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祐樘敛容看向她,“这里确实是皇宫,而你现在这身体的身份,也确实是太子妃。”他下意识地强调拥有这层身份的不是她,顶多只是这具身体。
    “太……太子?”她惊异地瞪大眼睛看向他。
    祐樘沉了沉气,旋即挑拣着将事情的大概简明扼要地向她讲了一遍。
    “这么说,我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真的还魂了?”
    “嗯,”祐樘微微颔首,“你方才的失态,我会想法子帮你圆过去。但是之后,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切勿再做出失态之事。”
    “你是太子,你是太子……”她低着头自言自语,随即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用手撑起身子就要下床来,奈何她身上还有伤,动作间碰到了伤口,于是痛呼一声便又跌了回去。
    祐樘垂了垂眼眸,上前几步走至床边,声音平静地开口:“你想和我说什么?”
    她皱着眉头从床上爬起来,继而面朝着他跪在床上,一脸恨色地咬牙道:“民女有一桩不共戴天的大仇,望太子殿下能……”
    “我说了,你要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他不客气地淡声打断她的话,“改个自称。”
    她怔了一下,张了张嘴,想了半天才试探着问他:“臣妾……是要改成臣妾么?”
    “可以,”祐樘见她又要开口继续方才的话,便抬手示意她噤声,“你所说的大仇,指的是被巴图蒙克食言抛弃之事吧?”
    她似乎是又想到自己当初凄凉惨死的遭际,身上散发出一股戾气:“是的。”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帮你报仇对么,”祐樘不待她接话便又继续道,“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但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之后,祐樘打开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绕过回廊,他陡然瞥见方才殿中的那两名宫女正站在不远处说话,一个似乎正在跟另一个说道什么。他眸光微闪,面上浮现出一抹思考之色。
    随后不知是谁发现了他的到来,二人赶忙上前来跪下来行礼。
    祐樘目光扫向两人,曼声开口道:“你们是新来的?”
    “回殿下,是,昨日刚调来此处。”其中一个垂眉敛目地答道。另一个也连忙称是。
    “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红侬。”那方才在殿中冒失的宫女吞吐道。
    那另一个犹豫了一下,遂答道:“奴婢刚入宫不久,尚无主子赐名。奴婢姓郑,名金莲。”
    旁边跪着的红侬忍不住不解地看向她。
    祐樘将两名宫女的言行看在眼里,眸光闪烁,不以为意地笑笑:“她叫红侬,你干脆叫绿绮好了。”但随即,他面上的神情便凝滞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漪乔在他面前提起大婚之前往张府送的纳采问名礼时,曾经毫不掩饰地鄙视了他的品味,说那一群羊和一百多瓶酒上居然统一盖着一条一模一样的红绿罗销金盖袱,那满眼的红色和绿色配在一起看得她一窘一窘的。他当时笑着和她解释那些彩礼和仪式都是严格按照既定礼制来的,当时是直接交由礼部和翰林院会同商讨的,他没操多大心,也没怎么过问,只熟悉了一下大致流程就直接坐上御辂当了现成的新郎官。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她往昔的一颦一笑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只觉心里一阵窒痛。
    如今任何一样东西都能触发他有关于她的记忆,就算和她没多大关系,也能拐弯抹角地想到她。
    祐樘闭了闭眼,心里一片难言的苦涩。
    “你往后就叫绿绮,”他看了眼那名叫郑金莲的宫女,随即又转向旁边的红侬,“既然你来了这里,那我便给你换个名字吧——焦尾,你往后就叫焦尾。”
    焦尾和绿绮都是前代名琴的名字,他说到绿绮,便正好由此及彼地借来一用。
    两个宫女叩头谢过了太子殿下赐名,原本以为没什么事了,但没想到祐樘在将要越过去的时候随口吩咐了一句:“绿绮,随我来。”
    刚得了名字的绿绮怔了一怔,随即眼珠子转了转,低眉应了一声“是”。
    祐樘也没再去看她,只径自往前走去。
    他要先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吩咐这宫女一些事情,随后去小憩片刻,晚些时候还有些大典前的琐碎仪式等着他。他按了按犯痛的头部,此刻仍旧觉得恹恹的,浑身不适。
    登基在即,而他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不临时稍微调整一下,他担心大典时出岔子。
    早在几日前,他便安排了司设监、尚宝司、教坊司等衙门和鸿胪寺、锦衣卫等官署在华盖殿和奉天殿设了御座、宝座、香案、诏案、云盖云盘、中和韶乐等所需的一应配置。
    所有该准备的都已经备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他心底总觉得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纵是备得再齐全,没有漪乔身边,他的登基大典无论如何都是不完满的。然而,这样的缺憾,又要如何来弥补?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初六,是礼部择定的黄道吉日,举国上下皆知的新皇登基日。
    秋分之后,昼越发短夜越发长,但今日的黎明却似乎到来得特别早。
    东方欲晓,天光愈加明亮,朝霞迅速点亮天际,整个苍穹像是要燃烧起来似的,一片连着一片迅速蔓延,变得越来越明亮。
    少顷,旭日挟着吞吐山河的气势喷薄而出,盘踞整夜的黑暗再无处藏身,连最后的反抗都未来得及祭出,便被毫不留情地驱逐殆尽。
    东方的天际虽是霞光万丈,但待到朝阳完全跃出,朝霞便被那金色的日头抢去了风头。
    玉带河上碎金流光,汉白玉桥映日辉煌。明亮耀眼的金色席卷天地,使此刻的紫禁城更添华美壮阔。
    在绵延不绝的钟鼓声中,浩大的卤簿大驾蔚然排开,文武百官早已身着簇新的朝服在华盖殿前玉阶上的大片空地上候着了。新皇在奉先殿等处行礼如仪之后,便乘着云舆亲临华盖殿。
    鸿胪寺的官员传下旨意,百官免贺。继而引出执事官,百官依次朝着御座上的人恭敬行礼。待到此间的仪式走完,新皇由华盖殿中门出,又折回之前便亲御过的奉天殿。
    恢弘大气的中和韶乐从奉天殿中传来,在声势浩大的皇家仪仗的拱卫下,那奢华贵气的云舆在殿前缓缓停下。
    金玉璀璨,流苏百转。
    在千万人的翘首迎候下,那个身形颀长秀拔的少年自云舆中徐徐步出。
    他头戴前后皆坠十二串五彩玉珠的皂色衮冕,两侧垂下的红缨上分别缀着两块以玄色纱裱外的琉璃黄玉。他身着与之配套的繁复衮服,其中玄衣肩部织绣着大气的日月纹样和盘龙纹样,背部则呈现磅礴的星辰和山川纹样。
    随着他稳步前行的动作,六彩大小绶带下垂挂的玉钩、玉佩、金钩和玉环轻轻相击,发出金玉交鸣特有的清越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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