不想在这遇见六娘,真是缘分。三娘与三郎不过说些玩笑话。”
    卢玄芷瞥了眼落在他们身后的林进之,语气终是忍不住冲起来:“什么笑话如此逗趣?竟让三郎连兄长都不曾顾及?可否说来让六娘同品?”
    林瑜之神色淡漠:“不过是乡野间的粗鄙之言,不敢告知娘子。”
    卢玄芷忽然冷笑:“我有话与你说。”转身走进一旁的斜径小路。眺望而去,小路尽头有个不大不小的水潭,一个红漆黑瓦的六角凉亭安静地坐落在水畔。
    林瑜之没有动。
    卢玄芷留下的婢子和僮子却一左一右夹住了他,齐齐朝那小路引手,道:“三郎君,请——”
    林瑜之有些反感,秋姜却道:“既然六娘子盛情,郎君勿要辜负。”说罢踩着高齿木屐朝半山腰上前行而去。
    林进之忙跟上。
    林瑜之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她没入了山林掩映间,神色间的复杂方淡淡褪去。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了那小路深处的观榭亭。
    卢玄芷等候已久,不知何时已久遣人去泡了茶,她站在石桌前倾倒茶壶,将过滤后的茶水轻轻倒入两个紫玉杯中。
    林瑜之道:“不必了,六娘子有话请说。”
    卢玄芷倒茶的动作一滞,缓缓抬头,望向他。林瑜之被她这样看着,神色仍是淡漠。他身上穿的朱青色大袖衫已经洗地褪去了颜色,纶发的巾带也颇为陈旧,但是卢玄芷觉得很奇怪,此人的风姿总是如此绝世。他身上那种淡淡的书卷味与檀香味,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士族子弟身上找寻到过,仿佛他未及盛年,已经阅尽了沧桑;他那种淡漠与孤傲中偶尔透着隐忍和悲戚的感觉,时常让她痛心不已。
    她想,若是没有昔年的那场变故,他依然是吴郡张氏的高门士子,诗礼簪缨,聪慧敏达,可中秀才,举孝廉,青云直上,与她门当户对。昔年金谷俊游,铜驼巷陌,心晴细履平沙,如今物是人非,世事只堪嗟叹。是谁的错?卢玄芷从未这样仇恨这世间的不公与无常。
    山间传来辘辘的车声,还有士子士女在陆续上山,声音遥遥远来,仿佛杳杳无讯,又在耳边隐约可闻,承载着载不动的愁与恨。
    卢玄芷的双手有些发抖,强忍泪意,仰头对他笑道:“你喜欢方才那来历不明的女郎?我是江东卢氏之女,堂堂卢六娘,你不喜欢我吗?”
    林瑜之低声道:“三娘是陈郡谢氏贵女,并非来历不明。”
    卢玄芷怔了一怔,既为谢秋姜的出身感到惊讶和不甘,又为他此刻的怯懦而微笑。她机敏地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那一丝不确定性,他在逃避,他不敢直言喜欢谢三娘。原来,幼年贬谪的屈辱、颠沛流离的生活终究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就像是被利箭贯穿的盔甲,哪怕在光鲜亮丽,哪怕已然修补完全,也永远存在那样一道裂痕。一段情感,若是有了一个缺口,而且是源于心灵上的缺口,那便永远也填不满。
    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聪慧狡黠。
    “你不如趁早死心,她不会喜欢你的。”卢玄芷扔下这句话,带着她的茶具扬长而去。风里传来她得意的笑声,“除了我卢六娘,没有一个高门贵女会看上一个寒门庶子,尤其是一个生母为妓、生父不祥的奴。”
    第051章 曲水流觞
    051曲水流觞
    林瑜之回来时,秋姜正与孙铭说笑。远远的,他便看见二人交谈甚欢,笑容坦荡大方。他的脚步在几丈外停住,仿佛有一道天堑横亘在那里。还是林敷回头瞥见他,忙朗声招手:“三兄,这边!”
