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最后终于完全止于午后云层中透出的惨淡阳光。残留的雨滴顺着如意瓦当檐滴下,在汉白玉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看北边,那烟气!”
    “真是紫色的啊……”
    “在哪里我也看看,啊,这么大一片紫烟还是第一次见呢……”
    长乐宫配殿外,廊下无事的宫女宦官们纷纷指着北边的天际窃窃私语,对这异象惊叹不已。
    长寿殿的配殿寝室中央,铜兽香炉内散出袅袅的青烟,深红轻纱帐后面的卧榻上,南宫公主眉心紧蹙,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她不停的摆动着颈部,呼吸凌乱,最后终于惊恐的睁大双眼醒了过来。
    “公主的梦魇可是一片灰色?”纱帐之后传来一个平和沉厚的长者声音。
    南宫公主一时有些吃惊侧过头道:“谁在那里?”
    “术士姚翁奉天子之命为公主驱魔祈福。”帘外的中年长着缓缓回答。
    南宫公主自嘲的笑了笑,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我知道你,我母亲进宫之前就是你告诉我外祖母她有扶龙大贵之相,所以她才会入当时的太子宫。后来她引荐你到父皇身边,观星炼丹,很受器重。
    “下臣不敢。”姚翁自谦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的自满。
    “据说你有通天彻地的能耐,最擅长看人前程,那你看看本公主,日后如何?”隆虑轻轻的剥开纱帐,露出她姣美苍白的面庞。
    姚翁看着南宫公主一时间有些晃神,只觉这位憔悴虚弱的公主本不该有这样一双锐利如箭冰冷似霜的眼睛。
    五十上下的姚翁拱手低头道:“下臣直言,黑云已去紫气北来,此乃罕见的天吉之相,公主日后必当母仪天下。”
    “呵”南宫垂着眼帘,睫毛颤抖,嗤笑一声,“多谢你,承你吉言,本公主也觉得日后的匈奴必是我栖凤的地方。”
    南宫说完转过头对姚翁露出一个近乎妖媚的笑容:“转告父皇,南宫今日无理,愿远嫁匈奴,显我大汉天威,安抚四夷之意。”
    说到底,每一个人为的都是自己。
    死,多么容易,可是,太容易的事从来都没有价值。
    ——呵呵,你们不是都不在乎我吗,不是要我来换取你们高高在上的皇家荣耀吗,那好吧,如你们所愿,我走。但是你们给我记住,你们欠我的,大汉欠我的,你们永永远远都要还我南宫的债!
    ☆、第40章 怒发冲冠
    “紫气北去”青灰色的天空下,玄黑天子冕服的景帝站在宣室殿汉白玉的栏杆之后,望着北边隐约泛起轻紫烟气的天际淡声说。他唇上修剪整齐的两撇胡须随着唇角的上扬微动,“看来南宫确实有些造化。”
    黑火瓦殿脊上狻猊走兽迎着雨后烟雾中隐约出现的阳光,远远看去背光的大汉天子身姿挺拔;初夏雨后的凉风吹拂着檐角下的铜铃,在天子的头顶发出清灵的响动。
    姚翁跪伏在景帝的身后道:“陛下,下臣觉得猗兰殿并不干净,为保南宫公主太平还请陛下准许下臣前去做法。”
    景帝负手望着远处,态度冷淡:“就这么办,你退下。”
    “喏。”姚翁毕恭毕敬的从地上爬起来平弓着身体双袖拢在身前退了下去。
    望着姚翁远去的背影,立在景帝三步之后的丞相周亚夫皱了皱眉头,踌躇片刻终于进言道:“陛下,臣看这紫气和姚翁的有些不同。”
    景帝的余光看向周亚夫,等他把话说下去。
    周亚夫虚眯着眼睛看向北方:“臣觉得这不是‘紫气北去’,瞧这紫云的飘向,倒像是”周亚夫用暗示般的锐利眼神看向景帝,“紫气北来。”
    景帝的的眼神幽暗下来,“北来?丞相的意思……”
    周亚夫朝身后的宦官看了一眼,宦官立刻躬身道:“启禀陛下,陛下在长乐宫宣见南宫公主之时丞相特请禀报陛下,梁王正在入京的路上。”
    梁王……
    梁王就是景帝心中的一根刺,一根深深的肉刺,插得太深太紧,以至于每当他想要拔掉这根刺的时候都会想到随之而来的鲜血淋漓的代价。
