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边境纷扰,门庭利益牵扯,他得抛去平日里的风流倜傥,骑着马扛着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说他杀了成百上千的人,可是他保卫了疆土和百姓。他散去了福气,换来周身戾气,这也不是他想的。如今一道命格就将人判死了,这和冤假错案有区别吗?人就靠着一副八字过日子吗?
    苏可推了推他,身子往后撤,他勒在她腰背上的手顺势便落了下来。
    苏可身子一僵,片刻后敛了脾气,咬着牙道:“您可有真有能耐。杀了成百上千的人都不怕,怕一个钦天监老牛鼻子的话。”
    邵令航倚在门扇上,身子懒散,声音不温不火的,“我不怕,批的是我孤寡,也没批我早死。”
    他的话仍旧含着半句不说,战场上那么杀人如麻,现下怎么就婆婆妈妈起来。
    苏可挑了挑眉毛,干脆利落地问他,“如果我早死,侯爷还会再娶吗?”
    邵令航显然没意识到她会这样问,眼睛撑大几分,晃了会儿神才急急答道:“不会。”
    “若是一直没有子嗣来继承爵位怎么办?”
    “三哥有两个儿子,能否过继继承,也要看皇上的意思。但大约不难办。”
    苏可扬了下巴,“这不就结了吗。”
    她坦诚直率地看着他,不掺杂一丝一毫的动摇和猜疑。她是个喜欢留后路的人,这毛病有好有不好。可在犹疑不决之后,只要坚定了想法,她就变得无畏起来。
    这无畏落进邵令航的眼中,周围一瞬都没了声音,耳畔只有咚咚的心跳声。
    此时他才轰然醒悟。他的命很差吗?如果真的很差,那就是将之前所有的运气福气都积攒起来,一次性散掉,只为了能遇到眼前这么一个人。他成了命运上的乞丐,却也是最富有的乞丐。
    “可儿……”他抬起手来想要拉她,可两个字才刚喊出来,手背便被狠狠拍了一掌。
    苏可横眉厉目的,用眼神警告他闭嘴。
    屋外有脚步声经过,小丫头打着哈欠,渐渐行远。
    苏可板起脸来,“这阖府上下也就你这么叫我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这里吗?”说着哼了一声,“当初是谁嚷嚷着要全名全姓的喊我,还说我仗着家里人的脸面……有本事你也别这么叫啊。”
    邵令航嘴角上噙着笑,仍旧伸手去捞她。苏可要躲,但不够他眼疾手快。
    他的身子很暖,紧紧贴着,像靠在火炉上一样。手臂勒着她的腰,发了狠劲儿,透不过气的同时,腰也快要折断了。苏可从他胸口里转过头,堪堪呼吸了两口气,扯着他的衣裳拽他。
    “我得回去了……”
    他将脸埋进她的发丝,呼吸打在她脖颈上,好声哄她,“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
    无双已经连白带黑熬了两天,苏可回去的时候,无双的上下眼皮正在打架。苏可让她去睡会,老夫人这边有自己看着。无双瞧她精神尚可,点点头去暖阁眯了会儿眼。
    不多时候,邵令航施施然进来,瞧了瞧老夫人的情况,转身时颇有深意地看了苏可两眼。
    结果被白了一眼。
    不就是抱得时间久了一些,然后一时没克制住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下吗,瞧这气的。
    ——下回不这样了。
    ——你还想有下回?
    ——连孤寡命硬都不怕了,你何必这样对我。
    ——你无耻。下流。
    两个人无声的用眼神交流着,剑拔弩张之际,床榻上的老夫人突然传来沙哑的喊声。
    “侯爷……侯爷……”
    邵令航几乎是一个箭步冲过去,握住老夫人的手,急切地应着,“母亲,我在这儿呢。”
    但老夫人并没有醒,她的口中仍旧念着“侯爷”两字,眼皮下眼珠不停滚动,应该是在做梦。邵令航唤了两声,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侯爷”喊的应该不是他。
    “母亲,母亲您醒一醒。”邵令航推着老夫人的肩膀,唤了四五声,老夫人终于转醒。
    刚睁开眼,眼角就有泪滑下来。但是看到邵令航,老夫人多少觉得欣慰。
    因为出了一身汗,苏可帮着老夫人擦拭了一下身子,又换了中衣。许妈妈已经睡醒了,过来帮忙换了被褥。等都办妥,老夫人再次睡去的时候,天都已经放亮了。
    无双来替苏可的班,前后算算,苏可也有好长时间没有合过眼了。
    简单收拾了下,苏可身子发沉,打算不回福家,就在外间的大炕上眯眯眼好了。只是刚躺下,窗根下传来说话声。听着是白露和许妈妈,为着什么争执不下。
    苏可掀了门帘出去,两人的手里正在抢夺一把个头不大的铁锨。
    “这是怎么了?”