    林瑜之踯躅了会儿,缓缓走过去。
    孙铭的笑容顿时含了丝矜持,只是但笑不语,眼底分明是有几分清高和鄙夷的。不过富贵士子,出言贬损的事倒是做不出来,只是自顾对秋姜说笑道:“三娘子不是想见识我们这儿的曲水流觞盛会吗?”抬手为她向东面指引,“请。”
    秋姜抬目,弥望山川逼仄,丛林苍郁,隐约露出蜿蜒河畔的边缘,依稀有士子士女沿着岸边席地而坐,从高渐次,缓缓排下。东道主竟是一个年轻的女郎,尚还青涩,在众人的注视下,弯腰将一只盛满酒液的羽殇轻轻置入河水中。
    孙铭笑道:“那是舍妹孙五娘。”
    秋姜笑道:“王逸少云‘羽觞随波泛’,实乃雅事。”
    “做得出好诗,那是雅事,要是这羽殇停在胸无点墨的人面前,当众出丑,那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林敷捂嘴贼笑,冲她挤眉弄眼。
    秋姜也忍不住笑起来。
    几人齐步朝那林中走出,忽略了身后一直沉默的林瑜之。
    几人来得迟了,只能在下游的空位再置席位。孙良姝过来见礼,许是性情使然,神色有些羞怯:“孙五娘见过诸君,请上座。”
    几人回礼,纷纷跪坐下来。
    孙良姝还想说些什么,眼睛忽然望着一个方向凝滞住了。她脸上的笑容越积越盛,只略微对几人点头,转身便走了过去。
    秋姜听得身后远远传来她的唤声:“李郎。”
    那人道:“五娘子落了琴。”转身接过身后婢子递过来的七弦琴,递过。
    秋姜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子,一路而来的从容也动摇起来。一刹那的欣喜在看到那情景后,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浇灌而下,立时冷却。
    林敷看到她的神色,觉得奇怪,转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眸子渐渐发亮:“好个俊丽风流的郎君,三娘识得他?”
    秋姜别过头:“谁人识得?素未蒙面。”
    林敷倒没注意她的神色,望着远处撇撇嘴:“我平日以为这孙良姝是个贤惠腼腆的,如今看来,也不老实。”
    秋姜冷笑:“哪有不偷腥的猫?公的都是一副德行。”
    林敷听她语气尖酸,实在罕见,不由吓了一跳,回头看她,眼中流露出疑惑:“你这是怎么了?”
    秋姜也惊觉自己失态,忙低头掩饰,却听周边士子士女纷纷言笑,目光都望向她,忙敛了心神,却见一只黄金羽殇缓缓停到了她的面前。
    “郎君还不快快出席?诸君久候已矣。”有人抚着玉如意,善意打趣。
    秋姜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没有见过她,把男装的她当做男子了。纵然心里纷乱,她面上却一分不露,起身避席,躬身作揖:“陈郡谢玉谢广平,诸君有礼。”
    四周有人窃窃私语,她更听得身旁一个士子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陈郡谢氏何时又有了这样一号人物?”
    “未尝听闻,观其年纪,想必尚幼,还未及冠吧。”
    秋姜感觉到右侧方有道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那种欣喜和迫切隔着山间流动的清风清晰传来。她心里冷笑,朗声道:“玉才识浅薄,今日便作陋诗一首,权当抛砖引玉了。”清了清嗓子,吟道,“一日离恨兮,令君难忘。凭恁驰骋兮,思不其惶。凤凰台上兮,雁字情长。年来相逢兮,二美侧旁。”
    四下寂静了会儿,马上有人带头鼓掌,不过须臾,掌声如雷。
    秋姜微笑归座。
    孙良姝忍不住叹道:“诗虽简单,却很传神,用了仿古的楚辞骚体,言简意赅地讽刺了‘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的典故。想不到儿郎中也有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见地。五娘还以为,男子大多称颂司马相如深情款款呢?殊不知心中已有两意,纵然迷途知返,伤害已存。卓文君又是秉着何等的心酸写下《白头吟》?”她回头望了望李元晔,神色有些复杂,又有些期盼,踯躅侧击道,“……可惜世间男子,大多喜新厌旧,薄情寡义。”
    李元晔没有注意她,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都不愿回头看他一眼的人身上。
    他了解谢秋姜,想是她定然是有所误会,心里有些烦闷,转身对孙良姝道:“晔身子不适,容在下先行告退。”
    “郎君何处不适?可要五娘去请疾医?”孙良姝关切万分。
    李元晔道:“不用,许是昨晚没有安寝,只是有些乏了。”
    孙良姝望着他走远,总觉得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这些日子,她也曾明里暗里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意,可惜他虽然以礼相待,却总显得有些疏离。她想,应是相处时间尚短吧。
    想到这儿,情不自禁赧然一笑。
    因着午后天气不佳,众贤会提早散了。回去的路上,林敷对秋姜道:“今日作的那诗真是太棒了,我早看那司马相如不顺眼了。你骂得好,骂得妙。方才你做完诗,有好些美貌的女郎对你侧目呢,你瞧见没有?”
    秋姜不理会她的聒噪骚扰,目不斜视,只是望着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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