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乔顿时恍然,旋即又忍俊不禁道:“朱宸濠啊,他简直就是个……”说着却又打住,“哼,夫君近几日都顾不上理我,这会儿倒想起我的用处来了。”
    祐樘失笑道:“我冤枉,我哪敢不理乔儿,只是这几日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清闲,不能时时陪着乔儿而已。”
    漪乔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手里的蛋乳糕,一面道:“我不管,夫君要想知道,就得付出点代价。比如说……”她咽下口中的点心,冲他不怀好意地笑,“色相。”
    他温柔地帮她揩掉嘴角的几点糕点屑,拥着她笑道:“那乔儿想怎样?”
    “明天陪我一起……晒太阳!”漪乔兴奋道。
    眼下渐渐步入季春,日光一日暖似一日,照在身上便觉浑身惬意松泛。这几日又都是风柔日丽的大晴天,正是出游的好日子。但偏偏漪乔如今身子尚未复原,还不能各处跑,祐樘手头又有事不能时时陪着她,她只能自己晒晒太阳看看书解闷。不过几日下来,她倒是渐渐发觉在这种时节里晒太阳也是一种享受,不过只她一个人就有些枯燥乏味了。
    她原本正琢磨着怎么找理由拉他来和她一起,机会就来了。正好,她还有些话想和他说。
    午后的阳光最能勾人慵懒,往太阳底下躺一会儿,就很容易泛上困意。
    祐樘听到脚步声,将手中书卷放到软榻边的黑檀小几上,看向来人,笑道:“乔儿再不来,我就要睡着了。”
    漪乔吩咐身后跟着的几名婢女将东西都摆到小几上,朝他笑道:“夫君等急了?”说话间瞧见东西都摆妥当了,想了想,挥退了婢女。
    待到众人都退下,漪乔一转身坐到榻边,对他眨眨眼:“夫君有没有一种等着被临幸的感觉?”
    祐樘靠在背后的大迎枕上,转眸看她:“回头我要把乔儿从最开始到现在的所有不敬之罪都汇到一起,数罪并罚。”
    漪乔一惊,干笑道:“还是别了,我的罪状早就罄竹难书了,夫君总结起来多累啊……夫君吃水果!”说着话,就殷勤地拿银签子从果盘里插了一块切好的腰芒递到了他嘴边。
    果肉芳香馥馥,轻轻一咬,清甜的果汁便溢满齿颊。祐樘慢慢咀嚼完,瞧着摆满了榻边小几的水果、点心和各类糖,对漪乔道:“乔儿真要把我供起来?”
    漪乔一愣,随即偏头看了看,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安安稳稳靠坐在软榻上,身前摆满了各色糕点果盘,这场景……
    漪乔不怕死地起身捏起三根银签子端端正正插在最中间那盘桑葚上,继而退后几步端量了一番整体效果,一合掌,笑道:“别说,还真挺像!只可惜那签子太短了,要是再长一些就更好了。诶?我来拜拜夫君吧?夫君定要保佑我早日复原如初!”
    祐樘转首瞥她一眼,不理她,只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根她插好的签子,瞧了瞧上头串着的两颗犹带水珠的紫红色桑葚,动作文雅地径自吃了起来。
    “吃吧吃吧,”漪乔又回到榻边坐下,挤了挤眼睛,凑近道,“桑葚补肾壮阳,夫君多吃点。”
    “乔儿也多吃些。”
    漪乔点点头,笑吟吟道:“我知道,吃这个还美容养颜嘛。”
    祐樘颔首道:“这是一个。不过主要是,我听闻吃桑葚还能补充体力,乔儿如今不是经常腰酸么?”
    漪乔撇嘴,小声道:“那还不是你夜里总折腾我……”
    他忽而凑到她面前,嗓音低沉道:“乔儿摸摸自己的良心,大多数时候都是谁勾的火?”