    白露跺着脚,“天还没大亮呢,这乌漆墨黑的,许妈妈非要去后花园找什么梅子酒。天这么冷,雪还没有化,万一摔着,老夫人已经倒下了,这会儿再倒下个许妈妈,咱们更是□□乏术了。”
    老夫人嫁进侯府的时候带了四个陪嫁的大丫头,一个郑太姨娘,一个田太姨娘,一个死了,剩下一个就是许妈妈。
    即便两位姨娘早先都是老夫人安排过去的,但人心隔肚皮,开了脸,有了名分,关系就不再那么亲厚了。只剩下一个许妈妈,早先嫁过前院的一个管事,后来管事三十不到就死了。老夫人怜惜她,所以对她比对别人都要好些。撷香居的下人也都不敢怠慢许妈妈,就是福瑞家的进来,对着许妈妈也要礼让三分。
    白露这样说,听着有些冲,却也是担心上了年纪又几天没睡好的许妈妈。
    “怎么想起要找梅子酒了?埋在树根底下的?”苏可听老夫人提起过,老侯爷在世时喜酸,最爱喝的莫过于自己亲手酿的梅子酒。几坛子几坛子地埋在树根底下,还喜欢定好了日子,有五年开一次的,有十年开一次的,有要在邵令航成人礼时开的,有要在邵令航建功立业时开的。
    许妈妈眼圈泛红,将铁锨往白露手里一推,吸了口气对苏可道:“老夫人这是想老侯爷了,万一就这么追随着去了……我记着后花园还埋着一两坛没起,这会儿挖出来,梅子酒能暖胃助眠,又有个念想在里头,兴许喝了就有好转……”
    倘若梅子酒真能解心结,这确实是个办法。
    “行了,别争了,不然我去后花园看看吧。”苏可将事情揽了过来,“白露守着药罐子守了一宿,现下就去睡会儿。屋里现在有无双,许妈妈不如去厨房,想着有没有老夫人可口的吃食,预备一些。还有侯爷,跟着熬了一宿,这会儿也没吃什么东西呢。我这会儿无事,后花园还算熟,横竖我去吧。就是不知埋在哪棵树底下啊?”
    听苏可安排得这样井井有条,许妈妈对苏可抱有几分感激。
    只是对梅子酒的事却爱莫能助,“我只知道是埋在后花园里,具体是什么树,除了老夫人也没人知道了。我也是想去后花园碰碰运气,大不了都挖一遍,统共也没多少棵树。”
    苏可撇了下嘴角,什么叫统共也没多少棵树,至少得二三十棵。
    既没有方位,也不知道是什么树,大冬天的还积着雪……苏可想了想,心中叹了口气,但已然应了下来,又是能帮上老夫人的,苏可接过铁锨就去了后花园。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朦胧的天因为阴天更显寒冷。打扫后花园的婆子们都陆续来上值,和苏可走个迎面,互相地问个好。瞧见苏可手里有铁锨,怔愣之际,苏可也开始向她们打听老侯爷之前埋在树根底下的梅子酒。
    只可惜老侯爷已经去世快八年了,这些婆子多数都是后调来的,对此一问三不知。
    倒是有婆子提醒,既是梅子酒,就应该埋在梅树下。后花园东北角那片不是有一小片梅林么,那里的几率总比这边这些青松桦树海棠要来得大些。
    苏可觉得很有道理,谢过她们,扛着铁锨去了东北角。
    而到了东北角,苏可轰然间想起了什么,捏着手指头算了算,距离上次给田太姨娘的小院送菜,正好过去了二十天。
    而小院就在梅林的后面。
    “姑娘这是上哪去?”
