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刘彻听不到韩嫣的声音,他侧过头看着韩嫣,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
    韩嫣放空的眼神望着天空,他依旧没有有答话,专注的神情在旁人眼中更加令人赏心悦目。
    刘彻看着看着忍不住侧身转向他,走神似得抬起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韩嫣白皙光滑的耳后肌肤。
    韩嫣侧过头,他那一双比太液池水更加澄净的明眸倒映出刘彻线条完美的侧脸,他看着刘彻认真而平静的问:“殿下为什么要……她死?”
    刘彻轻轻眨了一下睫毛纤长的眼睛,就在一瞬间失神的瞳仁变得深邃起来,他的眉心极轻的蹙起。
    “殿下为什么要她死?”韩嫣依旧保持着平和的声调问刘彻。
    刘彻眉心越蹙越紧蹙,语气中带出一丝晦涩的反感:“你要我向你解释我的决定?”
    韩嫣怔怔的看着刘彻,片刻后终于垂下眼帘,眸中满是失望,他轻声道:“殿下,我已经把您交代的事情处理好了,翁主不会知道这件事。”
    他的主上他了解,刘彻不会也根本不屑于跟他解释什么,无论是不是跟他有关的事情,他只要按照他高贵主上的意志去做就好,他没有资格问为什么。
    他不想成为水亦诗,在毫无价值的时候被刘彻弃如敝履。从前他在人前张扬肆意那是因为他觉得他与太子十年相伴的情分非比寻常,甚至在一些不堪流言最初传入耳中时他也曾矛盾的想过,或许刘彻对他确实有超越下属和朋友的感情。
    那又怎么样呢。韩嫣曾高傲而自嘲的想,他的主上才不会将感情放在雄心之前。可是他还是暗自庆幸,庆幸这样的主上待他与众不同。
    然而当他就快要相信自己的猜测时,他却看到了刘彻对陈娇从未有过的急切等待,他走神时的微笑,求而不得的烦恼。他看到水亦诗的死,他想起张骞的话,他开始怀疑自己,害怕那些曾经自以为坚定的情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愚蠢。这些日子,这些想法,无一不让他寝食难安又小心翼翼。
    韩嫣的手指陷入掌心,他的内心矛盾又挣扎:“殿下,下臣求您……下臣想知道。”
    就算知道即使说了这句话也是徒劳,韩嫣还是忍无可忍的说了出来,他再也忍不了无休止的自我怀疑,他不想像水亦诗那样不明不白的失去一切甚至生命。
    刘彻注视他良久才转过身,面对天空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触犯了我的底线,她必须死。”
    如果连身边人的心思都不能明白,刘彻也就不配做这个太子了。
    刘彻算不上解释的解释让韩嫣莫名的感动,他轻声叹着:“殿下的底线就是翁主吧,或者是您与翁主的关系。”
    “韩嫣,你聪明、勤奋、懂得我的心思,我需要你,但我并不容许你置喙我的决定窥伺我的想法。”刘彻看向韩嫣的眼神坦诚中透出冰冷的光。
    “下臣不会。”韩嫣抬起眼帘并不避讳刘彻的目光,他勇敢而坚定的直视着刘彻道:“我是殿下永远可以信任的人。”
    韩嫣在刘彻身边已经有十年的时间,时间的光阴他们的默契无需语言。两个人都没有在说话,安静的躺在太子宫将场外的草地上,良久之后刘彻才听到韩嫣轻缓的声音。
    他说:“我以为殿下要韩嫣离开。”
    “去哪里?”刘彻侧脸望着他平静的回答。
    韩嫣正过头,双眸望向彻蓝的天际忽然笑了,摇头道:“韩嫣有愧殿下的信任,殿下见笑了。”
    “呵”刘彻扭头笑了一声站起身,伸出手拉起韩嫣道:“父皇还有两道奏本要我斟酌对策,到我书房来草拟意见。”
    “喏。”韩嫣微笑看着刘彻,双眸中又闪出自信的华彩。
    处理过景帝交代的奏折,晚膳前刘彻正准备更衣去合欢殿赴越信公主的生辰宴,忽见自己的贴身宦官曹小北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见到刘彻立刻跪下道:“殿下不好了,陛下在合欢殿为越信公主及笄时忽然昏倒了!”