    “我……”漪乔绞着自己的衣袖,垂着脑袋小声分辩道,“那不是温存着温存着就……”
    他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话锋忽转:“乔儿是不是找我有事?”
    漪乔一抬头,脱口道:“你怎么知道?”说完才发觉自己嘴快了,不禁抿了抿唇。
    “我猜的,”他笑道,“其实我这几日就总觉着乔儿似乎有话要与我说,但看乔儿一直也都无所表示,我也就认为是我多虑了。”
    漪乔轻咳了咳,突然正了辞色,道:“我要跟夫君说两件事。”
    “第一,我要跟夫君道个歉,”她顿了顿,凝着他的眸子,“当年是我太不懂事了,不该跟夫君怄气的。”漪乔抿了抿唇,“我错了,对不起。”
    “乔儿说的是……”
    “当年我险些误会夫君在西苑烧炼丹药,后来虽然误会解开了,但是我怨夫君不肯跟我说出个中缘由,怨夫君不肯让我与夫君分担事情,为此与夫君怄了一场气。”
    他浅笑道:“那乔儿现在知晓缘由了?”
    “嗯,”漪乔嘴唇微抿,“夫君当时是为了寻找青霜道长对不对?”
    “是的。但是这一点不能告诉乔儿,因为我无法跟乔儿解释我为何会认识青霜道长,又为何要找他。”
    漪乔沉默下来。
    他之所以无法解释,是因为他不愿让她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能够回返。他怕她愧疚自责,一心保护她,她却一味逼问,还和他怄气,几天不理他。
    “我当时说了不加相告是为乔儿好,可乔儿仍是不依不饶,”他轻轻一叹,“我那时候比较担忧的是我不能跟乔儿解释,若是乔儿一直想不通,那么事情就僵住了。”
    “我有那么不可理喻嘛?我后来不是主动去找你了……”话虽这么说,但漪乔的声音却是渐渐低了下去。
    他微微挑眉道:“我要是不生病,乔儿会来看我?”
    “会啊,我又不会为着这个便就此不理会你了。”
    “嗯,只看晾我晾多久了,是吧?”
    漪乔心里发虚,小心看着他:“你还生着气?”
    他微微笑了笑,将她往身边拉了拉,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何况乔儿当时不知内情,我自问若是站在乔儿那个立场上,或许也会生气,这个很正常。”
    他见漪乔垂着头不说话,低头一看,神色便是一凝,当下托起她的下巴,轻声道:“怎么了?”旋即一面帮她拭泪一面笑她,“乔儿对我愧疚至此?”
    “我是想到,”漪乔又将头低下去,声音哽咽,“若不是这回我能再见到你,我不是连道歉都没处道了……”她后来知道真相时他已经不在了,又兼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是以,那段日子里,无可排遣的深重歉疚感几乎压得她喘息不能。
    “而且我想,我以前可能还干过不少这种类似的事。不过,”她垂着眼眸不敢看他,拿手背飞快地擦掉眼角的泪,神情尴尬,“我都不太记得了……你实在太包容我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
    “该怎么报答我?”
    漪乔忽然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期期艾艾道:“我……我之前就……就想,要是你能回来,我就好好……好好补偿你……”
    他寻了帕子帮她擦泪,含笑望她:“瞧你一副小媳妇儿的样子。”又将她揽到怀里,附耳道,“那乔儿打算怎么补偿我?”