    眼瞅着已经看见梅林,身后却突然想起一个尖细的声音。因为曾经听过,苏可的记性还算好,不用回头已然猜到了这人就是后角门上看门的婆子。
    苏可堆了笑模样,转身道:“我是老夫人跟前伺候的,我叫苏可。妈妈是……”
    婆子虚假地笑了笑,“我是看守后花园这一片林子的,我姓牛,姑娘叫我牛婆子就行。”
    “牛妈妈好。”苏可朝她点了点头,将肩上的铁锨拿下来,“老夫人近日不是病了么,许妈妈想起了老侯爷曾经埋在树根底下的梅子酒,想起出一坛来给老夫人开开胃。我刚调去老夫人跟前,想表现表现的,就接了这差事过来。”
    苏可觉得自己运气还是蛮好的,之前在耳房,临走前邵令航给她塞了个荷包,里面都是府里惯用的赏人用的银角子,梅花形,马蹄形,葫芦形,图个好寓意。
    本来不想要,但最近要张罗和打听的事实在多。有钱好办事这条真理,是走遍天下都通用的。
    推让了半天,苏可最终还是揣在了怀里。
    眼下还没捂热乎呢,就派上了用场。
    苏可掏了一个小小的葫芦形银角子,半两的样子,走过去不动声色地塞在了牛婆子的手里,“牛妈妈行个方便,我在这梅林里挖一挖,真让我挖着了,老夫人那里若是得了好,我忘不了牛妈妈的恩情。”
    牛婆子是老夫人和三太□□排在这里的,之前也得过不少赏钱。她用手摸了个大概形状,对苏可便信任起来。
    确是老夫人身边的人。
    牛婆子心里放下心来,嘱咐苏可只在梅林里挖挖,旁的地方不能去。
    苏可爽快地应着,到了梅林边上,打算从头开始挖,一棵都不放过。直到挖了有六棵树的根,牛婆子终于不耐其烦地离开了。或者她是算好了时间,要去小院看一眼。但苏可并没有瞧见花房的徐旺推车从这边过。
    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冷风一吹,苏可打了个冷颤。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只是阴天云层厚,天光就显得乌突突的。苏可挖到第八棵的时候,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你在挖什么?”
    是田太姨娘的声音……
    ☆、第067章 不疯癫已成魔
    田太姨娘的出现不在苏可意料之中,但她来了,苏可也没有多少意外。
    之前邵令航提过,老侯爷好木工之余,最为风雅的就算是做灯笼了。从骨架到纸扎到画面,都做得得心应手。宫灯、纱灯、吊灯,各式各样做过不少。邵令航十五岁生辰那年,老侯爷还在后花园的池子里点过一次花灯河。
    既然田太姨娘能在老侯爷大殓时,隔着人群也要在台阶上磕了头才走,苏可总觉得田太姨娘对老侯爷的感情应该很深。
    积旧库房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大部分都是老侯爷亲手做的家具灯笼。
    田太姨娘多年没有出过小院,临近的两次都和积旧库房沾着关系,苏可再傻也明白其中用意。
    看着几步之外的田太姨娘,苏可直起身来,弯着嘴角笑道:“来挖老侯爷埋在树根下的梅子酒。不知道田太姨娘知不知道埋在哪?或者田太姨娘也像之前似的,早早把梅子酒占为己有了?”
    田太姨娘既然是老夫人的陪嫁丫头,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可是看上不去并不显老,肤色白皙,平静的脸上也瞧不见多少皱纹,鬓角些许有几缕白发,但并不影响她的美人胚子。身材略有些瘦,身上穿着洗旧的衣裳,款式很老,但很干净整洁。
    风韵犹存用在田太姨娘的身上,实不为过。
    非要挑些毛病,就是声音稍显沙哑。
    “我挖的是侯爷为我酿的酒。”她说得倒不至于理直气壮,但也是不卑不亢。
    苏可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那不知这片梅林下还有没有没起的梅子酒?”
    田太姨娘的眼神有些闪烁,躲开苏可的视线,“没有了,五少爷行冠礼的时候不是都挖走了么。”
    男子弱冠之年指的是二十岁,冠礼即成人礼。可那时候,邵令航不是在南京守孝吗?为了成人礼特意赶回来喝梅子酒?或是挖出来送过去的?
    要是那个时候就都挖走了,那邵令航功成名就归来的时候喝的是什么?
    苏可看着田太姨娘躲躲闪闪的样子,脑子突然发钝。
    五少爷?邵令航吗?
    苏可眨眨眼,脑子里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着问道:“可侯爷说梅林里还有,夫人身体不适,想喝两口开开胃。侯爷特意让我来挖的。”
    “侯爷让你来的?”田太姨娘猛地抬起头来,眉头微蹙,嘴唇哆哆嗦嗦的,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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