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走远了,一人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真当自己是监工了?王八羔子,南貉子,还是吃了败仗被抓来的,比我们高贵了去?”
    “少声点,还没走远呢。被听到你准备等死吧,老子才不给你收尸。”
    这人马上闭了嘴。
    “人呢,在哪?”张老三扯着嗓门大喊,好似多喊几声,人就能出来了似的。
    “老大,就那儿呢。”陈老四尴尬地一指他身边。
    张老三猛地跳开一步,正眼一瞧。半山的一块青石边靠着个单膝曲起的年轻男人,满脸胡渣,不修边幅,看不清模样。不过,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破破烂烂,但还是可以看出是质地不错的绸缎襦衫,可见到这之前出身不错。张老三没被俘之前也就是个兵户,南朝重文轻武,兵户地位低下,所以,他向来和这些破书生不对盘,当下就冲过去踢了踢他:“起来起来,新来的,爷有话和你说。”
    这人保持着一手搁膝盖的姿势动也不动,目光呆滞地垂着,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个人。
    “妈了个巴子的,我他妈和你说话呢!”张老三火了,单手提着他的衣领就拎起来,“我跟你说,我可是这片地的老大。你他妈见了我跟没看见似的,装什么装呢?”
    他一说起话来,唾沫星子漫天飞,都喷到这年轻男人的脸上了,陈老四和几个小跟班看得都下意识退了步。这人却还跟没事人似的,或者说——是木讷。
    心如死灰,不过如此吧?
    但是,张老三也不管他这些弯弯道道,见他不理自己,火气更加上来,骂骂咧咧了两句,一拳头就揍了上去。
    这人踉踉跄跄了两步,仰面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一帮人围着他笑起来。
    张老三心情大好,过去,一脚踩住他的脸:“横啊,你再跟爷横啊?小兔崽子,我呸!爷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裤裆里呢。”
    又是一阵大笑。
    张老三还要奚落几句出气,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声:“三哥,你这是干嘛呢?”
    跑过来的是个扎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娘子,脚踝上和手腕上都挂着铃铛,眼窝儿深,皮肤却有些黝黑,看着像是有几分胡族血统,却看不出是什么部族的。她身上穿的衣服倒是体面,虽然不华贵,却十分齐整。桃红色复纱的左衽胡服,头顶小胡帽,腰间佩戴着织锦腰带,左手上挽着一条宽宽短短的湖绿色披帛,另一边搭在肩上。
    凶神恶煞的张老三见了她,马上乖乖地收了脚,干笑道:“这不是和新来的小兄弟闹着玩嘛?”
    “闹着玩,有你这样闹着玩的?”
    “朱仑妹妹,你三哥和他闹着玩呢,真的,就是试试他的体力。看他高高大大的,谁知道一撂就到了,这么不顶事。”手底下一帮人忙替三哥打圆场。
    “是吗?”朱仑狐疑地打量张老三。
    “就是就是。”张老三额上冒着虚汗,讪讪得陪着笑。
    朱仑哼了声,回头唤上两个和她相同制裳的胡女一左一右搀扶着人走了。张老三只得在原地干瞪眼。
    陈老四眼巴巴道:“三哥,现在怎么办?人被朱仑带走了。”
    张老三心里烦,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我他妈的能知道?”
    “朱仑阿姊,这人谁啊?”阿花打了饭回来,在庐舍看见朱仑床上趟着个陌生男人,浑身还脏兮兮的,不由惊呼道。
    朱仑捞起面巾,就着盆拧干,弯腰帮这人擦拭起来,又吩咐她:“再去打份饭来。”
    “啊?”阿花看到床上的男人,后知后觉,“哦。”也不问别的,转身就去了。
    等她回来,却见朱仑呆愣愣地站那,手里的帕子也失落在地,不由“咦”了一声:“朱仑阿姊,你怎么了?他……”走到床边,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朱仑给他擦过脸,打理过了,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阿花道:“……这小郎君生得好俊哪,怎么这样年轻?我都以为有三十多了。”
    “尽瞎说。”朱仑回头就打了她的脑袋。
    阿花摸着脑袋不服气道:“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我和你说,阿姊,虽然他长得不错,但是,被流放到秀兰山做苦力的,也就和奴隶差不多,你可别糊涂了。你可是鲜卑八族之一楼氏下辖的家生奴,这里谁不敬重你?虽然你犯了事,也只是发配在这看管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出去的。他呢?犯不着啊。”
    “你想哪儿去呢,我就看他可怜。”朱仑瞪了她一眼,快步跑开了。等她用晚饭回来,李元晔已经醒了。朱仑忙上去搀扶他起来,又一叠声让阿花去拿饭:“正愁你不醒,没法用饭呢。”说着自己就笑了一笑,明媚无害。
    李元晔避开了她,就要下地:“多谢女郎相救。晔乃草鄙卑贱之人,不敢当。”
    朱仑忙拦住他:“你这是做什么?我看你谈吐不凡,怎么说自己是卑贱之人呢?”抽空打量他俊丽的容颜,虽然苍白,依然光彩夺目,气度非凡,脸色不由红了一红,道,“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小郎君吧?犯了什么事被送到这来?”