    漪乔紧紧回抱住他,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语声犹带哽咽:“加倍对你好。不过我现在身子还没复原,也做不了什么,反倒还需要别人照应……等我完全好起来了,我陪你出去好好转转……”
    “到底是谁陪谁出去?”他噙笑垂眸看她。
    漪乔趴在他胸前,小声道:“其实我主要是想让你出去看看的。”她语声一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出神道,“我陪你继续领略这个世界,我们一起。”
    他在遗书里跟她说让她代他继续领略这个世界,然后她去了很多地方。但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方便日后和他一起再看一次而探探路,她才不愿意一个人看两个人的份。
    她近来一直嚷着要他和她一起游春,实际上是纯粹想拉着他把她探到的景色再去看一次。谁陪谁都不大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起。
    祐樘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典故含义。他沉默片时,微笑道:“嗯,那乔儿带我好好出去瞧瞧。”
    “其实我觉得乔儿对我已经很好了,我有些想不出加了倍是多好,”他将她往怀里拥了拥,声音又轻又柔,“乔儿平日里照料我的饮食起居都是无微不至的,我若病了,乔儿都心疼得恨不能替我。还有,我觉着乔儿还是很善解人意的,怄气都是偶尔的,并且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想通。“
    他将下巴轻抵在她肩头,眸中笑意比身周的融金日光更暖:“我没觉得我包容了乔儿多少,我一直都认为乔儿是体贴的贤妻。嗯……我平日忙碌,都是乔儿帮我在皇祖母和王太后跟前尽孝,长哥儿他们幼时也多是乔儿在照管。另外,后宫中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光是六尚一宫那头就诸事冗繁,但这些年来,乔儿一直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诸般种种,这一二十年间我一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漪乔吸吸鼻子,道:“那夫君当初是不是因为瞧出来我是个当贤妻的好苗子才选我当媳妇的?”
    “说起当初,我倒是想起,”他低眉浅笑,“当年乔儿与一众淑女入宫待选,我虽做好了安排,连管事宫人、管事牌子那边都派人暗中做了交代,但想想乔儿初初入宫,身边又是一群来路各异的待选淑女,那万姑娘又在里头,我实在有些不放心。可我又不方便亲自去看你,便命牟斌多加注意你那边的动静。结果几日之后,牟斌过来跟我回禀说,”他言至此便忍俊不禁,“说你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我听了笑得不行。我这头还担着你的心,你倒是心宽。”
    “那不是因为你和我说都安排好了嘛,我当然心宽。”
    “这么信我?”
    “当然。”
    “乔儿当初不过见我三面就这么信我?”
    漪乔微笑点头:“嗯。”
    他叹了一息,兀自低声道:“果然好拐。”
    漪乔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愣愣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子,起身下榻,唤人打了一盆温水进来。
    “那你是什么时候想让我当你媳妇的?”漪乔笑看着他的背影,又自己轻声嘀咕道,“反正肯定不是第一回见面,不然怎么会把我扔在郊外……”
    “嗯,”他拧着巾子,随口道,“那就是第二次。”
    漪乔瞪大眼睛:“禽兽!”随即想想,又忍不住捂嘴偷笑。
    他回身时看到她的窃笑,上前坐到她身边,道:“乔儿又说我是禽兽又暗自窃笑,所以乔儿是喜欢禽兽?”
    “讨厌,”漪乔故意害羞似的捂了捂脸,“我只喜欢你对我禽兽。”话音未落又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一脸兴奋地看着他,“夫君真的是第二次见面就打心里想让我当你媳妇了嘛?”
    祐樘没有答她,只拿着刚在温水里浸过的巾子仔仔细细地给她擦了擦脸。他的动作温柔又小心,漪乔享受着这无上的待遇,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如同泡在糖罐里一样,甜到心里。
    揩了一遍,他又起身浸了一次巾子重新擦了擦,见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完全没了,眼圈也已经不红了,正要转身将巾子放回去,却被漪乔一把拉到了软榻上。
    “跟我说说嘛,我特别想知道,”漪乔想起他方才的话,忍不住低头抿唇笑,“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你在我还没嫁给你的时候就挺担心我的,那是不是说那个时候你就喜欢我?你让我嫁给你的时候,其实也存着真心,是不是?”漪乔垂着头,放在膝上的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自己腰间的长穗如意宫绦,然而迟迟没听到回答,便禁不住抬头,“是不……”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张着嘴愣住了。
    她眼前没人了。
    没人了……
    人呢?