    “陛下,梁王自立功以来得天子旌旗,出警入跸,恣意骄奢,开拓国都雎阳七十余里,筑东西二苑召四方宾客,侍宴不歇,称盛一时。如今梁王在北为您防范匈奴,据说互市贸易做的比雁门关都大了几倍,军臣单于以天子礼与梁王相互朝贡。陛下,难道您不记得春秋时代的四公子了吗,他们的威势更在国君之上,以至于天下诸国服四公子而轻国君,埋下了无穷隐患啊。”
    景帝闻言扬起头,望着北方的苍穹眯起了眼睛。
    光阴如驶,转眼暑气升腾三伏而至,长安城已是一个巨大的蒸笼,长门殿却处处透着凉意,虽然四周花木掩映已是深夏,可是长门殿连蝉鸣都稀稀零零,显得格外寂寥。
    “奴婢拜见胶东王。”小寒跪在德馨殿的漆木地板上敛眉轻声说。
    刘彻穿着冰丝的白色中衣躺在大殿的卧榻上哼笑一声双臂用力慢慢起身道:“你又来做什么,你们说姑丈请天子赦我回宫的上表不是两个月前就上去了吗,你日日来怎么没有给我带一个好消息?嗯?”
    刘彻低头看着小寒,咄咄逼人的笑近在咫尺,他的鼻尖近逼着小寒的额头,二指慢慢拧住小寒的下颌。
    日复一日的沉寂,日复一日的等待,可是他等来的只是空虚,没有人来探望他,没有人来关心他,他甚至不被允许见任何人!作为天之骄子受尽关注的皇子,他已经受够了冷落!这些日子他隐隐能够听到下人们在他背后的指点议论,可他却什么都问不出来,这让他异常烦躁,刘彻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会你死在自己日复一日的失望里。
    小寒紧紧咬住下唇,额上渗出了汗水,她头也不敢抬,只能强作镇定的说:“长公主让奴婢伺候胶东王起居饮食,其他事奴婢不知……”
    “不知,不知你来做什么?”刘彻目露冷光,手指加大了力气,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来长门殿之前却是日日习武,此刻虎口张开已经卡主了小寒的脖子。
    “奴婢,奴婢来为胶东王添冰……阿娇翁主命人自今日起每隔一个时辰给您添一次冰……”
    阿娇,阿娇……在他幽闭的这段时间里也只有阿娇还记得他,还在乎他……
    思及这个名字刘彻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慢慢松开小寒,转过身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我……你去添冰吧,刚刚我,有些烦躁。”
    “喏。”小寒起身惊魂未定的摸摸自己的脖子,上面已经留下了微红的指印。
    退到门口小寒低着头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想起自己来时堂邑侯吩咐她时时刻刻要谨记回禀胶东王要说自己是翁主指派来伺候他,这时想起来这句话真是关键时刻救命的良药。
    刘彻徘徊片刻仰头叹了口气,又重新躺回到榻上,单手按住额头,神情稀松的闭上眼睛。
    小寒朝门外一点头,门外的四名侍从捧着几块冰进入大殿按照她的指点将冰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看内侍做完这些小寒转身想让门外的侍女将冰盆里的水果拿进来,只是这一次她一回头便吃了一惊。
    “翁……”
    陈娇站在门外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寒顺从的低下头用眼神示意房中诸人无声的退了出来。
    陈娇顺手接过门口侍女手中的果盘,走到榻前的案几上轻轻放下。她是修养良好的宗室翁主,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高贵与优雅,果盘落下的声音极轻,却还是被刘彻听到了。
    “你是怎么看我的?”刘彻没有动,只是忽然开口问。
    陈娇不明所以,还没开口只听刘彻又道:“我听阿娇叫你小寒,你可知那些下人这些日子在我背后议论什么?到底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所有人的似乎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是不是,我母亲……出了什么事?”