    元晔低头不语。
    “不想说就算了。”朱仑道,“但你得吃饭。饿死了,我这就又少一个劳动力了。”她硬是把一食盒塞到了他手里。
    元晔怔了怔,没有打开,递还给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朱仑不开心地竖起眉。
    “女郎一片好意,晔铭记于心。只是,晔得罪的不是一般人,恐怕连累女郎。”
    “不怕,我是楼氏的人。不管你得罪了谁,哪怕是朝中大员,郑家和王家的人,我也不怕。没有楼氏的许可,他们不敢把我则么样的。”朱仑扬了扬脑袋,又把食盒塞过去,“快吃。”
    元晔抬头看了她一眼。
    “吃啊。”朱仑奇怪地看着他,急性子地道。
    第080章 此后经年
    080此后经年
    元晔只得打开。盒子一掀开,他就闻到了一股饭香,有鸡肉和鸭肉。他夹起一块放入唇中,佐料加了盐和茴香,心里有些诧异,抬头看了她一眼。
    “好吃吧?”朱仑得意道,“这是我自己的小厨房做的,和外面的大锅饭可不一样。这几日你就在我这安心地养伤,我保管你吃好睡好。”说着,也不等他回应,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阿花在外面拉住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朱仑挡开她,径自走了两步,忽然回头一个栗子打她头上,“他这人挺不错的,我喜欢。”
    “你真喜欢他啊?”阿花叫起来,“不行!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听我的,朱仑阿姊,别去招惹他。他还说他有仇家呢。”
    “你偷听我们说话?”朱仑霎时横眉怒目,劈手就要抽她。
    “不是的,不是!”阿花抱着脑袋鼠窜,奔了两步却撞到了人。对方“哎呦”一声,后退了几步,后面的侍女才堪堪扶住她。这人怒道:“不长眼啊?哪来的贱婢?”
    “你怎么骂人呢?”阿花打量对方。
    这是一个身着嫣红色曳地制裳的女官,手执银如意,乌发高挽,冷冷地望着她。身边另一个同样制裳的女官却笑道:“算了吧何女酒,不过是个孩子。”
    “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怎么现在我大魏都是仗着年纪小就胡作非为的?”
    朱仑听她说得尖刻,忍不住回了一句:“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我们可没犯事!”
    身后一个浅青制裳的随侍叫道:“大胆!这是褚青衣和何女酒,正五品的高级女官,你是哪儿当差的,竟然敢如此尊卑不分,以下犯上?”
    朱仑吃了一惊,这才依稀记起,嫣红色和银如意好像是内宫五品女官的制服。但是她在楼氏长大,素来刁蛮惯了,道:“什么以下犯上?你可不要瞎说,我不是内宫的人,你们没资格管我!”
    “好啊。”褚青衣禁不住冷笑,眼神示意左右,“那你们就教教她什么叫规矩,什么叫本分,让她好好看看,本座有没有这个资格!”
    两个浅绿色低阶女官领命上前。
    朱仑仍是梗着头,不相信她们真的敢打自己。二人却毫不留情,一人反剪了她的双手,一人左右开弓就是两个耳光,直接打破了她的嘴唇。
    “这是要叫你好好清醒,看清你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朱仑大骂:“你敢打我,你不得好死?我是楼氏的人!”
    褚青衣挥手让二人停下,走到她面前,勾起她的脸颊仔细打量。半晌,嗤笑一声,放开:“皮肤这么黑,嗯,是楼氏的人,错不了。”
    “你怕了吗?还不放了我!”
    “怕了?”褚青衣笑得弯下腰,最左右道,“你们说,我怕不怕?”