    刘彻一怔随即甩开为他整理衣冠的宫人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第64章 天子之病
    陈娇陪着越信公主坐在合欢殿主殿寝室的外面,隔着屏风和几道纱帐五位御医正在为景帝会诊。
    低低的啜泣声从廊柱下的坐席处悠悠传来,陈娇余光望过去又有些鄙夷的转开视线。
    多年过去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再见到刘宝如。
    梁王与梁王后意外死后梁国一分为五,刘宝如跟着刘明自然不如跟着梁王时受宠,加之无人管术后刘明益发骄纵无度,对刘宝如也说不上爱护后来更是因为侍妾的事情跟刘宝如大闹一场,刘宝如一气之下离开刘明的国都去了庶子哥哥的封国,结果更不受重视,连国都都不让她常住,一连辗转几个封国的刘宝如慢慢长大,今年终于请刘明上表她借着越信的生辰理由来到了长安。
    十年不见刘宝如变得多了,她早就没有了年幼时那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脾气,相反如今的她腰身纤细眉眼凝露,渐渐的瓜子脸小巧的樱桃唇,似乎眉间总是带着化不开的轻柔伤感,望之令人心生疼惜。
    这个样子倒是与陈娇前世记忆里刘宝如的身影慢慢重合,勾起了她许多前世的回忆。呵呵,前世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都像受了委屈似得的表妹利用陈娇的率直和单纯,竟把前世她与刘彻最初的幸福搞得一塌糊涂,甚至令她美好的新婚沾上了耻辱的污点。
    “翁主您别哭了,陛下现在还没什么大事呢,您这样哭让人看着不好。”刘宝如的侍女在一旁劝她。
    刘宝如红着眼睛呜咽道:“本是入京来看祖母皇太后和天子伯父,可我一来就赶上……我好担心伯父的安危,我没了父王心里就更想着天子伯父能好,可是……”
    刘宝如一边小声的啜泣一边断断续续的哭,惺惺作态的样子让陈娇非常厌恶。
    景帝忽然在为越信公主及笄的时候晕倒,当时众多的公主皇子都在场,当时众人都十分惊慌,还是程夫人很快冷静下来,安顿好天子就立刻让这些皇子公主回自己母亲的寝宫去,免得在这里添乱。
    皇子公主尚且都乖乖的回去,入京才两日的刘宝如却说什么都不肯回长乐宫,还磕头请薄皇后允许她一定要留下来为景帝侍疾。
    窦太后念及梁王对刘宝如非常怜爱,因此程夫人和薄皇后也不敢强迫她,虽然侍疾的事情必定不会让她来做,不过也只能让她留下来聊表心意,与越信公主一起坐在内室的隔间里。
    “她这样哭我倒觉得我是个不孝女儿。”越信公主叹了口气在陈娇耳边小声的说。
    景帝是在给越信公主及笄的时候昏倒的,那样的场面下没有人比越信更惊慌更害怕,也没有人此刻比她心里更担心更难过。
    但越信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任由刘宝如欺凌的软弱公主了,在程夫人的教导下她已经更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和仪容保持着一国公主应有的风范。
    陈娇对刘宝如过分的举动也十分无奈。十年未见,刚来了两天就对天子的病关心的过分,又是哭又是拼命请求侍疾,这让身为天子子女的十几位公主和小皇子怎么办?
    刘宝如还在抽抽搭搭的哭着,放下的纱帐外有两位侍女行礼道:“宝如翁主,太后派人过来请您回长乐宫。”
    刘宝如仍旧低着头带着轻鼻音道:“天子伯父身体有恙,御医还没说出症候我怎么能回去有脸见祖母皇太后?”
