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她神色渐渐寥落,嘴里也不嚼了。他放下了筷子,问她:“你不想见他么?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有没有想永远躲着他不见他?有没有想过他正急得焦头烂额地找你?”
    她只摇头,不说话。眼眶红红的。
    “我今天去集市,听到人们都在议论他,也在议论你。”
    “议论些什么?”
    “原来大家以为他要立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女巾帼为后,可是昨日早朝,当左相提出立那女巾帼为后,群臣附议的时候,他死活不同意,甚至表示不会让其入他的后宫……群臣也不答应,最后他拂袖走了,留下一殿的朝臣……传到了民间,百姓们纷纷议论,原来封女巾帼为安国夫人就是不想向立她为后罢了……众人又展开了猜测,他最近发疯了一样大力寻找他女儿的生母,登基以来后宫没有一人又迟迟不立后,却只贴了皇榜找那一个女人……众人都说他是个痴情的皇帝,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于是就展开了对你的议论。”
    “议论我什么?”
    “很多,你现在可是盛都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呢,你的身世被挖出,各种关于你的传言越传越凶,传言说你父亲是忘恩负义、十恶不赦的大奸臣,重华之变残害忠良,摇身成为权倾朝野的相国;说你跟你父亲一样深谋远虑,一眼看出府里卑贱的先生有帝王相,才不嫌弃他表面的穷酸气,想方设法地接近他,闺中便与他有私,礼义廉耻,抛诸脑后;说你姐姐从太子妃到人人唾骂的厉帝皇后实则是为了家仇忍辱负重,而你自私不孝,始终狗苟蝇营地为了自己,郑府被抄时苟且偷生,被他藏于长公主府,从此两人肆无忌惮地暗通款曲;说嘉兰之变你被困宫中为人质后委曲求全,与人私通,珠胎暗结。说他色令智昏,众人请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女巾帼为后,他却力排众议,空悬后位还封那血缘不清的女儿为和宜、安宜公主;还说……还说,你这样野心勃勃的人必然会回宫的,不久之后就会正位中宫,成为一代贤后母仪天下是不可能的,因为你只会媚惑君上。还编了歌儿,小孩子家暗里唱,‘郑家女,魏王妃,私授受,苟偷生。会襄王,通款曲,为人质,乱宫闱。色事君,艳无双,珠胎结,头巾绿。心吞象,惑君心,中宫悬,国事荒。’差不多就是这些了,我都替你背下来了。”
    郑媱慢慢地咀嚼,听了他的话,到底心意难平。
    他说:“他很快就会来找你了,今日我回来的时候发现薜芜山有很多官兵……你有没有想过,他到你跟前的时候你怎么办?我想,他必然已经知道了阿朗是谁,你有想好怎么跟他说吗?之后打算跟他回去吗?”
    那一口菜被郑媱咀嚼了很久,郑媱道:“我想过的,就像你说的,他必然已经知道阿朗是谁,我也不可能躲他一辈子的,更何况,我跟他还有两个女儿,女儿们这么久见不到我一定哭坏了。既然他知道了我在这里,那我不如早些回去,免得连累你,至于阿朗,我会想方设法地求他放他一条生路的,他若不答应,我就……我就只有以死相胁了,我也想知道,他会怎样选?哪怕他最后不选我,我和阿朗一起死,也已经无所谓了……”
    “你信不信我?”
    郑媱抬头看他。
    “你若信我,就把阿朗交给我吧,你若放不下他,就回去吧,我会替你好好照顾阿朗的。”
    “不行,”郑媱果断否决,“他都知道了阿朗是谁,会放过他?会放过养他的你吗?”
    “我有我的去处,不会让他找到我的。”
    “我不能连累你,江思藐,只有阿朗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多多少少的,他会顾念一些我和他的情……”
    他点点头,见她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掉了,转移话题说:“你刚刚说到饺子,其实我做的荠菜馅儿的饺子更好吃,你想不想吃?傍晚的时候咱们一起去找荠菜好不好?”
    “我不想去……”她情绪低落地说。
    “你不想帮我啊?荠菜要找很久的,你不帮我,那我一个人要找到天黑了……”
    “那好吧……”
    饭后阿朗还在香甜地睡。他拿着两只竹篓来叫她准备出门了,她担心阿朗醒来没人在旁边会哭,他走过来看看阿朗熟睡的模样,伸手摸了他两把:“放心吧,这孩子不睡到天黑醒不来的。”
    “你?你刚刚不会对他做了什么吧?”