    “没有,她只是迁居太液池北的渐台居住。”陈娇回答。
    刘彻听到她的声音忽然拿开手,看到陈娇立刻坐了起来,对自己刚才的随性姿态有些赧然,他清了清嗓子道:“好久不见,阿娇来了,请坐。”
    陈娇没有动,站在离木榻不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刘彻:“你最近过得不自在吗?才几个月的时间就忍不了了。”
    “我,只是很失望,姑姑答应过我,姑丈上表后会让我回到宫里,可是,可是已经两个多月了……”
    陈娇无所谓的笑了,环顾殿内的陈设器具,忽然觉得命运是如此的出人意料,终于有一天幽闭在这长门殿的人变成了刘彻。
    陈娇脸上笑着心下怅然:这长门殿的凄凉刘彻你恐怕还没体会到其中的十一,你可知前世的我是如何在这烦躁后的绝望里度过了十年。
    “宫里的事,你不知道最好。”陈娇说。
    陈娇的话引起了刘彻的反感,他起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姑丈到底有没有上表让我回去?姑姑不会是在骗我吧?我不相信父皇就这样放弃了我!”
    “刘彘,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的父母?”陈娇转过身冷冷的看着他,“我阿娘为什么要骗你,你有什么值得骗的吗?呵,天子有十四个儿子,你以为你对他而言算的了什么?有些话我不想告诉你,可是你却咄咄逼人随意揣测。好,今天把话说开,我明白跟你说,真正没有抛弃你的就是我的父母,不然的话他们可以立即支持正在奉旨入京途中的皇长子赵王刘荣!而只要他们放弃对你的保护,你明日就会无声无息的死在长门殿里!”
    陈娇前世看到的景帝是用文臣而诛杀文臣,取武将而冤杀武将,仇邓通而饿死邓通,废太子而逼死亲子的冷酷帝王,今生她更是见识到了状似端厚和蔼的景帝更多的手段:过河拆桥、翻脸无情、睚眦必报、寡恩忍杀,他虽是一代英主却当真残忍冷血。
    当然景帝目前还并没有想过对刘彻下手,他对刘彻仍旧青眼有加,但是这并不妨碍更多“有心人”加害刘彻。想想前世刘荣的下场,陈娇这话虽然有三分吓唬刘彻可毕竟七分都没有说错。
    刘彻怒目圆睁,怔怔的看着陈娇,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娇对他的目光不闪不必,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用轻松的语调说:“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让你死吗?长门寂寂多一个冤魂算得了什么呢。”
    话说到最后语调已经变得极轻,陈娇微叹一口气道:“两个月前,梁王入京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天子延迟了你回宫的时间。”
    刘彻站在原地喉结翻动,愤怒已经退去,复杂的神色出现在他尚显稚嫩的少年脸孔上,他有些懊恼自己对陈娇和堂邑侯夫妇的质疑。早慧的他更是明白死亡对于失宠幽闭的皇子而言如影随形,他不该说出那样的话,可是话已出口他又不想在陈娇的面前表现出后悔和软弱,只得硬撑着转开话题低声问:“祖母皇太后还好吗,她,她也不要我了吗?”
    刘荣奉旨入京的意义刘彻不会不明白,他是皇长子,在他离开长安之前刘彻继承大统的希望近乎渺茫,若不是他前往封地刘彻自己都不会对皇位有任何想法。如今这个人在父皇的授意下回来了,而他却仍旧待在凄冷的长门殿幽闭。这一场天下的权谋角逐,刘彻觉得他自己早已没了继续下去的筹码和希望。
    失望,不是不失望,只是失望之后他还有些许轻松和庆幸,刘荣已经有正妻了,无论如何姑姑都不会再把阿娇许配给他。现在的刘彻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他觉得如果有祖母的支持,有陈娇的默许,他或者可以得到最想要的东西。
    提起窦太后陈娇摇了摇头:“她没有不要你,她很爱你,不然的话她也舍不得南宫姐姐离开。”
    王娡为了刘彻和自己不但加害她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舍弃,她不仁我不义,对这种女人陈娇偏偏就要她竹篮打水一场空,就要把她做的一切归功于别人。
    “离开?”刘彻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问道:“我二姐要去哪里?!”