    引来一阵哄笑。
    褚青衣笑够了,绷起脸,面无表情道:“告诉她,我是什么人。”
    “内宫专司酒膳的正五品女官、青衣褚氏。”
    朱仑大声道:“你不过一个五品女官,凭什么打我?”
    褚青衣又笑了,拨了一下披帛,闲闲地对四周道:“告诉她,我凭什么。”
    这次回答的不是旁人,是她身边的那个浅绿色低阶女官:“我们褚青衣乃是当朝女侍中谢使君的人。你算什么东西?教训你,是你的福气。”
    朱仑呆在这里很久了,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张口就道:“什么女侍中、什么谢使君,什么东西?没听过。”
    这次不仅左右,褚青衣和何女酒的脸色都变了。褚青衣亲自上前,一个耳光就甩上去,“这样的话你也敢说?看来真是不想活了。来人,把她给我押到刑房去。”
    “你凭什么滥用私刑!什么女侍中,你们不得好死!”
    “贱婢,还敢出言不逊?”一人又是一耳光打上去,直打得她鲜血直流。
    这哭哭嚷嚷的,不引来别人也不行。张老三和陈老四都来了,却迟迟不敢上前。陈老四拉着张老三的衣袖道:“老大,我们要不要去救人?朱仑妹妹快被她们押走了。她平日可是很关照我们的!”
    张老三抓耳挠腮,烦躁地踢了他一脚:“你以为我不想救人?你也不看看,这里面最差的也是个七品女官。内宫女官,没有特赦旨意和令牌是不能出宫的,她们这样声势浩大,肯定是上面有人,或者奉了极重要的诏命。咱们两个上前?死得更快,浪花翻不起一个。”
    “那怎么办?看着她们害朱仑妹妹?”
    “妈的,大不了劫人逃命,你喊兄弟去。”这筹备也有多日了,眼下时机未到,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不过,事已至此,还能有更好的办法?
    他正打算破釜沉舟,一个沉稳的男声大声道:“为难一个小娘子,算什么本事?褚青衣,谢秋姜就是这么教你的?”
    褚青衣和何女酒齐齐回头。见了是他,褚青衣笑着欠了欠身:“青衣褚氏,见过李君侯,君侯万福。”
    “女酒何氏,见过君侯。”
    “什么?”张老三推搡陈老四,“我耳朵出问题了,她们刚才喊什么?”只有王公贵胄和身居高位的大官才能称呼君侯。这小白脸还是个人物?
    他虽不认得李元晔,也从他没换的衣服上认出了。不过此刻,他脑子一团浆糊,也顾不得这人怎么洗了把脸就大变样了。
    “不敢当。”李元晔冷哼,“谢秋姜让你们来作什么?”
    褚青衣笑道:“不过几日未见,君侯怎么这样说谢使君?她对君侯,可是极为关心呢。这不,就遣奴婢前来看望你,顺便,给你带点衣物吃食,省得啊——”何女酒接道,“省得饿死了。”说完,两人径自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李元晔虽然生性沉稳,但到底是意气风华的少年,怎能忍受两个女人这样的侮辱。若是旁人倒罢了,他可以熟视无睹,但是,这分明是谢秋姜派来的人。
    他是做错了,但是,她不能原谅他吗?还是在她心中,老师的地位远远在他之上?难道她之前对他的爱和顺从都是假的?她就如此怨恨自己?
    流放作苦力仍不解恨,还要让人如此百般羞辱于他?她就如此薄情?
    元晔不由瞎猜乱想,心乱如麻,渐渐地有些不相信彼此曾经的感情。
    这一刻,他觉得胸口疼得仿佛万箭穿心,胸腔里血气翻涌,喉头一甜,差点忍不住。不过,最后他还是忍住了,冷冷地望着二人。
    “放了朱仑,她不过是个小孩子。谢秋姜想对付的是我,你冲我来!”
    “你与她是什么关系,李君侯?”褚青衣冷笑,“就算谢使君不要你了,你也不能上赶着矿场就找个不三不四的下贱女人吧?传出去,谢使君多没面子。”
    何女酒也道:“一个矿场的小奴婢?李君侯,你也是王侯公子,陇西李氏的贵胄郎君,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一朝落难,就如此不挑拣了?”
    褚青衣笑道:“谢使君知道了,该多伤心啊。奴婢们,也不好交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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