    陈娇和越信公主听了刘宝如的话更是无话可说了,她留在这里除了做样子什么都干不了,还真是会给人添麻烦。
    帘外窦太后派来的侍女温声道:“翁主说的是哪里话,太后娘娘有心天子的病情却也想翁主快些回去。”
    刘宝如还没回话,只听帘外一阵骚动,有宦官小声向里面的宫人传话道:“太子殿下过来了。”
    陈娇转过头隔着半透明的纱帐看到宫女宦官纷纷转身弯腰行礼,不过片刻就见一位身材颀长的少年身着枣红玄色滚边长衣大步走了进来,停在内室与寝室相隔的黄绢山水屏风外面。有宦官为他进内室通报,少年似乎有些急躁,站在屏风前踱步,逆着光源他年轻挺拔的身姿在纱帐上投下淡淡的暗影。
    自太子进入内室刘宝如的余光就一直瞄向纱帐外,她扶着侍女的手娇弱的站起身用绢帕轻擦眼角,清清嗓子用比刚才还要婉转娇柔的声音道:“既然祖母皇太后让我回去,我也不该让她更心忧,这就回去吧。”
    帘外来接刘宝如的长寿殿宫女见她不再坚持也十分欢喜,小心的打开纱帐的一边让她走出来。
    刘宝如出了纱帐用手轻抚了一下自己白皙的瓜子脸顺势挡住了脖颈上一片丑陋的烧伤疤痕。她并不理外面等待的宫女,小步走到刘彻身边低眉顺眼的福身道:“宝如见过太子哥哥。”
    刘彻满心想的都是景帝的病情,本就焦灼的等待这里面传话的宦官,冷不防身边来了个向他行礼的女子,着实让刘彻一怔有些心烦,不过他毕竟有储君的涵养淡淡点头到:“妹妹多礼了。”
    刘彻说话的时候屏风后隐约传来了脚步声,他立刻看过去,见薄皇后带着宦官和侍女走了出来。
    “宝如方到宫中,十年不见太子哥哥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宝如……”
    “母后,父皇的病情如何?”刘彻的声音里带着急切和
    刘宝如话没说完就听到刘彻急切的声音,她这才差异的抬起头,只见刘彻早就快步走到了薄皇后的身边根本没听她说话。
    刘彻的忽视让刘宝如十分难看,当着那么多的宫人她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太子不搭理她她要是现在灰溜溜的走了以后宫里的人还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况且她在长乐宫不能经常见到太子也根本不想放弃这个跟刘彻接触的好机会。
    “御医们轮流施过针,陛下已经醒过来了。”薄皇后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欣慰松了口气,“你……”
    “皇后娘娘,太子哥哥,天子伯父怎么样了?”刘宝如走过来用担忧的声调问。
    刘彻不悦的挑起眉梢看了刘宝如一眼,刘宝如低下头像犯了错一般道:“太子哥哥宝如也很担心天子伯父,这份心情想必至孝的太子哥哥也能明白。”
    至孝的话一出口刘彻也无奈了,偏过头不再言语。
    刘宝如只当刘彻心里焦急景帝的病情,那份无奈自然是默认了她的感受,心中一喜还要再跟刘彻搭话,薄皇后赶快拉住她挡在刘彻身前勉强笑道:“宝如,天子受命于天,当然没什么大事,你的孝心我必定转达给他,太后还在等你回去呢。”
    薄皇后说完回头对刘彻道:“太子先进去吧,陛下有话要对你说。”
    刘彻点点头毫不迟疑的走了进去。
    刘宝如见刘彻进了寝室也想进去,抬起一双含雾的大眼睛带着哀怜道:“皇后娘娘,让宝如给天子伯父请个安吧,宝如想留下来侍疾。”
    “好孩子,你的心意我一定转达给天子,眼下天子还顾不上这些小事,你先回长乐宫吧。”薄皇后也不想跟刘宝如纠缠,打发刘宝如的话说完就对身边的仓雨道,“去请堂邑侯翁主,陛下要见她。”
    被薄皇后冷落了的刘宝如听了这话两弯眉紧紧的蹙了起来。她站在那里看着仓雨将陈娇恭敬的引到薄皇后面前。
    “娘娘,太子在里面我现在进去恐怕不合适。”陈娇想薄皇后行礼后轻声说。
    她与刘彻有婚约在身,若是一切如前世那样顺利,明年他们就会按照天子与长公主议定的日子举行盛大的婚礼,此时见面确实有违礼制。
    “事急从权,天子让你进去就别顾忌那么多了。”薄皇后是最不愿惹事的人,景帝怎么吩咐她就怎么交代,其余一律不管。
    “喏。”陈娇当然不会因为那些并不重要礼制悖逆天子,恭顺的跟着薄皇后走了进去。
    刘宝如看着程夫人带着几位御医避嫌一般的从寝室走了出来,心中一股强烈的恨意升腾着。
    凭什么?!凭什么她陈娇就可以进去!凭什么天子要高看她一眼!她们同是宗室贵女出身,她陈娇凭什么就要一帆风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还有太子这样的良配做她未来的夫婿,而她刘宝如竟要受尽贵戚的冷眼凭着太后的怜悯在宫中讨日子?!