    南宫性格温婉,不像隆虑那般任性,平阳公主出嫁以后她与刘彻关系最好,对这个温柔又事事谦让自己的亲姐姐,刘彻打心眼里希望她过得好,因此“离开”二字才深深刺痛了他。
    “匈奴,下嫁。”陈娇的平静语调中有难以掩饰的惋惜。这样一个大好的妙龄少女就要凋零在暮年的单于帐中,任谁也会不由的感慨。
    “不可能!”刘彻失声大吼,“匈奴荒蛮是我大汉的死敌!我姐姐贵为公主不可能远嫁匈奴!军臣那条老狗根本不配!父皇不会那么狠心,这根本不可能!”
    是呀,不可能,怎么可能呢?这件事情陈娇前世都没有发生过。可是,这就是现实。
    前世南宫的侍女秋月曾被王娡“深明大义”的劝服下代公主下嫁军臣单于,后来匈奴再次求娶真公主,景帝也只是将一个自幼收养在宫中某位夫人身边的翁主加封下嫁前去和亲。没想到这一世因为王娡毒害陈娇暴露罪行,连南宫公主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她不会再嫁给开国功臣之后南宫侯张座了,竟要万里遥遥去赴那未知的命运。
    现实就是那么残酷,就像前世高贵的堂邑侯翁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陈皇后有一日也会为一个歌女让位,跌下凤座幽禁长门。
    “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今天是……”
    “不!”刘彻几步上前用力的按住陈娇的肩膀,他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目光狠绝:“阿娇,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事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我……”
    “不,你说。”刘彻握住陈娇前臂的双手放轻了力度,他压下怒火望着陈娇,眼中有纠结的痛苦和真诚的情愫,“这些日子我明白了很多,在这里没有人在乎我,谁都不愿见我,唯有你阿娇,唯有你……你明白吗,我信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但是,我以后可能谁都不愿相信,但是我唯独愿意相信你。”
    陈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心湖犹如投下了石子,心思散乱一片涟漪,一时只是看着眼前年少的刘彻一语不发。
    刘彻放缓声音恳切道:“告诉我阿娇,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南宫姐姐为什么要下嫁,祖母为什么又为了我答应她远嫁?”
    “按照律法,宫廷罪责目前由郅都掌管,天子尚汉律,因此他让郅都掌管长门殿的防卫,或许是为了保护你,但祖母不相信酷吏,她担心你,只是在律法上你也知道天子是一步不肯相让的。”
    刘彻点点头,略带感慨:“祖母待我的心意甚厚,我若能出去必定好好孝顺她。”
    他转而又蹙眉问:“那又何必让南宫姐姐下嫁?”
    “匈奴在边境上屯兵数十万,本来就步步紧逼非要真公主下嫁,就算连我也知道,大汉目前没有跟匈奴一决雌雄的本钱,所以天子只好同意他们过分的要求,下嫁真公主。”
    刘彻眼中流露出厌恶愤恨的目光:“可恶的匈奴,早晚有一天要荡平他们!后来呢?这么多适龄公主为什么一定要我二姐去?”
    虽然心中深恨王娡但陈娇并不想在刘彻面前说她不是,如今刘彻已经把话问到这个份上她也只好实话实说:“我说的你或许不信,但是这就是事实。是你母亲提出让南宫姐姐下嫁的,南宫姐姐起初不愿意,还去了外祖皇太后面前,当时她很激动,你母亲就在大殿上打了她,后来她昏倒在大殿上。”
    “我阿娘打她?!”刘彻难以置信的扬高了声音,“二姐那般柔弱如水的人,我阿娘打了她?!”
    陈娇不想多说,摇摇头岔开话题:“总之南宫姐姐已经答应了远嫁,如果不是这样你母亲现在已经进了永巷。南宫姐姐下嫁是取大义,于国有功,唯有如此祖母才能借这个理由劝天子施恩减罚,让你不在郅都的挟持下生活。”
    刘彻听完陈娇的叙述,几乎怒发冲冠难以自恃,他堂堂男儿,却需要自己的姐姐下嫁匈奴来换取偏安,像他这样一个烈性要强的男子怎么能忍!难怪那些下人都要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的姐姐就要为了自己被亲生母亲像一件货物一样送给匈奴人!
    刘彻忽然转身狠狠的踹向身后的矮几,果盘落地,瓜果散落各处。
    “阿娇,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刘彻的发髻本就梳的松散,刚才突如其来的发泄之下更有些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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