    她呆怔了一下,一转头,看到他正将巾子放回盆中。等他唤来婢女端走了银盆,才走回榻边重新坐到她身旁。
    漪乔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道:“你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就是刚刚,乔儿低着头又想着事情,所以没注意。”
    漪乔想想觉得好像是这样,但又想起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便撒着娇让他快回答她。
    他将怀里不安分的人按住,浅笑道:“乔儿不是有两件事要与我说么?另一件是什么?”
    漪乔看她缠他缠成这样他都不肯说,心知他大约是真的不想回答,一时有些沮丧,但也不想再行逼迫,便顺着答道:“另一件事是……我不介意你的私心。”
    他默然俄顷,道:“乔儿指的是我明知自己活不久却还要让你回到我身边来?”
    “嗯……不过你这样说多难听,什么叫明知自己活不久,”漪乔握住他的手,与他手指相扣,“况且,你若非为了让我回返,怎么会折损寿元,这件事说到底也是因为我。”
    “我是觉得,乔儿其时的生活已经复归原位,而我让乔儿回返的代价大了些,强行让乔儿回来,我或许不能陪着乔儿走完后半生,这样兴许还不如乔儿不回来,”他垂下眼帘,“毕竟,乔儿回到自己的世界之后,再过个三两年,或许就会将我淡忘,然后再去找另一个人,成婚,生子,过你本应有的……”他后头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她忽然凑上来热情吻住。
    漪乔两三下脱掉鞋子上到软榻上来,引身向上勾住他的脖子,同时舌尖一顶便轻易撬开他的嘴,肆无忌惮地索吻。她使劲将他往自己这边按,最后干脆仰倒在榻上,顺道也将他带着压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呼吸相触,目光相接,眼眸中映着春阳里的彼此。
    漪乔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唇畔一抹微笑似乎拂动了眸底含蕴着的纚纚秋水,一双眼眸盈盈明澈,光影交织下,潋滟波光拨人心弦。
    “我不会嫁给别人,我早就想好了,”她专注地凝睇他,唇畔浸着柔比春水的浅笑,“我当时回去之后觉得自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就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不嫁人。其实也不用我特意去决定什么,我根本就接受不了其他人。我那段日子简直过得一团糟,天天都在想你,总是精神恍惚,我觉得我快要被折磨疯了。所以我很想回来找你,很想很想。”她说话间收紧手臂拥住他,“别说十八年,能和你在一起一年我也愿意。而且实话讲,你这样想让我回来,我很高兴。”
    他低头吻上她的嘴唇,辗转厮磨几番,嗓音微沉道:“我心里不能接受你与别人在一起,所以越加想让你回来。”
    “这话我爱听,”漪乔笑盈盈拿脸颊蹭了蹭他的脸,又想到了什么,笑意渐渐敛去,“这两件事都是我在看了你的遗书之后想告诉你的,当时真是满心里憋着却无处诉去。不过……其实我那时有三件事想告诉你的。”
    她见他以目光询问,脑袋搁到他肩窝里,声音绵软道:“第三件已经跟你说过了,就是……我很想你。”
    他身子一侧将她拉到怀里,柔声道:“我原是认为自己要永诀人寰的,还做了安排阻止乔儿动用那玉,却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我实在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心境变得与从前有些不同。有些事情再回头去看,似乎变得更加通彻了。”
    “我也是,”漪乔抬起一双大眼睛看向他,“我有时候想想就觉得,这场浩劫其实带来的不仅仅只有痛苦,如果不是罹此大变,有很多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然后……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也自己想了很多,从最初到眼前。我回忆时,有唏嘘,有反思,有感喟,我觉得我而今比从前更成熟了。”
    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简直一派胡言,我怎么觉着乔儿是倒回去了。现在活脱脱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比从前更粘我不说,还让我给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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