    这不公平。而且她的一切都是堂邑侯一家毁掉的,母亲临死前说的话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要复仇!
    刘宝如狠狠的看着陈娇离开的方向,手指不由自主的抚上自己颈上明显的烧伤疤痕。
    ☆、第65章 宫中侍疾
    合欢殿寝殿内所有帷帐都被放下,幽暗宽敞的寝室里混合了药香的缕缕青烟从青铜兽炉中升腾消散,宽大的矮榻前两盏一人高的青莲灯架上碗灯的数十豆火光晃动摇曳,将榻前跪坐的栗姬那张美人脸映的忽明忽暗,灰白而忧伤。
    景帝最喜欢的人终究还是栗姬,就算在合欢殿他身旁侍疾的人也仍旧是她。栗姬也不再是平日人前张扬跋扈的高傲模样,她低垂着眼帘,妆容素淡唇色浅白,眼下有深深的乌青。
    刘彻跪在景帝榻前,脑后的黑发垂坠在暗红的外袍上,黑红之间对比鲜明却又给人同样沉郁的厚重感。他闻声回头,看到陈娇的瞬间眼中显出一丝惊愕。
    陈娇的目光与他在空中刚一接触就立刻转开,低下头随薄皇后来至寝室的中央向景帝行礼。
    “阿娇,到朕身边坐下。”景帝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并无异样,只是声调更低沉一些。
    “喏。”陈娇恭顺的起身,恪守着汉宫礼仪小步走到景帝榻前,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刘彻略有犹豫。
    靠在榻上的景帝脸色灰暗显得很疲惫,他看了刘彻和陈娇一眼淡淡道:“朕在病中,你们也不必顾忌这些虚礼,坐吧。”
    “父皇说的是。“刘彻向旁边稍挪身体为陈娇闪出一席。
    陈娇也不扭捏,整衣跪坐下来关切的轻声道:“天子舅舅,你好些了吗?”
    今日本是越信公主的生辰,陈娇特意在鹅黄的交领右衽群外穿了一件艳红水光缎的长衣,此刻与刘彻一同跪在榻前颇有些衣着相和的感觉。
    景帝看着他们颇有些欣慰的摆摆手轻出一口气道:“罢了,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能不能好也指望不上这些汤药针剂。”
    刘彻闻言蹙眉道:“父皇多虑了,宫中的御医都是医道高手,长安城还有许多名医在市,儿臣为父皇一一寻来,必定能让父皇早日痊愈。”
    景帝闭目摇头道:“你是太子,不要为那些事分心,把朕交代你的国事做好,跟着卫绾他们好好学治国之道。”
    刘彻正色道:“儿臣明白了,父皇放心。”
    景帝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陈娇道:“阿娇朕打算加封你的食邑和封地,将你的封号改作朱雀君。”
    陈娇故作惊讶道:“舅舅这是何意,怎么好好的要加封阿娇?”
    景帝朝下首跪伏在地的三名术士道:“姚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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