    他只笑笑耸耸肩:“放心放心,没事的,有我在。”说罢拉起她的胳膊给她背上竹篓,往竹篓里放了一把攫刀,两人一起出门了。
    “荠菜长什么样啊?”
    他已经蹲下身攫了一株:“诺,给你看看。”
    郑媱接过看了看,扔进竹篓里,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找,原来荠菜挨地而生,形状像莲座,这个时候有的开出小白花了。郑媱欢喜地拿着一株开着白花的荠菜冲他摇晃:“我想起关于它的一句词了。”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他指着她手中开花的荠菜说,“这荠菜可满足,它的春天来了。”
    她笑得嫣然。
    笑的时候真是好看,他盯着看了好久,移开了视线,那笑容还在眼前一遍一遍地回放。
    “背着竹篓,拿着攫刀挖野菜,现在的郑媱,活脱脱一小村妇。”
    “说我!你不一样!”她在背后孩子气地对他吐了吐舌头,他立刻反驳说:“我本来就是山野莽人。”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斗嘴,一边斗嘴一边说笑,没留意到天边堆积的乌云,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伴着穹盖上一声沉闷的雷音,豆大的雨点哗哗哗地下起来了。
    “糟糕,下雨了,我们没带伞。”郑媱去看他,他正脱衣服,脱完了外裳拿起来阔步朝她走了过来,一道闪电把他整个人照得明亮,一颗颗雨珠自他挺起的鼻梁上滚过,他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来,手里的衣裳一甩,“你捉着那一角,咱们一起跑回去吧。”
    雨来得湍急,将地表的软泥都冲刷起来,两人扯着衣裳盖在头顶,一路奔跑着,鞋底很快结了厚厚一层泥土。无尽的荒野,泥土、雨水、荠菜、青草,俱散着春日的香气。
    这样一口气跑回了幽篁,站在竹林里喘气,风雨里的竹林发出飒飒的涛声,洗过的叶子翠绿养眼,虽然淋了雨,但她心里就像这场雨来得酣畅淋漓。
    “有没有淋湿?”他抖了抖衣裳,走过来看她,把她的身子掰过来扯过去,最后发现她定定地看着他。“你的衣裳都湿了。”她愣愣地说。
    他的衣裳像从水里捞起来的,而她的衣裳没怎么被淋湿。
    对视了两眼,他道:“哦,淋湿了就淋湿了,晒一晒就干了,没什么的,快回去吧,阿朗这时候可能要醒了。”
    一踏进屋,阿朗突然醒来哭了,郑媱赶紧进屋去把他抱起来哄。
    他把装荠菜的竹篓拿去准备清洗荠菜做饺子馅儿,忽然想起还得做饺子皮儿,看看天色,今天要做出来估计会很晚了,明天做吧,可是明日荠菜可能不新鲜了,他找来一个养花的陶盆,先拿水养着菜,明早起来做饺子皮。
    做完晚饭去喊郑媱来吃,走进屋里发现她哄着阿朗自己也睡着了,见她睡得香不忍再喊她起来,给她盖好被子,忍不住亲了下她的额头,悄悄退出去了。
    屋外雨骤风狂,喀拉——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他正在温菜,去到廊下一看,远处一株梧桐树倒了……
    郑媱一觉醒来,发现窗外已是黑沉沉一片了,晚上还没给阿朗喂奶呢,他竟好像也不饿,在她怀里睡得香甜。窗外似乎有灯光,她起来,出了屏风一看,他竟还没睡,外面的灯光是?此时她仿佛又听见滂沱的雨声里传来轻轻的削木声。出门一看,他正坐在廊下削着木头,廊下的雨很大很急,冲到他的脚边,他半边衣裳都湿透了,神情却很专注,偶尔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汗和雨。
    郑媱轻轻走到他身后:“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削木头?”
    他闻言抬起头来:“我的古琴有根琴弦坏了,正好院子外有一棵梧桐倒了,桐木不错,就想做一把古琴来着,你哄着阿朗也无聊,没事的时候可以弹弹古琴。”
    郑媱盯着他道:“傻子,琴弦坏了换一根修一修不就好了吗?你就算要做琴也去屋子里或者白天做啊,外面雨这么大,不冷吗?看你浑身都淋湿了。”
    “没事,在这里还可以听着雨声,你听听,雨声很好听,”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今晚做,明天就可以弹了。”又收回视线,低声说了句:“晚一天做,也许你就弹不到它了……”也不知她听见了没有,似乎是没有。
    她心头一热,心想:这个傻子肯定是怕吵着她和阿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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